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云:再见阿瓦丽 | 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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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边是缅佣欢快的笑声。
一边是乐龄们郁闷的沉滞!
在这组屋区“乐龄机械健身操”的角落,各种健身的机械设备齐全。有练双臂肌的,有仰卧挺身的,有机械脚踏车、跑步机,还有Air Walker、Sky Stepper,总之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偏偏我只能枯坐轮椅上,望这些健身设备而兴叹。
我的缅佣阿瓦丽就不同了,一到了健身中心,就像飞出囚笼的小鸟。
阿瓦丽最喜欢的健身设备是Air Walker!
阿瓦丽一站上Air Walker,两只脚前后摆动,翘臀也跟着扭动,恰像在空中漫步,速度渐渐加快,便像飞起来一般,恰像在云端奔跑。真的像在云端,一点也没夸张,真的,绝不是我的幻觉。我虽然长期坐在轮椅上,但我没有疾病,脑袋也没失智症;我是出了车祸,两只脚被碾伤,瘫痪了,不能走路,其余的身体器官都安好。我太太是看我天天闷在家难受,天天看着电视的烂节目难受,天天唉声叹气死了算了,所以聘请了个缅甸女佣照顾我!我神智很清醒,头脑灵活,绝对绝对不是幻觉,我那天真的……真的看到阿瓦丽在Air Walker上飞了起来,像在云端漫步。
“阿瓦丽,阿瓦丽……”
我真的怕她就这样飞走了,飞回瓦城家乡。
“老板,我再健身一会儿,你自己坐坐。”
二
阿瓦丽当然不是真的飞走了。
在乐龄机械健身中心这儿,除了我,还有其他乐龄者。
在傍晚四五点这段时间,他们都不约而同聚集这儿。有的跟我一样,乘坐轮椅的老刘,有拄着手杖的强叔。都是七张八张的老家伙。我还算好,只是双脚瘫痪,什么健身设备都用不着,强叔有“三高”,还有糖尿病,曾经锯掉两根脚趾。老刘则有初期的失智症,膝盖也有问题。跟我一样,他们什么健身设备也用不着!我们风雨不改集聚这儿,不为什么,只为了诉诉苦闷,发发牢骚,如此而已。
于是,女佣们把我们凑在一起,便各有了小组。
我们这乐龄小组,不是闲聊,就是发牢骚。
女佣们倒找到了她们的欢乐时光,分享食物、哼歌、玩手机,分享家乡点滴。
我们也分享各自的生活点滴。我的故事最贫乏,三言两语就讲完了。我叫阿德,住四房式组屋,车祸前是驾德士的,驾了30年。有一个孩子,在军队服务,是陆军连长。我太太呢?承包了娘惹糕来做,中秋就做月饼,家庭倒成了糕点工厂。女佣是我太太出钱请的,“一物两用”,忙的时候,成了我太太的糕点工人!我不便说什么,有女佣,好过没女佣,轮椅推出去,在左邻右舍面前,也有“世面”。我就常常说“家里很吵”,便有借口跟阿瓦丽下楼溜达了。“什么什么……出车祸,你问是我撞人,还是被人撞?当然是被人撞啦,那种大大辆的卡车,撞得我车头凹一个大洞,保险有赔我一笔钱,够我活到80岁了。”
——你这个缅甸女佣叫什么阿瓦丽的,做了几年了?
“哦哦,快五年了吧?人不错,就是太年轻,肉肉的,屁股很翘。我太太一直想换掉她,为什么要换掉?……呃,女人多疑心嘛,说我偷看她换衣服?呵呵,就算是真的偷看吧,我还能做什么呢?今年都77了。而且,万一换了个印尼的,还是菲律宾的,不会讲华语,一只鸡一只鸭,我怎么办?”
