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伏钢:乌浪双涯人的祭歌 | 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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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那巴当岸河漂着红泥,漂着白鹭,漂着六百年的渔歌。河滩上有三两孩童赤着脚追浪花,裤腿卷到膝盖,脚趾缝里沾满晶亮的沙。老人们说,河里淌着金巴兰的血。那位手持长矛率众击败敌人的乌浪双涯守护神,同河水早已合二为一了。
一
阿杰为我续了杯红茶。这位京那巴当岸河土著村寨唯一能用华语与我沟通的客家人,是这里度假村管事的头儿,四十开外,下巴颏儿总沾着点西米渣。穿堂风裹着河腥掠过,他伸手赶走扑灯的飞虫,忽地压低嗓门说:“您见过这里月圆夜的祭河么?告诉您,这鱼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可不只是鱼哦。”
京那巴当岸(Kinabatangan)是这条河的名字,长500多公里,是这婆罗洲岛上的第二大河。专家说它与美洲的亚马逊河同岁,10亿年的水纹里刻着地球的年轮。河水从沙巴雨林深处的特纳姆图山发源,蛇行过密林沼泽,一路东行,最终汇入苏禄海。依水而居的土著唤作“乌浪双涯”,马来语里是”河畔人家”的意思。
阿拜是京那巴当岸河下游乌浪双涯人的一个小村寨,总共只有几十户人家。暮色漫上寨子时,那里的吊脚楼已纷纷亮起灯火,女人们盘腿坐在自家门前往藤网上抹槟榔汁,为即将到来的河神祭祀做准备。她们先将槟榔果掺着河泥与香茅汁,在石臼里捣成血色的浆糊。三指宽的网眼漏着月光,祖训说,这是留给鱼苗的生门。抹好的藤网还要摊去露台,“晒三日,昼吸阳,夜承露”,米娅母亲边抹浆边念叨,“经纬线里住着河神的魂。”
12岁的米娅蹲在露台角落,龟甲梳蘸了河泥给弟弟脸上画纹。小孩扭着脖颈喊痒,被她拍了下屁股:“金巴兰爷在梁上瞅着呢!”楼下传来老祭司阿贡的咳声,他正往自己的独木舟搬鳄鱼皮鼓。这鼓和牛皮鼓不一样,它的响声更加浑厚、深沉,更具原始力量感,声音像是从地心钻出来的。寨里逢大事必击此鼓,他们说,只有它能把祖宗的魂从水底喊醒。
我和阿杰坐在临河岸边洒满月色的穿堂平台上,河面上忽明忽暗的萤火虫默默地闪放出蓝绿色的光。阿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为我讲起关于河神金巴兰的神奇传说……
金巴兰是乌浪双涯的守护神。他的名字,连寨子里三岁的娃都晓得。都说当年他率领三百多族人同上游部落穆鲁特人混战的时候,正值暴雨季节,京那巴当岸河成了一条疯狂的巨蟒,浪头卷着腐木残枝,鳄鱼尸首在水里翻跟头。众人身披用藤条编织的铠甲趴在泥汤里。这种藤甲轻便坚韧,既能防敌人的刀箭,又适合在雨林环境中作战。
那天的雨下得邪乎。雨点子砸得紧密,“藤条军”的脊梁骨上纹路横生。泥汤顺着下巴颏往下淌,远远望去,活像一堆河滩上长了腿的嶙峋石头。
出征前,金巴兰把手中的长矛往西米棕榈汁里浸了三遍。一阵阵闷雷在天上翻滚,浸过西米棕榈汁的矛尖泛着铁锈红,像是蘸过了人血。当穆鲁特人寨子里吹响牛角号那会子,乌浪双涯的独木舟队伍正劈着漩涡往前蹿。那时,河面上漂满了胀鼓鼓的死象,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就在金巴兰的独木舟撞上象尸时,穆鲁特人的一支毒箭擦着他耳根子飞过,把他的耳垂豁出一个月牙疤——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历代乌浪双涯的祭司都要在左耳穿上骨环,他们把它视作这位神将的印记。
