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非:不要相信陌生人 | 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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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度假村里,夜间的凉意正在消失,热气从宽大的芭蕉叶后升起,和着田野烧垃圾的烟雾裹进来。几只苍蝇围着文玉的空餐盘转悠,她摆摆手,它们懒洋洋打个转,飞向自助餐区。
一抹旋风般的红色突然刮过餐档——是小风。眨眼间,盘子里就起了两栋危楼。果冻颤微微,龙眼滴溜溜,小风一个趔趄,几乎是摔进文玉对面椅子里。
“不好意思,睡过头了。”小风嘴里塞得满满的,“睡”听来像“废“。
文玉想,“废”过头的又不是你一个人。说,“你还好啦,也不知道别人什么时候来。”
小风四面看看,“咦,男生们都来了呀?S呢?”说着转身,朝男生们使劲招手。
意大利人马利欧大步走来,略苍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出金光,撞上小风的大红裙,就像一团火烧得没了边。小风欢快地起身和他拥抱——他的手却直探她胸前,文玉吓了一跳,只见险险地,那手拨开小风的乌云乱发,摘出一只龙眼壳。小风歪头,妩媚一笑表示感谢。马利欧也笑,不出众的脸竟有些帅气。
文玉低头吃饭,感到空气中的热力更强了。
昨天下午,台湾女生S嫌晒不肯出门,结果大家打牌到半夜。文玉提议第二天早点走,避开大太阳。马利欧却说不急,好不容易逃出都市,早上放松一下,泡个泳池,才叫天堂。七嘴八舌一番,才定了9点见。
结果10点了,S才姗姗来迟。文玉瞧见她夹得一丝不乱的睫毛,心里雪亮:这位可不是 “废” 过头的。S和文玉打了招呼,坐下慢慢吃。文玉从没见人这样吃煎蛋——每一片都切得极薄,金黄的绣花一样,透出光来。仲成坐她对面,两人呷着咖啡,轻声细语。
S拿纸巾细细擦嘴角时,文玉总算松口气,却找不见小风,心里咯噔:可别刚吃好一个,又跑一个。四下找一阵,才在院子里看见小风,正举着相机对一只佛头猛拍,亚丹在旁跳脚大笑。她不明所以,小风拉住她,腰都笑折了,说 “你看,佛头着粪!” 原来有坨鸟粪,白的绿的,落在那微笑佛祖的鬓角。
——好吧。
“那马利欧呢?”文玉问。
小风说,“他去做SPA了,估计没两个小时出不来。”
原来所谓九点见,就真的是“见”而已。文玉回到和小风同住的房间,无意识地翻看行前做的攻略。真傻,她竟以为大家想的都一样。
小风“咚”地一声撞进门。“哎,文玉,想不想单独行动?这群人烦死了。”
“啊?”
“哎呀,照这样谁也出不了门。香港人和菲律宾人都在追S,S喜欢马利欧,马利欧呢只想去泳池泡那个美国妹子。真无聊!”
“真的吗……你跟他们……很熟?“文玉问。
“不熟也看得出呀!”小风看白痴般看文玉。文玉却开心起来。“那怎么单独行动呢?”
“其实本来可以……”文玉指给小风地图上红笔细细标注的路线,“但是需要三天两夜,我们这两天都浪费了……”
“狸猛湖?”小风直接指向路线尽头的星号,“我也想去!我们找旅行社想想办法。”
2
两人摊牌时,其他四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S最先开口,眉头轻蹙,“只有你们两个女生,好危险的。”
“我们都习惯背包,不过,东南亚丛林徒步还是第一次,多刺激!要不要一起?”小风扭扭腰,斜眼挑眉做诱惑状。
S但笑摇头。躺在吊床里看书的马利欧懒洋洋丢过来一句:“我们不能去啊。要是真被卖了,总得有人给国际救援组织打电话吧。”
大家哄然大笑。
仲成说,“说真的,这几年东南亚风名不好,又是网赌又是绑架的,还有印尼反华……你们小心点。”
亚丹涨红脸,“东南亚风名不好,还不是有些国家想搞国内旅游?印尼反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翻出来吓人!”
小风赶紧打圆场,“好啦好啦,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们。放心,我们每天在群里报平安!”