——你呢?强叔!看你孤家寡人的,了无牵挂。
“是啊,我刚刚爬上70了。就是膝盖有问题。我住三房组屋,单身,照顾妈妈,直到她90岁去世。我衣食算是无忧吧,因为长期照顾妈妈,基于感恩,五个兄弟姐妹都有资助我生活费,省吃俭用是够的,要去合艾找泰国妞按摩就不够用了。呃呃,还有,药很贵,看医生也贵,越老越贵,生活,难过呀!”
——老刘,那您怎样?应该过得滋润吧?
“什么滋润?我呀,忧国忧民啊!怎么滋润得起来?”
“忧国忧民?你不是要参加反对党吧?”
老刘的故事比较丰富,每每一开口,我和强叔都要洗耳恭听。
老刘退休前,是报馆的新闻编辑,还写晚报小专栏,对政治尤其感兴趣,经常有很多“内幕”故事。这一段是他常常重复、重复又重复的——“年轻时,我是跟人合股做奎笼的,在榜鹅那一带,我们有几艘摩托艇,也帮人运载货物去印尼。有一次,一个神秘人找上我,说要运的是人,两个人,我必须安全地把‘人货’运送到印尼丹绒巴莱,交给当地的一个杂货店老板。当天,夜黑风高,‘人货’下船,乘风破浪顺利到达丹绒巴莱,交了人,我在巴莱逗留了一夜,隔天顺利回程,岂知到了樟宜码头,一上岸,政治部的人就在等着我。”他才赫然知晓,他送走的两个“人货”,其实是政府“XX行动”的通缉犯。
——你不是糟糕?罪很大咧。
“坦白从宽,不外是坐牢嘛。但有转机,我供出丹绒巴莱的接头人,我做了政治部的饵,钓到丹绒巴莱那个杂货店老板!我在拘留所吃咖喱饭,一个月之后,政治部的人便放我走。我后来以为自己留了案底,惨了。岂知去报馆应征编辑,也被录取了,从此乖乖打一份工,做个好公民,哪还敢搞怪?我告诉你们,我想把我的经历都写下来,免得越老失智越严重,忘了这个,忘了那个。”
——老刘有没有吹牛,或者加油添酱,我就无从查证了。
三
我和强叔、老刘,成了“叙旧一组”,故事很快就讲完了。
只能重复又重复,唠唠叨叨,翻炒又翻炒,委实挤不出新鲜事了!每天不外是柴米油盐,看医生花了多少钱,买药花了多少钱!多多开彩了,100万大奖没中!与邻居种花的纠纷等等等等。本来还寄望老刘有更多精彩更丰富的人生故事,什么惊险的通缉、逃亡、藏匿的经历,但老刘茫然地望着我们,眼神闪烁不定,喃喃说着:“什么什么逃亡?被逮捕?什么丹绒巴莱?……你们到底是谁?政府的人么?为什么问我这些?我是冤枉的呀!我是一等的好公民啊,各种罚单我都有缴。”
——提醒你们,人老了就是老了,每熬过一天,就要倒数一天。在家里要特别小心,晚上起来上厕所,千万别滑倒。喏,那个住大牌775的阿水啊!偶尔也来我们健身中心凑热闹,吹吹牛,喏,请喝维他精的那一个,七十有八了,孤家寡人的,子女都没与他同住,家里又没请女佣,就是在家里跌倒,就这样撞到头,晕眩过去,就死翘翘了。死了10天,臭味从门缝泄出来,邻居报了警,警察、民防都上了门,撞开了门,一阵屎尿,还有尸臭味!死得窝囊呀,我们千万不要像他那个样子!