祭司耳朵上的骨环取自鳄鱼的耻骨,须在旱季月亏时雕琢。老祭司用西米汁浸泡九昼夜,待骨缝渗出血色纹路——传说那是金巴兰耳垂疤痕的拓印。新祭司穿刺耳环须选在暴雨将至的正午,当闪电劈开云层时,用断矛碎片磨制的骨针贯耳,这样的剧痛会唤醒祖灵的记忆,而佩戴骨环也才从此听不进半句谎言。
后面的鳄鱼皮鼓擂得山响,12艘小舟顶着箭雨往前冲。他们的火把扔出去,把穆鲁特人的寨子烧成一片火海,照得雨丝都泛着血色。老人们回忆说,敌寨望台起火那天晚上,连天上下的雨都是烫的。
阿杰指着河湾处一截焦木说,传说那就是当年烧塌的敌楼残骸。
河岸上的搏斗更加惨烈。有个断胳膊小子用半截膀子勒住敌人的脖子,直到被人挥刀砍死也不肯撒手。战场上血水泥浆没过脚脖子,踩下去直冒泡,跟煮红汤似的。金巴兰捅穿第七个敌酋心窝时,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把矛杆削成两截。
第二天清晨,天刚麻麻亮,女人们带着娃娃从榕树洞里爬出来,看到金巴兰的尸首立在河心沙洲上,银鱼围着他的伤口打转。那半截断矛生了红树根,虬筋盘骨往河底岩缝里钻。直到今天,河心的沙洲上还立着一截红树桩,气根虬结像团乱发。阿杰说,那正是金巴兰的长矛变的,它雨季冒新芽,旱季淌红汁。直到现在,凡寨子里娃娃换牙时,都要去树根底下埋颗乳牙,说是那样能沾点英雄气。
河上摆渡的人也说,当夜色吞没河道时,那块残盾便会泛起幽绿的磷火,引得沉沙里的断矛骸骨次第亮起,恍若星辰坠落河床。迷了路的船只要跟着磷火走,准能找着回家的路。
二
祭河前夜,灶火映红半边天。米娅妈把西米团子染得猩红,簸箕里活像盛着几十枚初潮的河蚌,那是雨季头茬贝类才有的血色,壳缝间还沁着生殖的黏液。“河神爷鼻子灵,闻不得碱水气。”她揉面的手不停,面疙瘩甩得案板啪啪响。米娅蹲在灶后添柴,贝壳串随火光忽明忽暗,像是星河落进了手腕。
阿贡老爹把鱼骨项链浸在酸柑汁里,陶罐咕嘟冒泡。这串用七种河鱼椎骨串成的项链,记录着他们家族的族谱。阿贡项链上的最新三枚鱼骨已泛琥珀色,那是30年前他独力斩杀鳄鱼救起落水村童时猎获的三种灵鱼。“得泡软和,别硌着河神嗓子眼。”他边说边削竹签,刀刃过处青皮翻卷。那项链看似平常,细瞧才见麻绳油亮,它浸透着六代人的手汗,早把鱼骨磨出玉的光泽。
子时三刻,独木舟影贴着水面走。月光给鳄鱼鼓蒙了层霜,阿贡老爹跪在船头哼起古调,声音像从地心渗出来:
咿嘞咿嘞啰—— 河床铺开月亮的蚕丝, 金巴兰的骨血在水纹里发芽。 红树根牵着三百勇士的脐带, 银鳞是祖灵未冷的铠甲……
伴随老人的吟唱,年轻的小伙子们抬起藤网撒入河里,女人将西米团抛向漩涡,惊起对岸的宿鸟,扑棱棱搅碎半片月光。
日头彻底西沉时,河面忽地暗了半截。“刀鱼阵!”不知谁最先破着嗓子喊了起来。但见银背刀鱼列阵溯流,隆起的脊背切开水面,恍若千柄弯刀劈开暮色。阿贡老爹用力击鼓三声,鱼群轰然炸散,银鳞迸溅一似星雨。
刀鱼弓着银背游弋,最长的能抵孩童身高。这鱼的鳞泛着冷蓝幽光,群游时如移动的刀刃,所以被当地人称作刀鱼。它们在繁殖季节聚集成群,形成鱼阵,以便更有效地进行产卵和受精。在乌浪双涯人眼里,那跃动的银光恰似祖灵未熄的战意。老一辈人说,鱼群摆出的每个阵型,都是河神写在波纹上的密语。
“快看那鱼背!嗬,跟战士拉满的弓弦似的!”阿杰拍着木栏直嚷嚷,“瞅瞅这鳞片反光,活脱脱刚打完仗的鳞甲,还带着热气儿呢!”