回到房间,小风嗤之以鼻:“这些很少出来的人,看哪都觉得危险。我去了三十多个国家,危险么不是没见过。哎,你买了这个牌子的精油啊,好用吗?”小风刚要拿起来,就被文玉收走,“小心,玻璃的,别扎了你手。”
小风耸耸肩,把迷你背包往床上一丢,“我好了,等你。”
旅行社那位穿格子衬衫的职员在讲解狸猛湖三天两夜的常规路线,小风打断他:我们只剩两天,有办法吗?
职员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坐在角落抽烟的男人站了起来,“我知道一条近路,用不了两天一夜。”
职员看他一眼,转身去接电话,把她们晾在那里。
男人说,“哈喽,我叫赵,是一个导游。”他从卡其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胸牌。上面机构的标志,机关盖章,和塑胶外壳一起模糊老化,和一块块老旧的污迹,像多次穿越丛林的勋章。
“我的名字,赵,在我们语言里是圣人的意思,也有容易被诱惑的意思。所以,千万别诱惑我。” 开场白够顺滑,也不知道排练了多少遍。
小风笑得花枝乱颤,“那……怎么样才算诱惑你啊?”赵没接茬,拿支小手电指向墙上的地图,正色说:“这条近路我带过很多人,前半段不翻山,只过河。后半段不走路,直接穿过丛林。”
文玉望向小风,她也正望向自己,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文玉用眼睛问询,“行吗?”小风漫不经心歪个头,算是回答:“你说行就行。”却转头去看墙上的照片,“哇,你看,这湖风景真美!我们到了一定要拍很多照片。”
文玉想,幸好和小风搭伴,够爽快,换了是S……
不过,她还是犹豫一下,把小风拉到一边说中文:“他好像不是这家旅行社的员工。”
“那又怎样?咱们问了五家旅行社都没门路,不跟他走,就只能回度假村打牌了。出门在外,哪顾得了那么多。”
是啊,文玉不也常跟“无执照”的导游走,坐“没牌子”的私车?马利欧车开得那么烂,大家还不是把命交给他?
“但,他说的这个近路,安全吗?”
赵看穿她们的心思,笑笑,“后半段坐车也可以,更快。但那样就不算徒步了。要不你们走到落脚点再决定,我都行。”
地图上的“落脚点”是一个简单的三角形。后来,文玉曾无数次回想——当时为什么不多问一句?但是问了又怎样?
无论如何,当时的选择就只有两个:
信他,或者不信。
3
昨夜下了大雨,难得凉爽,农田的沟坎也异常泥泞。“哎呀我的脚拔不出来了!”小风惊叫。文玉奋力把自己拔出来,去帮小风,小风却指着她黄泥坦克似的鞋说,“你这叫……出水萝卜两腿泥,哈哈!”
过了农田,路况好些,她俩也放松下来,跟着赵荒腔走板地唱一首卖气球的歌:lo see bia, lo see bia(六十块),随意采几星紫色和黄色的野花,泥干的裤腿上,缀满了褐色的小刺。
文玉落后一点,打开手机。 “赵” 在谷歌翻译里,是“得道的修行者,激烈的情绪”。他倒没瞎编。她想分享这一发现,却见小风和赵走在前面,搭在他发达的大臂上保持平衡,朝着光的脸被汗水润得妍妍的,饱满的唇艳红欲滴。文玉脑袋哗的一声响,汗就冲了一脑门儿。
太阳越来越大,把昨夜那场大雨蒸得丁点儿痕迹也没有。却听见河水的声音。
到渡口了。
赵带她们爬上一个破败的吊脚楼,说休息一下。一只半大公鸡扑地一声从木梯飞下去。小风说,“你倒跑得快,再不跑我吃了你!” 她假意追了一步,又轻巧地往上爬。文玉进屋时,小风正大字型躺在地上的凉席上,鞋也没脱。赵坐在她脚边,一根根帮她拔裤脚上的小刺。
一个头上包块布的阿婆走进来,手里捉着刚才那只鸡。