我们三人瞬间都沉默了……
反观三个缅甸女佣的“瓦城小组”,有说不完的故事,叽叽喳喳,没完没了。闲聊之外,嚼吃着不懂哪里带来的家乡糕点和饼干,交换手机里的资讯与家乡新闻,手机播放着缅甸家乡的流行歌曲。偶尔她们还搂抱在一起,欢快地扭动身躯,跳起家乡的民族舞蹈。
这乐龄健身中心的聚会,倒成为她们的嘉年华了。
她们三人,我家的女佣叫阿瓦丽,照顾老刘的叫玛雅。还有一位,照顾着那位强叔的,名叫苏姬。她们固然都会华语,说起话来,家乡缅甸话便冒了出来,我听不懂了,便要求她们用华语交谈。也许我们是她们的老板,不续约,她们就得被遣送回缅甸,因此她们都乖乖服从,用华语叙述。
归纳起来,她们的遭遇都很不平凡,甚至听了让人心有戚戚。
阿瓦丽、玛雅、苏姬都是缅甸曼德勒人,也就是她们称为瓦城的地方。
据阿瓦丽说,瓦城,位于缅甸中部的伊洛瓦底江畔。是国家主要商业、教育、医疗中心。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中国云南为主的华人移民移居此地,成为重要的族群。瓦城,也是传统手工艺的重地,重要产业为丝织、挂毯,玉器切割与抛光,还有石雕、木雕、大理石、金银加工、青铜雕、酸酒等等。经济活动活跃,阿瓦丽、苏姬她们,谋生应该没问题。问题是军人政变,改变了一切。
阿瓦丽说得比较多,生活经历也较为丰富。她说她是在瓦城一家店面卖玉的,老板是云南华裔,旅客有洋人也有中国人,难免得学会华语。英语也会一些,足于应付“价格多少”“很便宜”“品质没问题”“不满意可以退换”等等英语简单词汇。华语不消说了,越磨越流利,完全像是中国人了。因此,她与玛雅、苏姬两人,叽叽喳喳,永远有谈不完的话题。
说起卖玉的事,阿瓦丽特别愤慨。
“有一次,我遇到一位台湾来的大客户,买了一批玉器,不止一件,而是一批,约有十几件。完成交易后,我跟老板娘要佣金,她竟然耍赖了,一分钱也不给我。我跟她吵了起来,她坚持说没有佣金这回事,我说我上班的第一天,她就提过佣金的事,还鼓励我们抓大客户,做成大笔生意就有丰厚佣金!她还是耍赖。过两天,她竟然诬赖我偷窃,把我给炒了。我好冤啊,我怎么办呢?回乡下去么?还是流落街头?或者去当按摩女?给臭男人洗脚?抓龙筋?刚好遇到一个中介,说可以安排我出国做工,我还以为遇到了骗子!一听是新加坡,他们都说新加坡是个好地方,钱币很大。我七凑八凑了一笔中介费,就来新加坡了,一做,就五年了。想不想回去?呵呵,我现在还能回去么?听说军头夺了权,翁山淑枝又被关起来了,大部分革命分子被抓的抓,被杀的杀,逃亡的逃亡,有些跑到森林,打了游击。选举?怎么可能还有选举?听说北部还在打内战咧,好乱啊!”
玛雅的故事比较悲惨,她一讲就忍不住流了泪。玛雅的亲人,一个弟弟、爸爸妈妈都是矿区的采玉石人,一次塌坑,苏姬的三个亲人都被埋在泥坑里,救援队来了,军队也来了,矿工们都施予援手,但挖掘了三天,连尸体也找不到。玛雅被通知,赶到矿区,流着泪,没日没夜用双手挖掘,挖得手破血流,又饥又饿,也没有挖到什么。弟弟、爸爸和妈妈,就这样长埋矿坑里了。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把这处矿坑封起来了,另外觅了矿脉。不久,矿主找我,问我要不要也下坑,做个采玉石人。我说,除非我想跟亲人埋在一起。矿主问我,哪……你生活怎么办?生活怎么办?我茫茫然,在街头溜达,这么巧,遇到了阿瓦丽,她说她就要去新加坡了,问我要不要一起走?”
一直沉默寡言的苏姬,很少开口。
“你是怎么来新加坡当女佣的?你这么年轻,才20岁。又念过一年大学,会讲华语英语,工厂工、卖玉、当文员,都可讨生活,何必离乡背井?”