满月祭时,刀鱼忽地聚成银环,寨里人便知河神已收下了供奉。于是,青年男女们也跟着阿贡唱起来:
咿嘞咿嘞啰—— 暴雨喂饱了鳄鱼的战鼓, 断矛在泥里嚼碎星子。 让毒箭变成产卵的刀鱼, 让敌人的血开出轮藻花……
鱼群聚作圆环,鳞光映得两岸雨林青一阵白一阵。米娅指着最大那条刀鱼喊道:“嘿!这鱼鳃的疤…和太爷临终前的渡魂纹一样!”老祭司闭目喃喃说:“好丫头,瞧见了吧?祖灵正借着鱼嘴,把新魂渡往上游的诞生地呐。”
这时,寨子里的男女老少朝向河心沙洲方向齐齐跪拜,一起唱道:
咿嘞咿嘞啰—— 网眼漏过三指月光, 漏不过沉沙里的锈矛。 借萤火虫的灯笼照一照, 哪道水纹是回家的路标……
刀鱼阵的规模直接反映了河流健康度。2019年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曾亲眼见证这里的人因上游油棕园排污导致鱼阵消失,触发他们联合环保组织展开“护刃行动”,并严格遵循“三不捕原则”:不捕领头鱼、不捕育卵群、不捕阵型鱼,以此维系当地的自然与信仰的平衡。
头网捞上来的三条大河鲶拼命挣扎,尾巴拍得芭蕉叶啪啪响。四个穿蛇纹祭袍的姑娘赤脚踩进浅滩,贝壳铃铛缠在脚踝上,一动弹就叮铃咚隆作响。阿贡老爹上了岸,抄起燧石刀划开鱼肚子。鱼血点子溅在祭袍上,顺着蛇皮鳞纹直往下淌。
阿杰在一旁解释说:“瞧见没?切下来的鱼头骨先得供给老榕树洞。这里的人说,树洞是河神的信箱。”
米娅蹲在芭蕉叶后头,食指蘸了鱼血就往耳垂上抹。她妈正分西米团子,眼角余光扫到那抹红,抄起竹篾条就抽过去:“作死哟!河神爷的胭脂也敢往脸上蹭!” 小姑娘缩着脖子笑:“我就沾沾仙气嘛!”
米娅的小淘气惊醒了母亲遥远的记忆。她20岁那年祭河,也曾在老榕树后偷抹过鱼血。那时河水清得能照见祖灵,她刚把染红的指尖贴上耳垂,整条河的刀鱼突然列阵游来,鳞光把她的羞怯照得雪亮。
此刻,看着女儿腕间的贝壳串,米娅妈妈惊觉岁月是条咬尾蛇。当年自己宁死不嫁外族,被罚在河滩刻了整雨季的藤纹;而今女儿编的环保草偶,都被寨里的人奉为了神迹。篝火噼啪炸开星子,恍惚间她望见20岁的自己从火光里走来,将鱼血点在女儿耳垂。她转而笑起来,大声对女儿说:“抹吧,河神就爱鲜活胆子。”
米娅编的草偶是河童模样的水草团子,里头裹着香兰叶,专绑在污水口。小姑娘手巧,还给草偶扎小辫——用的是她太奶奶留下的银发丝。这法子还真管用,去年沉下去的草偶,今春已经冒出了一丛绿莹莹的轮藻。
三
河岸大榕树洞里,鱼头骨在月光下泛着青白。昨儿供的鱼头已被犀鸟叼走了半拉,今早树根底下又冒出了新的苗来。
阿贡老爹坐在老水榕下咂摸棕榈酒。树根处供着苏门答腊虎乳牙,那是他年轻时从盗猎者手里抢下的。酒劲上来,老头子冲着河面嚷嚷:
“金巴兰喂——您那长矛发芽了没?”
