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写诗——美国诗人泰德·库瑟12首诗读后 | 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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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泰德·库瑟(Ted Kooser)的认识和感念,最初最初,不是来自这个美国诗人自己的诗,而是来自他在专栏引介别人的诗。专栏名称《诗歌中的美国生活》(American Life in Poetry),每周分享某个当代美国诗人一首短诗。分享但不分析,寥寥几句点到即止,语调恳挚亲切,仿佛在跟朋友闲聊,令人错觉认识了他很久。库瑟在2005年发起这个专栏,免费提供世界各地报纸杂志转载,是他担任美国桂冠诗人期间推广诗歌方式之一。这个专栏维系了15年,吸引了数百万读者,直到2020年底,才由同行美国牙买加裔诗人夸米·朵斯(Kwame Dawes)接手,不出两年就完结了。
《父亲》
5月19日,1999年今天你就九十七了如果你还活着,那么我们都会相当凄惨,你和你的孩子,开车,从诊所到诊所,古老、可怕的疑病症患者连同他焦躁不安的儿女,问路,试图解读复杂、褪色了的医疗地图。但你已经离开了二十年,带着你完好无损的尊严,而我为我们所有人感到欣慰,尽管我每一天都想念你——你领带下的心跳,托着我后颈的那一只手,空气里的欧仕派*,你讲故事时的愉悦嗓音。每一年这一天你总喜欢追述你出生那一刻你的母亲瞥了一眼窗外看见盛放的紫丁香。是的,今天侧院里的紫丁香都在盛放中,开遍了全爱荷华州,仍然在迎接你。
译注:*欧仕派(Old Spice),美国男仕保养品牌。
库瑟非常偶尔也在专栏分享自己的诗。2020年8月23日那天,库瑟在第805期《诗歌中的美国生活》宣布放手这项职务的时候,就分享了自己一首近作。然而我记忆的文件夹里,很长一段时间,收藏的都不是库瑟的诗。直到2022年11月,偶然读到这首《父亲》,我才被库瑟的诗电到了。这首短诗,仿佛预言了我在妈妈生病期间的矛盾感受,以及我对妈妈离世之后的愧悔和依恋,让我错觉是我自己写的。我们只能通过自己的生命进入别人的作品,也就是说,别人的作品只能在我们自己的生命里定锚。在一首足以触动人心的诗里,一个人的体验也是每个人的隐喻。
《噩耗》
因为它在你睡觉的时候到来,你永远不会在第一声铃声响起的时候接到这通电话。在第四声跟可能是第五声的铃声之间那个停顿当中,在你捻亮的灯光里,它就在那里,等了整个晚上,直到是时候唤醒你,它把句子改善了一遍又一遍,你向简单古老的话语迎上去,仿佛迎向洞穴来的气息。一旦消息传出,像旧长袍一样披在你肩膀上,光着冰冷的脚你从一个房间走到另外一个,感觉自己像灵魂般没有重量,你捻亮了屋里每一盏灯,需要所有的光围绕着你,因为这是新的一天,尽管仍然在黑暗中,黎明之前几个小时,你将把这一天称为事后的第一个早晨。
妈妈走了半年之后,我又读到这首《噩耗》,反反覆覆读了几遍,一而再地跟我成为孤儿之后的第一个早晨赤裸相对。活着就是必要经历失去。库瑟的诗曾经给我带来多少慰解,让我在歪斜中保持平衡,在妈妈病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篇文章字里行间铺垫着我对库瑟的感恩。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妈妈跟库瑟同一年出生。妈妈已经离开快两年了,库瑟还在这里写诗。他今年85岁了。
《母亲》
已经四月中旬,路边的野李树都开花了,花边的白衬托新草蓬勃欢愉的绿与烧毁的沟渠积尘、黯淡的黑。没有叶子,尚未萌发,只有娇嫩、花瓣像星星的花簇,因其经久不衰的清香而甜蜜。
从你离开到今天已经一个月错过了三场雨和一整夜对于龙卷风的观望。我窝在地下室从六点到八点,春天胖胖的云翻着筋斗,轰轰朝东而去。接着大雨倾落,一场以闪电为足的暴雨行进,拖曳着乱毛蓬松的肚子扫过田野。
草地鹨回来了,那些鸣禽正从绿色变成金色。同样两只野雁今年又回到了池塘,嗷嗷叫着越过树巅,飞溅下水。它们从不筑巢,只逗留一两周就离开了。牡丹破土而出,红色花苞燃烧,围成一圈,犹如生日蜡烛,
