Ledi:风吹老屋门未启 | 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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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个异常闷热的早晨,天尚未过午,阳光却早已似火倾盆, 组屋长廊的水泥地面烫得生烟,树影在地上轻轻战栗, 蝉声呜咽在空调外机的轰鸣间,仿佛也不敢太放肆地宣告夏天的存在。
我是实习记者,拿着采访本,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走道缓步前行, 走进这栋老组屋里——那是这座城市安置老去、安放孤独的地方。我站在那扇粉色门前,门板上油漆早已斑驳脱落, 像是一张经历了无数风霜雨打的人脸, 在沉默中早已忘记了表达情绪的方式。
门缝微开,不必靠近,便已能嗅见那股刺鼻的腥甜, 混杂着暑气蒸腾出的霉味与尘味, 它不似死神的气息,反倒更像是一个长久无人倾听的生命, 在烈日下悄悄发出最后的叹息。
他是一位六十岁的阿叔,心脏曾于半年前动过手术, 住在这一房式的租赁祖屋里,母亲多年前病逝,终身未婚,也无子女, 这世界上唯一与他还有些牵系的人, 是一位偶尔上门探望的表哥,和一个已久未响起的门铃。
他独居,没人陪他度过术后的恢复期, 他吃饭、看剧、睡觉、清理垃圾,全都一人完成, 这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便是他与这个世界之间, 唯一还保有呼吸与体温的联系。
直到有一天,这扇门后终于再无动静, 他可能是在某个午后打盹时悄然心跳停止, 也可能是在深夜翻身时突然意识模糊, 无声地滑入死亡的黑水里,无挣扎、无目击、无记录, 只留下尸体,在数日之间缓慢腐烂, 像一封被世界遗忘的情书,在门后悄悄失色、破碎、消散。
“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与灯火。” 可惜他一生,不曾与谁并肩品茗,不曾与谁共眠灯下, 就连死后发出的讯号,也只是靠着高温加速的腐败气味, 才得以引起邻居的注意,才得以惊扰警方的午后巡逻。
当警察破门时,电视或许还开着,遥控器或许滑落在脚边, 碗中剩饭或许已馊,洗手间的水龙头或许没关紧, 这一切都像在低声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真的只是一个,悄悄逝去的老人而已。
可我知道,那不是一件“平常”的事, 那是我们城市一角的裂缝,那是文明在沉默中断裂的瞬间, 那是一个曾经活着的灵魂,被遗忘在时间缝隙中发出迟来的呼救。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曾走过人群,亦曾在某个黄昏的巴士站旁等待归程, 可如今,他的归处却无人等候, 他的终点,也未有人迎接。
新闻教我写:“邻闻恶臭报警揭‘阿肥’惨变腐尸” 但我不愿仅仅记下这些数字和冰冷的名词, 我想写他屋里那盏或许始终未关的灯,写他最后一次播放的剧集片尾曲, 写那碗来不及吃完的饭,和那扇永远没有人打开的门。
我想写:“风吹老屋,门未启;人归无声,魂归有情。” 想写:“他逝得寂静,像秋夜一枚落叶,落在无人的院中, 月光照着,星辰不语,惟有一窗风,轻轻为他送别。” 想写:“纵无儿女唤名,纵无妻子执手。”
他也曾是母亲膝头的孩儿,是人群中的一盏灯火, 不应在烈日之下,独自腐败、独自凋谢、独自遗忘。走廊尽头有风吹来,带着楼下咖啡店飘上来的炸物香, 阳光洒落在我肩膀,热得刺痛,我的眼前一阵模糊, 我不知道是汗,是热,还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迟来的哀伤。
愿他在另一处世界里,有人为他开门、沏茶、照灯; 愿这城市,再无一个人,在炎炎夏日的屋内,无声逝去, 只被气味与警铃记得,却无人真正记得他的名字与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