寨子里又飘起了烤鱼香。老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把先前在河滩上收集来的塑料垃圾烧成黑渣子,再封进土陶罐,罐子上用鱼刺刻了金巴兰的侧影纹。河风把篝火吹得忽明忽暗,月光捣碎在河面的涟漪里,恍若万千银矛尖犁开的水田。
阿贡老爹挺直略微有点佝偻的背,刚才击鼓的手势还如30年前一样利落。他的记性像河底的沉船,总能在淤泥里翻出些宝贝来。他记得小时候跟着阿爹祭河,供桌上摆的可不是塑料瓶。那时河滩上长满水翁树,开花时节白茫茫一片,风里裹着蜜香。如今树桩子还在,只是被上游冲下的红泥埋了半截。
“金巴兰不是鱼,是活在水纹里的魂。”老头儿边修竹坝边念叨。去年他带人用椰绳捆竹子,在支流搭了七道拦沙坝。雨季来时,浑水裹着泥沙撞在竹栅上,听上去竟像击打在当年金巴兰的鳄鱼皮鼓上。
护林员艾莎蹲在竹坝后头,手指量着泥坑,碗口大的猩猩脚印还汪着水。“是芭菈那窝崽子。”她抹了把汗,“敢来喝水,说明水改善了。”对岸的红毛猩猩穿林而过发出一阵啼叫,惊飞一群蓝翅八色鸫。
艾莎蹲在红树气根间编藤网,古铜色脚踝浸在河水里。她总在藤眼间留下碗口大的窟窿,断茬处还别着风干的槟榔花。“水蟒脱皮得找个地方,不能随便来。”她说着,露出牙龈,暗红的颜色像是涂了棕榈膏一样。
一天,上游漂来一头鼓胀的水牛腐尸,她抄起船桨就逆流追去,独木舟撞碎浮满油桐籽的河面。折返时裤管淅沥沥滴着腐殖浆,她却攥着半片牛颌骨当梳篦。“河神的眼睫毛沾了秽物,雨季就不会为我们留犀鸟蛋了。”说着,顺手往水椰丛抛了把粗盐粒,惊飞两只正在啄食的栗喉蜂虎。
她的丈夫阿明捕鱼回来,船头总绑着个竹篓。篓眼特意留得宽,手指长的小鱼苗扑腾两下就漏回河里。有回他网着一条百多斤重的大河鲶,鱼鳃翕张间金红翻涌。老人们嚷着这一定是河神显灵了,却见他赤脚踩住船帮,青筋暴起的手臂钳住鱼尾,借水势缓缓沉腰,任那活龙般的鳞甲顺着红树根滑回浊流里。“它肚里揣着子孙呢,比西米团子还金贵。”
河水打着旋儿吞没最后一抹金红时,他往舷边撒着嚼碎的槟榔渣——按他们的说法,这是给摆渡精灵的买路钱。
他总梦见阿爸咽气那晚,松油灯晃得断矛上的锈斑一跳一跳的。那杆豁了刃的矛原是砍红木的伐木公司车轮轧断的,如今还卡在屋脊檩缝里,底下镇着影印本《2015年棕榈油厂排污报告》。
80岁的尤安日日来河滩拾荒,尼龙绳在指根勒出紫痕。歇脚时,他捏着鱼肠裹的草籽团,眯眼望对岸夜鹭起落。这法子是他和孙子琢磨出来的,水草籽塞进鱼肠,专候长腿鸟儿来叼食。不出十来天,盐霜斑驳的滩涂上便钻出细密水蕨,招潮蟹在那里支棱着螯足,醉汉似地爬行。
“这比撒网实在。”尤安摸出陶罐装塑料瓶,火钳碰得叮当响。老人望着河面自言自语道:“金巴兰使长矛退敌,我们使火钳清淤,横竖都是替河神爷梳洗。”
对岸油棕园主派人来谈合作,说只要允许他们扩种,就给寨子修座桥。尤安蹲在门槛上,烟锅敲得火星四溅:“金巴兰的桥是鱼群搭的,要水泥墩子作什么!”当夜他在河滩插竹为界,月光把他佝偻身影拉得老长,像一株倔强的老红树。
寨子里也组成了巡河队,月圆夜举着火把查盗伐。女人们栽水翁树苗,男人们清淤补网。曾有偷猎者在红外相机里现形——画面中红毛猩猩搂着幼崽酣睡,身后晨曦初露,好像六百年前金巴兰战袍上的曙光。
尽管京那巴当岸河里黄沙仍在暗流中沉浮,两岸新栽的红树苗大多已抽出嫩枝。老祭司说,河神的伤口正在结痂,那些绿藻是河神新长的皮肤。
今天晚上,满月如银盘,清辉又洒满河面。远处的寨子里,隐约传来乌浪双涯人那首熟悉的歌谣,歌声混着夜鹭啼鸣,在粼粼波光上久久飘荡:
京那巴当岸漂着先祖的骨血, 金巴兰的名号刻在每道水纹, 嚼碎西米吐出星子, 断矛入水长出森林, 咿嘞咿嘞啰—— 河神的战歌永不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