这是我的出生月份,你知道的,是最佳的出生月份,托你的福,万物准备就绪迸发生机。再不会有新的绒布睡衣在你胜家缝纫机上缝制,再不会有生日贺卡让颤抖但务实的手填写。你问过我,如果发生这种情形,我会不会伤心,
我确实很伤心。但我从你家移植来的鸢尾花如今在其根部积尘干燥的拳头里举起绿色刀叉,仿佛等待晚餐,仿佛春天是场飨宴。我为此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教会我如何观看这个世界,观看生命在万物中开展,我必定会永远孤单。
明明是写死亡,句句都是生命。一首挽歌其实也是一首赞诗。我想起了森山大道。当年森山大道出版一本完全颠覆人们对于摄影各种定义的摄影集之后,便告别了摄影,嗑药成瘾,沉沦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母亲骤逝,他才忽然醒悟,入手一部二手相机,并从拍摄自家院子的花重新开始,透过镜头,又一次跟世界素面相见。这些作品后来结集成书,书名叫《光与影》。多年以后,森山大道回顾自己人生中的这个谷底,说了这三句话,平平无奇,让我动容。他说:“我还活着。我有一部相机。这个世界还有阳光。”
《生日快乐》
傍晚时分,我坐在敞开的窗前阅读,直到光线消失,以至于书只不过是黑暗的一部分。
我本可以轻易捻亮灯光,但我想乘着这一天进入黑夜,我想独自坐着,抚平难以辨识的那一页用我的手浅灰色的鬼魂。
即使撕掉了普利策诗歌奖的标签,我对库瑟这本诗集的爱,也不会有一丁点的减损。(作者提供)
库瑟1939年4月25日生于爱荷华州,1963年跟太太落脚内布拉斯加州,一待就是61年。大学毕业之后误打误撞踏入保险行业长达33年。30岁才出版他第一本诗集,但他为自己的少作感到羞赧,每次在旧货摊发现这本诗集,都会偷偷回收藏匿起来。1998年确诊皮肤癌之后,库瑟趁机退休,专心接受治疗。2004年到2006年间连任两届美国桂冠诗人,2005年凭第十本诗集《欢欣与阴影》(Delights & Shadows)获得普利策诗歌奖。在这之前,库瑟只是美国中西部大平原某个诗人,小众,内向,忽然成为全国公众人物,对他而言恐怖多于欢欣。但他认为,既然人家愿意冒险给他这样一个机会,那么最好尽他所能投入其中,接受访问,巡回演讲,整整20个月,忙得不可开交,过了两年才写得出新作。在这之后,库瑟又出版了六本诗集,连同今年9月出版的《筏》(Raft)。
《新月》
它必须在背上承受多少,一巨球的蓝色阴影,但它仍然发光,保持外观。今晚我在其下走了几个小时,并学习着。我希望我能更好地承受悲伤。如果我的脸是一张面具,由覆盖着我的阴影所形成的,但愿我对世界微笑一如月亮。
我不知道库瑟一生写过多少首诗关于月亮,我只知道直到今天他还在为月亮写诗。这是其中一首我喜欢的。去年6月,他在脸书又分享了一首月亮之诗,借此告别2024年的6月。他说:“当你很早起床写点什么,窗外其实没有太多东西可以观看沉思,除了月亮以及星星之外。”
《星光》
整个夜晚,这场轻柔的雨来自于遥远的过去。难怪有时我会像个小孩那样醒来。
库瑟曾经说过这样一段美得令人难以承受的话:“别告诉我星星有多冷漠、有多遥远,我们体内就有数以百万计的星星,它们距离我们同样遥远。像我这样的人燃烧一生就是为了接近它们。”
《冬日早晨》
远离高速公路,某户农舍的窗口以微弱,坚定的声音向黑暗诉说。对抗着这一片沉寂,只有水壶私语,对抗着繁星点点的寒冷,小小一圈蓝色火焰。
这首短诗写的,或许是库瑟在现实中亲眼所见,译成文字之后,却又可以作为他写诗方式的隐喻。他写诗的方式,是把整个宇宙收缩成为具体细节,然而另一方面,又可以从具体细节窥见整个宇宙。
《世界地图》
最古老的世界地图之一是心形的,精心绘制,以鲜亮的颜色处理,尽管颜色早已消褪,正如你所预见,情感也会消散,当心衰老、脆弱,那张生命地图泛黄。然而情感不会磨灭,向往无尽,星光四射的指南针指向两个恋人可能去的所有方向,一阵清新微风扬起他们的帆,未来尚未制图,仍然远离天际,那里,海洋注入群星。
1986年2月14日那天,库瑟开始每一年的情人节写一首短诗,印在明信片上,寄给女性友人,大多数是他朋友的太太。收件人一开始只有50个,21年后增至2500人。一直到2007年成本不胜负荷,才不得不终止这项行为艺术。就是这样一个浪漫的傻老头,他说:“情人节就是诗人节。”其中这首《世界地图》一度获选纽约地铁“流动的诗”。次年库瑟把这些诗编成一本诗集,书名就是简简单单磊磊落落的《情人节》(Valentines)。
《11月12日》
