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妍| 老祖宗的“黑科技”:榫卯,才是顶级中式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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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刘妍】
榫卯是木构建筑、器物中的节点形式。当两块木料相接,不借助其他属性的黏合或连接材料(如胶或金属连接件),仅利用木料交接部位的几何形态咬合在一起,这种构造即称为榫卯。
在汉语语境下,榫卯的本义即榫头与卯眼。狭义的榫卯,相交的双方当有一方凸出,另一方相应凹下,二者形状相适,相契相合,连接在一起。今天从民间认知到学术写作,一般将凸出的部分称为榫,凹下的部分称为卯。广义榫卯则不限于这种雄雌分明的形式要求,构造形态更加宽泛。
在我国木构建筑传统中,榫头和卯眼,早在史前就已成为代表性构造手法,并在汉语语言中留下深刻印记。榫卯最早被称作“凿枘”。先秦文献有一个成语“方枘圆凿”,如《庄子·天下》“凿不围枘”。“枘”即是榫头,方枘不能进入圆凿,也就是卯口与榫头不匹配,喻指事物的不相容、不适宜。“凿”“枘”二字,在宋代前后被“卯”“榫”(“榫”或写作“笋”)二字取代,榫卯或卯榫,便成为通用至今的术语。在一些地区中也出现“卯不对榫”等熟语,表达的是相似的喻义。“凿”“枘”二字在中文中生疏了,却随汉文化东传留在日本。直到今天,日语中表示榫头的名词仍然为“枘”(ほぞ)。
但“榫卯”合称在一起,则包括更广义的内涵,可指称一切材质相近的材料利用几何关系咬合的节点。除了木制建筑、家具,象牙、骨制工艺品,甚至石材均可利用榫卯原理连接。在通俗的理解中,木构建筑使用榫卯,是与铁钉、铆栓等金属连接件或胶合相对立的。
最“纯粹”的榫卯,在节点处不借助相接的构件之外的其他辅助。如榫头与卯口,分别生长于相交的构件自身,两个构件直接相连。相对广义的榫卯,可以使用不属于相交构件的组分、但仍为同类材料的连接做辅助,譬如木节点中引用木钉或木楔辅助固定。
在此需要指出一个细节,一些学者在英文写作中,将榫卯译为mortise and tenon,这并不准确。在英文术语中,tenon是榫头,mortise是对应卯口,但mortise and tenon作为固定搭配基本等同于“直榫”,只是众多榫卯类型之一种。英语中并没有能与“榫卯”准确匹配的术语,相关的构造领域称为“传统木作节点”(traditional woodworking joint),较榫卯的含义略宽泛,譬如两段木头对顶平放在一起,未做有效连接固定,在英语中亦属于一种“节点”(butt joint)。
绑扎与榫卯
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石块凸凹相抵的表面、树丫托住断木、猎物的骨关节都在向远古人类演示榫卯的构成原理(图1-1)。
当一个在草地上玩耍的孩童用一根丫字形树枝来支架另一根树枝,他已经诞生了初级的榫卯意识;当石器时代的原始人在木棒上打凿孔洞来安插石斧,他已经具备了相当的榫卯技能。

图1-1天然树杈提供了最为方便的柱梁的节点(摄于云南昆明)
不要小看石斧。在这座星球的各个角落,石斧的出现都具有一些相同的特性,同时满足材料特性与工具理性。用作斧头的石器往往略作梯形,将较窄的一端卡入硬质木柄的椭圆孔洞(图1-2)。那么随着每一次挥斧击打,斧头都会更紧地挤入木柄,减小松弛脱落的危险。

图1-2丹麦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石斧(BBC NEWS. Stone age axe found with wood handle. https://www.bbc.com/news/science-environment-30197084)
人类早期发展中广泛应用榫卯的证据,来自世界各地普遍且大量出土的复合型石器。
为石斧、石锛等工具安装木柄,自旧石器时代末期即已出现。最初的复合工具使用绑扎技术。在新石器时代时期,各地的带柄石器普遍进化为榫卯相接。其中最有代表性的石斧与石锛的装柄方式有几种不同做法,或在木柄上开孔,将石器安装在孔洞之内;或在石器尾端开洞,将木柄插入石槽之内。
随着工具的进化,人类掌握了相对复杂的材料加工技能,存世的考古证据中,开始出现带有榫卯痕迹的房屋遗迹。
木材易腐,木制品很难从文明早期留存至今。幸存于世的宝贵见证有赖极为难得的保存条件:极度干燥的沙漠或隔绝空气的水底,而且通常不过数千年。2023年9月,一则新发现惊现于世。考古学家在非洲赞比亚发掘出47.6万年前的人工木构件,由卡口榫上下相合,将人类使用榫卯的年代推到旧石器时代。
除了这个新近横空出世的远古案例,长期以来,人们所知存世最早的榫卯实物分现于欧亚大陆两侧:我国的河姆渡水泽地区以及欧洲中部湖沼地区,时间均在距今约7000年前的新石器时代。河姆渡遗址的干栏建筑,出土的榫卯类型包括穿柱的直榫、销钉孔、柱头的馒头榫、板材相接的企口榫(图1-3)。德国的同期榫卯遗物为“井干造”水井,涉及卡口榫、透榫与销榫三类榫卯(图1-4)。