“吃吗?”赵问。
“什么?我们吃不起。”文玉开玩笑。这地方鸡都稀罕,这只怕是阿婆的心头肉。
赵指着小风的卡地亚手表笑道,“还说吃不起?我们拼命干几年,不吃,不喝,也换不来这表。”
文玉的睡意一下子散了。
小风已经张着口打起了呼。
赵继续细细地帮小风拔那些刺,直到确认干净,才将那撮荆刺敛在手心,疼惜地掂量着。他小心地避开小风的身体,在凉席另一端远远躺下。
4
像合谋好了似的,时间和黄浊的河水同样缓慢流动。发动机费力地发出突突声,船也就在稀泥里沉滞地航行。偶尔冒出几棵树,黏在河泥里,连叶子都动弹不得。它们勉强向后退,制造出某种“前进”的印象。
两岸是单调的黄土坡,河面空旷,几只黑色的鸟扎下来寻找凉意,却一无所获。
“哎呀我的妈,我要被烤熟了。”小风从黑色冲锋衣和雨伞,遮阳帽底下发出旅途中第一声抱怨。
文玉没说话。无遮无挡的河上,热带正午的太阳像铁板一样压下来,锡箔纸似的冲锋衣闷得透不过气。她尽力让思绪飘走,想些别的——比如树底下的阴影。
学画时老师说,画影子要掺点蓝,但不能用纯蓝。可为什么这里的树影就是纯粹的蓝?在黄灿灿的河面上,无数耀眼的闪光之间,每一棵树都站在一块干净的蓝影上,缓缓倒退。
雕像似的船夫给船熄火了,船在水上慢慢飘着,轻微旋转,马达底下冒着泡。为什么停火?赵解释说已经走了一小时,马达需要冷却。文玉想,她们也熄火了,躲在无用的庇护底下,不说话,不动,也尽量不呼吸那凝固的热气。
“你们的朋友到狸猛了吗?那里久了会无聊。现在没有候鸟,不是旅游旺季。” 赵用一根小棍轻轻拨动河水,在极度的静里发出一种华丽丽的声响。
文玉之前撒了个谎,说有同学在狸猛湖等她们。
她解释说,六人是在新加坡参加领导力培训的。得知有长周末时已太迟,周边景点的机票都贵得离谱,只有妹甘便宜。但妹甘没什么好玩的,只有狸猛湖有点意思。
“干嘛来这儿受罪?新加坡多好。这里什么都没有。” 赵的声音轻轻的,像叹息,不像嘲讽。他的古铜色脸藏在遮阳帽下,看不清神情。
“新加坡是什么都有,可什么都太多。” 文玉说。她想起另一种热——城市里的热:没完没了的工地噪音、车声、人潮、工作。她想起那时他们逃也要逃出新加坡的决心。要是没有妹甘这个选项,就算机票翻倍,也愿意出。
但赵,能懂吗?
“至少新加坡有空调。对现在的我来说,空调房就是天堂。” 小风插嘴。
“那这里就是地狱”,赵仰头大笑,古铜色的脸上,眼睛像两团黑铁。
赵说他38岁了还娶不起媳妇,都是前世的果报。
“那你前世都做了什么坏事?” 小风把冲锋衣和伞的缝隙掀开一点。
赵说,可能不是他,是他妈做了坏事。从他有记忆起,妈就爱吃,顿顿吃很多,吃完还想吃。吃得多,力气却越来越少,脚上开始溃烂冒泡。现在从屋头走到屋尾都要哈着腰慢慢蹭,还着急,等不及去大号似的。
他带过一个团,人家告诉他这叫糖尿病,在发达国家很容易治。
“但我们这不行。地狱就是这样——你想要什么,就没什么。”赵自嘲地笑了笑。他每年都去寺庙做几天和尚,替妈赎前世的罪,积一点善果。
小风问寺庙里会不会无聊。
赵说,每天读经、听师父讲经、担水、扫院子,发呆。他掏出手机想给她们看图,却发现没信号,只好用不太灵光的英文讲“八寒八热”——八种极冷,八种极热的地狱。
“那我们肯定在最热的地狱。”小风叹气,她的衣服纤维几乎快被太阳熔化了。
赵说:“我天天靠嘴吃饭,怕是要下拔舌地狱。”说着真把舌头伸出来,两眼一闭。
小风笑道:“那我呢?我最大的罪过是爱吃炸鸡。”
赵一本正经地说:“煎烤有情众生,吃了那只鸡,你的果报当然是下油锅地狱。”
“油锅地狱听起来也不错耶——那里会有炸鸡吗?”