在阿瓦丽、玛雅怂恿之下,苏姬才透露一点点。
每次一点点一点点,慢慢加起来,串成了她惊心动魄的遭遇。
原来苏姬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是翁山淑枝民主运动的追随者,曾经被军政府逮捕下狱,罪名是他们带领街头群众抗争。斗争多年,终于盼望到了“仰光之春”,举行了民主选举!结果民主派大胜,翁山淑枝领导了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但苏姬的父母没有进入政府机构当官,他们选择淡出了政治。他们以为,这是最安全的,最明哲保身的,他们错了,2021年,再一次军人夺权,苏姬的父母再次走上街头,带领示威者,抗议军人的夺权政变。但安全部队血腥地镇压了这次的示威,导致38人死亡。数百人受伤。瓦城军警也突袭了一家造船厂的反政变人群,军警对示威群众发射实弹与橡皮子弹。军警事后宣布,瓦城进入戒严,警告将对示威者格杀勿论。
苏姬惊惶地躲在家中,她是家中的独生女。
苏姬躲了三天,直至戒严稍微松懈,才溜出去打听父母的行踪。她探访的父母大学的同事,都不晓得她父母去了哪儿。寻找他们的民主运动的“老战友”,都三缄其口,不然就明哲保身说不知道。苏姬的父母就这样失踪了,人间蒸发了。
“你就这样放弃找他们了吗?”
“我没有放弃,甚至在戒严令解除后,我还继续找他们。”
“怎么找?”
苏姬除了到处问人,还去了警察局,与各政府部门询问父母的下落。他们甚至带她去医院停尸处,还有旷地山沟里去找寻横七竖八的没人认领的发臭的遗体,一具一具看、找寻,都不得要领!她父母真的就这么失踪了,人间蒸发了。
“我在爸爸书房案头发现了半首诗歌,这样写着……”
——瞄准击中的,不是头,而是心!**——在文明的心上,钉上好多苦涩的荆棘。
苏姬朗诵起这半首诗!
我阿德、强叔、老刘都动容了。
“于是你为了生活,就来了新加坡做女佣?”
“我能怎么办?我要活下去啊!但我没有放弃找寻他们!”
“算了,军政府这么残暴,他们是不可能还活着的。”
“这可是我唯一的盼望呀……”
四
又飞起来了!
健康真好,青春真好,双腿矫捷有力,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双脚前后摆动,渐渐加快了速度,再没有拘束感、束缚感,像在飞一般,恣意地飞奔。
阿瓦丽、苏姬、玛雅仍然钟意在Air Walker,犹如云端漫步。她们青春洋溢,暂时忘却了烦忧。尽管家乡瓦城不堪回首,破败、贫穷、军政府的暴政统治,还有颠沛流离。她们尽管各有各的悲惨凄楚不堪的过去,但胜在年轻,输得起,有无数的明天,有盼望,就有人生转机。对比一下,不管是我,还是强叔、老刘,暗哑、衰败的生命就快要走到尽头,轮椅、“三高”、糖尿病,病、痛、晕眩、进出医院、打针、抽血、MRI。每天都担心一睡不起,和这个世界“沙哟娜拉”!
就算是Air Walker,我们也玩不起了。
就像云端漫步,我们只能望云兴叹了。
五
隔天,乐龄机械健身中心,我们三人都没有再出现。
自然而然,阿瓦丽、苏姬、玛雅三个女佣,也都没有出现。
空空荡荡的Air Walker……
我们都一觉不醒,也都飞起来了,像在Air Walker上,像在云端里漫步。梦中,没有痛苦,没有“三高”,没有轮椅,没有抽血,没有MRI,没有烦恼,没有柴米油盐。幻境中,不只玩Air Walker,我们还恣意搂住阿瓦丽、苏姬,还有玛雅,唱着她们的瓦城的家乡歌曲,还有舞着她们的舞蹈,吃着她们的家乡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