图1-3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榫卯,距今约7000年

图1-4德国出土的水井榫卯构造,距今7000年
值得一提的是同形制的水井在河姆渡亦有出土,时代稍晚,距今约6000—5600年。在第十一章我们会看到,这种由水井构造得名的结构形式亦是遍布人类各木构文明的共通技术。
考古遗存作为我们认识人类早期木构建造的途径,虽然能够提供确凿的证据,但毕竟太过稀少。还有另一种途径,虽然未必能视为直接证据,但也可以为我们理解人类技术进程提供启发性的材料,即“落后”地区与社会的建造形态。非洲、大洋洲、东南亚,甚至在我国偏远山区,直到当代,仍然散落着许多发展阶段尚属“原始”的部落与民族,用仍然活生生的建造形态演示着人类建筑文明早期阶段的各种可能(图1-5至图1-7)。

图1-5云南香格里拉普达措国家公园,牧人的放牧小屋。这座废弃的井干房屋体现了建筑的“原始”“树屋”状态 :门柱利用了一棵仍然扎根土地的树干,通过榫槽与井干梁相接


图1-6(上)利用自然树丫做柱。辅以绑扎节点。四川凉山美姑县古托村鸡舍图1-7(下)西非托古纳(Toguna)村落公共房屋利用天然树丫做支柱(Wikipedia.Taguelmoust.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Togunat_01.JPG)
在原始人有能力用细树干搭建庇护所后,木材的连接就成了建造的必须环节。天然的树杈托起一根断木,为人类最早的柱梁交接提供了最直观的指导。在自然木材不够理想的位置,人工的节点就非常必要了。藤蔓、树皮、竹篾等植物绑扎的节点在建造史中陪伴人类走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当代仍然可以在传统聚落的临时性建筑物中见到(图1-8、图1-9)。

图1-8绑扎木栅栏。奥地利斯图宾露天博物馆(Freilichtmuseum Stübing)

图1-9四川凉山美姑县古托村。20世纪80年代建造的房屋,使用竹篾绑扎柱枋
绑扎节点也可以十分精密,甚至满足船体——这种在构造上较之建筑更要严格的木结构的技术要求。在造船技术中,“缝制船”(sewn boat)即用打孔、绑扎来固定船壳的板材,取得更佳的稳定性(图1-10)。捆绑使用的藤茎材料,不但强韧耐腐,而且有遇水膨胀的特性,保证船体的密封性。
但绑扎节点存在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植物纤维易腐烂,寿命短于木构件自身;绑扎的节点易于松动,而且很难控制构件的转动、错动。
在石器发展到足够精制之后,原始人类便可以对木材的相交之处做加工了,改善节点的性能。不难想象,最初的榫卯是绑扎的辅助,将相交的圆木凿平、凿凹,就可以令二者更好地贴合,从而绑扎得更加牢靠。这道程序只要用石斧就可实现。随着工具与技术的进步,出现可以挖凿孔洞的凿与钻,人们对木材的加工,从表面的粗糙斧斫,进化到内部的洞穿,榫头和卯眼出现了,构件可以穿插勾连,建筑物终于可以摆脱绑扎材料,构件之间的自我连接,进一步向着更稳定、更长久的节点技术进步。
虽然出现得更早,但绑扎在技术上并非比榫卯“低级”。绑扎可长期与榫卯并存,弥补榫卯的弱点,甚至可以视作榫卯的一种特例。从材料和技术上看,绑扎与榫卯各有分工,战场不同。绑扎技术更适合较为纤细的构件,以免榫卯造成的削弱破坏。因此哪怕在一些木构技术发达的区域,仍然会在屋顶构架(檩椽连接)中寻得遗迹(图1-11)。在改善了绑扎材料的耐久性后,绑扎因为独特的美学而在现代木作设计中占有一席之地。

图1-10英国约克郡(Yorkshire)出土的“缝制船”(摹自A History of Technology. Vol.1,738)

图1-11日本白川乡“合掌造”民屋屋架中的绑扎节点(拍摄 :赵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