赵笑得前仰后合,亲昵地揉了揉小风遮得严严实实的肩膀。
文玉咬了咬嘴唇,心里想:我总是这样,聊着聊着就把自己聊出局了。
5
到“落脚点”时,天已快黑了。它是钢筋水泥的二层建筑,简陋得近乎粗暴。但她们下船后又在丛林里走了两个多小时,体力已耗尽,顾不及多想。何况,小风另有急事。
那只鸡在她肚子里作怪,她一来就在竹棚后的露天洗手间蹲了半天。赵从背包里翻出管闹肚子的草药,被文玉挡住,自己给小风拿了药片。
赵在外头生火,又从背包里变出一些食材,用一只炭黑的旧罐子弄晚餐。文玉本想盯着他,无奈太想洗澡了,就悄悄叫小风看着他。小风虚弱地说,“他真要搞鬼的话,机会多了,我们跟得起吗……”
淋浴也是露天,在竹棚后,文玉心一横,脱了衣服把自己洗干净。好在天已黑透,只有几颗星发出朦光。
回来时通体舒爽,只见晚餐已经摆好,小风笑脸盈盈,“烛光晚餐耶!”
桌上是香兰叶煮的粥,还有一碗软烂的芭蕉,赵说,小风吃这些会舒服一点。文玉看着他恳切的神情,突然有点内疚。
赵带她俩上二楼,让她们住里间卧室,自己睡外厅。
文玉看了小风一眼,对导游住得这么近有点不放心,但她们到底是两个人,难道还怕了他?
两人草草收拾了便瘫在床上,却听到敲门声。赵说他学过体育按摩,能有效缓解酸痛。小风立刻说,“是呀是呀腿好酸好酸,那就麻烦你了。”
赵跪在垫子上,昏黄烛光下,手臂的肌肉在动作中显出清晰轮廓。他的手从小腿移到大腿,在腹股沟停下。就在大腿和耻丘之间的边界线上,两只粗壮的大拇指沉静地按了下去。小风一直在笑,控制不住地笑,扭来扭去地笑。无论她怎样叫,怎样扭,赵的手指都不动。
文玉有些烦躁,“你干吗笑成那样子。”
赵也笑,温柔地问,“你还OK吗?要不要我停下来?”
小风一边笑一边说,“我就是怕痒……怕……痒……别停……很好的。”
轮到文玉时,她屏住呼吸,像块石头一样动也不动。赵的拇指按在腹股沟,果然腿部的血液都活了。他不动。她也一动不动。但她觉得还是不大妥当。也不知道是允许男人的手放在那里不妥当,还是她像石头一样毫无风情不妥当。在赵和小风眼里,她是不是一个干巴巴,放不开,毫无吸引力的女人?
后来回想时,文玉一遍遍问自己,赵选择小风,是因为小风更美吗?还是因为小风更……诱惑,或者说更开放?如果赵真的在考虑杀她们灭口的话,这问题显然毫无意义。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这个问题。
6
夜里,文玉迷糊觉得有人在推自己。小风紧张的哭腔进入她的意识,“有人闯进来了……”
文玉狐疑地,“你是不是做梦了?
小风委屈地说,“不是,你看门。”
在夜淡漠的光线里,文玉望过去,心里一凉——明明睡前两人一起关好木门,因为没有门栓,用椅子顶了门,上面还压着她的大背包和小风的小背包。此刻,两扇木门无情地敞开着,椅子歪在一边,像头被药趴下的看门狗。
文玉爬起来走到门口。往外厅里一瞥,应该躺着赵的地方黑睃睃的,隐约是个人形,没有动静。文玉轻手轻脚关好门,顶上。回到床上,小风的脸惨白惨白的,头发也湿了一绺。
“刚才,我先是……感觉到有人摸我脚,然后,有一个膝盖压在我脚上,把我彻底弄醒了。”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文玉,我好害怕……”
文玉说不出话,伸手抱住小风,小风的肩膀不停地哆嗦着,头发传来一种温热的气息,有什么弄湿了她的心口窝。是小风的眼泪。文玉的心怦地一跳,情不自禁一亲小风的额头,搂紧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怕,我在呢。”
直到小风渐渐平静下来,文玉才压低声音说,“要是被他听到我们哭,他可能会起杀心。咱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笑,聊天,让他放松警惕。他懂一点中文,说话得小心。”
她们决定玩小风最拿手的成语接龙。
文玉大声说,“我先来,亡羊补牢!”她们此刻的“牢”已经勉强补上。小矮屋里,两面墙夹着一张床,一面是破旧的木门,对面是深井般的窗,不到一米见方。外面就是热带雨林最深的地方,夜最暗的时候,周围没有任何人家灯火——但窗里透出的夜的幽蓝的光,还是令文玉感到某种希望。
一只羊跳出去,然后是另一只。发尽全力奔向黑暗的丛林,甩脱身后紧追不舍的敌人。可假如非要短兵相接——文玉摸出她的精油,悄声对小风说,“收好这个,需要的时候扎他眼睛。”
小风贴身收好,大声接上,“劳师动众!”