4:30am这样一个凌晨,天亮之前几个小时,我正穿过这条路的黑暗走廊,我的人生在脚底下嘎吱作响,我有时候握着月亮瓷器般的冰冷门把,转动,走进一个房间,温暖,澄黄,坐到我位子上,就在一张边沿绘有三色堇的小木桌前,等我妈妈端来我的小碗。
因为工作关系,库瑟养成早起写诗这个习癖。每天凌晨4点半至5点之间醒来,每次坐在同一张椅子上,边喝咖啡边在笔记本上写诗,直到早上7点左右才去上班。当然不听音乐,必须全神贯注,写诗对他而言需要一种入定般的专注。每一首诗都修改过至少三四十次,每改一次就更清晰准确远离晦涩。30天中有20天,库瑟知道自己是失败的,尤其当他觉得自己花两三个小时写出来的东西只是垃圾。但他告诉自己,除非坚持每天凌晨坐在原位继续尝试,否则他将永远无法做好准备迎接一首好诗到来。如果到了年底,有六到十首值得留下的诗,那么这一年也就算丰收年了。
90年代尾末,治疗皮肤癌的期间,库瑟依旧每天凌晨外出,争取时间在黑暗中散步。即便美国中西部的冬天阳光有限,还是会伤害到他的皮肤。整个冬季,他把散步途中所见所思写成一首又一首诗,并以明信片的方式,寄给当时尚在人间的老朋友吉姆·哈里森(Jim Harrison)。这批短诗后来就收录在《冬天晨走:100张给吉姆·哈里森的明信片》(Winter Morning Walks: 100 Postcards to Jim Harrison),按照日期排序,《11月12日》就是其中一首。两年之后,两个老朋友又合作一次,出版《编织溪流:在诗歌里对话》(Braided Creek: A Conversation in Poetry),收集两人互相交换过的无题短时。
《叹息》
你躺卧在床上叹息,而床垫深处的弹簧以同样的低音发出呻吟,嘲笑你的悲伤。不是床垫坚硬,而是生命艰难——生命是艰难的。长久以来你以为你可以信任你自己的睡床、你自己的悲伤。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入睡。
退休以前,库瑟天天跟不读诗的人一起工作,所以他想为这些人写诗,写一些连他的秘书都读得懂的诗。“诗歌不可以只留给自己。”他说:“诗就是要写来与人分享。”库瑟是在写了好几年诗之后,才恍然自己写诗为务意味着什么。有一次库瑟发表了一首题为《春耕》的诗,他在这首诗里想象田鼠们将巢穴迁移到安全的所在,远离拖拉机和耕地。在这之前,库瑟几乎不曾收过任何读者来信,但这一次他收到了。这位读者告诉他说,自从读过了这首诗之后,每次看见人们垦耕田地,就再也无法不想起田鼠。这时库瑟才意识到,这就是他生来要做的事。他想通过写诗告诉别人,只要多留点心,再平常的世界也自有其独特一面。甚至希望通过写诗鼓励别人写诗,认为多一个人写诗,就少一个人做坏事。他说:“通过写诗,就算那些诗是失败甚至惨败之作,我们也是在荣耀和肯定生命。”
《在路上》
在我鞋子的脚趾处,一颗石英细砾,一滴大地之乳,脏,冷。我拾起它迎向亮光,我几乎可以透过它,看穿那宏大的解答。把它放回去,有个声音对我说,把它放回去,继续走。
24年前在南法梅村,一天早晨,当我正在收拾床铺,不经意间瞥见一行禅师经过窗外,突然他踉跄了一下,大概是踢到了石头,那一瞬间我才恍然,原来禅师也会分心。但我从此觉得,这位毕生教导保持正念的越南禅师前所未有地站得住脚,感觉特别亲近。保持正念不是不会分心,而是觉察到自己分心了,然后继续前行。读库瑟这首诗,我想起这件事。
《幸存》
有些日子,对死亡的恐惧像光一样无处不在。它照亮了所有一切。没有它,我可能就不会留意这只瓢虫,鲜亮如一滴血,在白色的窗台。她的头不比句号大,她的眼睛有如针尖,她停下来休息片刻,膝盖锁定,前翅遮住后翅上的精美花边。正当对死亡的恐惧,如此关注所有还活着的一切,逼近她时,她小小的触角静止不动。
从前我读库瑟的诗觉得它们平淡自然无奇,后来发觉它们恰恰就是好在平淡自然无奇。我们活着是什么样的状态就写什么样的诗。世上不是只有震撼魂魄的戏剧性事件,夹杂其间的日常平淡才是生命的常态。不是在庸碌日常的夹缝里发现野趣茂生的杂草碎花,而是在平平无奇的人事物身上看到它们的奇异独特,就像如果我们长久专注盯着某个字眼,越看就越陌生,直到它还原为一个我们不认识的生字。我读库瑟的诗就是这种感觉。或许不会有评论家认为库瑟是伟大的诗人,他自己也必定没有想过要写什么伟大的诗。库瑟只是在自己微小安静的天地里写微小安静的诗。然而这些微小安静的诗那么清澈,我们读了不会只停留在它的字句,我们会透过它看到自己、他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