文玉:“众口烁金!”
小风:“ 金枝玉叶!”
文玉:“叶落归根——”
小风抓住她,“停!明明是落叶归根!不是有一部电影嘛,就叫落叶归根。好像是送尸体回老家的故事。你看过吗?”
文玉递过一些纸钞,耳语,“我只有美元了,你收着这些。”扬声打岔:“偏要叶落归根。下一个,根深蒂固!”
小风摇头,“你耍赖!固……固步自封!” 她玩出了精神,坐直身板,盘好腿。
风风火火——火烧眉毛——毛遂自荐——见风使舵——舵……“这个好难”,文玉蹙眉。
“来,我给你救个急,下次别忘了还我个人情”。小风倒大方,“堕入十八层地狱。”
文玉怀疑,她们此刻所在的,就是某种地狱。
一个死气沉沉的房间。外面的赵,也许是狱卒,也许是施刑者。
可谁又敢说,她和她,不是他的地狱?
这里只有她们,来的一定是赵。可他为什么来?是情不自禁,想摸一下喜欢的人?还是误会了小风的热情,把它当成某种邀约,想与她单独会面?
是小风被吓到,还是她临时变了主意,最后没接上头?
他会因此愤怒吗?觉得被背叛?会想要用强吗?会担心我们报警吗?
文玉反复掂量着这件事的“性质”。
明天呢?穿过丛林的路上,会发生什么?
她曾幻想逃跑。可窗太小,下面是无情的水泥地。丛林中潜藏多少未知的危险?而且……小风的身体也撑不住了。刚才几轮成语接龙后,她又倒下了。
文玉望着她昏暗的身影,咬紧嘴唇,心中翻涌着不知是恐惧还是勇气的情绪。
她第10次拿起手机,只想看看时间。
原本没信号的手机,竟然出现了一格!
她轻推小风,两人打开六人即时通信群。对话框里,早已有一连串留言:
“你们还好吗?”
“安全吗?”
“有事千万找我们。”
文玉鼓起勇气,输入:“你们在吗?”
没有回音。毕竟这个点,大家应该都在睡觉。
突然,S回了句:“你们还好吗?”
奇怪,这时间,她不是该在睡美容觉吗?
文玉热泪盈眶,却不知如何回应。说导游意图不轨?然后呢?真像马利欧说的,请他们派国际救援直升机?报警?她们连自己在哪儿都说不清。
信号忽隐忽现,一句“还好”发了很久才送出去。对方没再回。也是,这种“还好”,要怎么回?
从妹甘到这里,一整天的山河隔着她们。要走出去,赵是唯一能依靠的人。可谁能保证,他不会带错路,故意走到一个无人之地,把她们……干掉?或者干脆关起来?
文玉想象着最坏的可能,胸口发紧。
她在对话框里写下:“明天我们俩千万不能分开。”
没有发出去,只是递给小风看。小风点了点头。
7
这噩梦般的一夜,好像永远不会过去。天仿佛也永远不会亮。但夜晚还是过去,天,一点一点地亮了。
看见小风苍白的脸,赵皱眉,“你这个样子不要徒步了,我们从这边走上大路,我叫一个朋友开车来接,回妹甘,或者去狸猛,上医院。”
文玉脱口而出,“不行!”她只有一个念头:已经跟错了人,不能再上错了车。
她没有看赵,却感到了他强烈的不悦。他的意图是一片无风的湖,平静如镜,水下也许不过齐膝,也许深不见底。她决定,就在这湖面清歌笑语,不去搅动湖底的黑暗。
“我能走。”小风说。
热带雨林的早晨潮湿入骨。绞榕成排的气根遮住了天空。她们低着头,沉默着紧紧跟着赵的身影,笨拙地爬过被雷击死的大树,小心不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也不为树木背阴长着的灰白伞菇分心。文玉又开始动摇:是不是当初就该走大路?但赵那阴郁的脸色,又让她觉得,或许她没选错。不知名生物在远处凄呼,赵说,是猫头鹰。
再听听,却像是有人声。
脚步声。然后是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文玉和小风对视,眼里都有了光。
他们有三个人!前面一个,应该是导游,后面是一男一女,深目高鼻。小风和文玉不理赵的催促,故意放慢脚步去搭话。夫妻俩是瑞典人,也要去狸猛湖。小风来了精神,“说,太好了,我们一起走吧!”瑞典夫妇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可想同行,并不容易。小风的肚子比昨天更糟糕,每二十分钟就要钻到树丛上吐下泻。她说,已经拉不出什么来了。起初,文玉还捏着鼻子守住她,慢慢也松懈了。总得给她保留点尊严。
赵站得越来越远。瑞典夫妇等的时间越来越短。文玉想了想,写了个纸条“救命,我们的导游有问题,请带我们一起走”,塞给那位妻子。她看了脸色微微一变,却不看赵,而是用狐疑的眼光看文玉。
之后,更难跟上了,小风一从树林里出来,两人就奔命似地追赶瑞典人,根本不管赵示意让她们往另一个方向走。赵的脸色一阵阴一阵沉。他甚至跟瑞典人的导游吵了一架,“他们要走另一条路,很危险。” 赵冷冷地说。说完顿了顿,又换上一副兄长的口气,“不要相信陌生人。”
瑞典人等的时间越来越短。 “文玉,我真的走不动了……”小风捂着肚子喘气,嘴里还散发着胃液的酸味。算了。文玉停下追赶的脚步。谁敢说瑞典人一定就更可靠?
他们走远了。听不见了。丛林里归于沉默。
赵的语调温和了些,像对笼中的猎物那样温和:“休息一下吧,我们不要急着赶路。”
他递给两人一些果子,像龙眼,却更酸。她们一停下来,蚊子就成群结队地来了,从裤子外面把它们细长的针管扎进血肉,怎么喷防蚊剂都不管用,没一会儿,腿上就起来好多包。
赵折一根带叶子的树枝赶蚊子,她们也照着做。赵走起来,她们就乖乖跟着。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想也没用。
信他,不信他,都没有差别。
丛林开阔起来,前面树木稀疏了。
一个凉亭出现在前面。亭下站着一个穿制服的人。
“警察,收过路费的。” 赵说。
他走过去,把导游证递给警察,搭住他的肩膀,用本地话说了一通。
警察朝她们看了一眼,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即笑出声,点了点头。
赵和他肩搭肩走开了,烟雾从两人中间升起。
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想也没用。
狸猛湖突然出现在面前。好像不是她们到达狸猛湖,而是狸猛湖拨开丛林,到达了她们。
狸猛湖,突然出现在眼前。
仿佛不是她们到达了狸猛湖,而是狸猛湖拨开丛林,缓缓地朝她们走来。
赵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直到看到景点的标志牌,他才停下脚步,点头说:“这就是了。”
他笑了,伸出手来同她们握别:“谢谢,再见。”
这只手,做过饭,斩过荆棘,按压过她的身体。
现在,它又变回了一只陌生人的手。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小风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总算到了。”
8
到机场,小风亲亲热热地拥抱了S,马利欧,亚丹,“你们不知道,我们这一趟真是地狱之旅!”
“导游有点奇怪,半夜跑来摸我的脚,你们知道,我这个人随意的,文玉比较紧张,想得多,我都随她的意思。唉,我还闹肚子闹得厉害,一路走下来多不容易……”
小风还在久别重逢絮絮念叨,文玉却不想再听了。
一直埋头的仲成举起手机,“听说两个瑞典人失踪了,走的也是狸猛这条线。你们见过他们吗?”
文玉后来又在学校见过小风几次,除了“最近怎样”,没有再多的交谈。关于这次旅行,她不大会想起小风,却莫名想起临别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