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芬：不是所有行业都宜优先考虑年轻人，比如养老护工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黄丽芬】

随着家庭规模不断缩小、空巢家庭比例日益上升，养老机构客观上成为越来越多老年人的养老选择。不过当下，中西部县城养老市场存在一些被“污名化”的现象。社会上对县城养老机构和服务带有一些片面、负面的刻板印象，使得许多人对县城养老的整体评价偏低，也影响了行业健康发展。

要想逆转这一大问题，除了强化管理和宣传外，一批有“爱心、责任心、耐心和孝心”的养老护工队伍是提升服务质量、提高市场口碑的关键。一定意义上可以说，“养老护工队伍建设情况是县域养老院的生命线”。

那么，谁是中西部县域养老护工呢？这一群体背后有哪些规律和问题？

由于地域广阔、经济社会基础差异巨大、类型多样，笔者无意更无法穷尽全部差异，仅以近期在中部S县的养老专题调研为基础，对中西部县域养老护工问题展开探讨。

资料图：央视新闻

一、县域养老护工群体肖像

S县民政局相关统计资料显示，S县人口80多万，是典型的中西部人口大县和务工大县，其中80岁以上人口1.2万人，截至2025年7月共有1800位老人入住各类机构。

S县共有39家养老机构，包括15家乡镇福利院（其中14家已完成公建民营改造）、4家位于县城的较大养老机构、20家散布于乡村的小微机构。调研期间，我们以一天一家机构的方式，跑了6家机构（包括1家县城较大养老机构、1家公建民营福利院、4家小微机构，下文用01-06编号表示不同机构）和S县民政局，在每家机构收集了养老护工具体情况，且与护工展开了深度访谈。具体情况如下：

01机构：270位老人入住，由47位护工负责，平均一个护工照顾4到8位老人。护工中男女比例是2：3，年龄上50岁以下4位，50到60岁之间37位，60岁以上6个，年龄最大的护工72岁。护工月工资在3000到6000元之间，根据所照护老人的数量级别、工龄、出勤情况调整，月平均工资在4000元以上。

02机构：6位护工照顾60位老人，平均一个护工照顾6-12位老人。护工的男女比例是1：1，护工年龄最小的52岁，最大的70岁，50至60岁2个，60岁以上4个，所有护工均来自周围乡镇。护工月工资在3000到7000元之间，根据所照护老人的数量级别确定，平均月工资在4000元以上。

03机构：7位护工照顾39位老人，平均一个护工照顾4-8位老人。护工男女比例是1：6，护工年龄最小的33岁，最大的61岁，50至60之间5个，其中养老院所在小组护工2人，且是婆媳关系，其余5位护工均来自本村或邻村。护工月工资在3500至4500元之间。

04机构：是一个典型的家庭作坊式养老院，由父母和儿子共3人照顾7位老人，其中父亲64岁，母亲61岁，二人均有着上海20多年专业护工经验。

05机构：也是一个家庭作坊式养老院，50多岁的夫妻二人和聘请的50多岁亲戚共同照料13位老人。

06机构：有特色的微型医养结合养老院，由50多岁的村医夫妻开设，发展迅速，截至调研时间，已满员入住到56位老人，除夫妻两人及他们的两个儿子外，还聘请了5个护工。护工月平均工资在3000至4000元之间。

结合以上数据信息可以发现：

第一，县域养老护工年龄集中在55-65岁之间，50岁以下护工多因条件限制“不得不做”或只是将护工作为暂时过渡，65岁以上护工因超龄原因也相对较少。

第二，县域养老护工的平均工资高于当地普通工作工资，虽然工作较为辛苦，但也是在综合各方面条件后能够在县域范围内找到的较好工作了。

第三，越来越多中老年男性加入养老护工队伍，不少机构还有夫妻二人共同在一个机构做护工的情况。

二、为何主要是中老年人从事养老护工？

都说养老行业是朝阳行业、银发经济未来发展前景巨大，可为何县域养老护工基本都是中老年人呢？这个问题又可拆分成两个子问题：一是为什么县域年轻人较少从事养老护工工作？二是为什么中老年人愿意成为养老护工？

具体可以从县域养老市场特点、县域家庭劳动力分工、县域劳动力市场、县域老人服务需求、养老护工社会评价这几个方面展开分析。

从县域养老市场特点来看，选择进入养老院的家庭多是为满足照料刚需，且家庭支付能力有限，所以县域养老并非存在超额利润的行业，这决定了护工工资的上限。

调研发现，中西部县域养老院入住老人具有四方面特点：其一，以失能半失能老人为主，自理老人很少入住养老院；其二，大多数老人的院内费用由家庭支付，依靠退休金和政府供养的老人较少，因而支付能力有限，价格敏感性高；其三，入住养老院是联合家庭的重大家庭决策，涉及高龄老人所有子女家庭间关于入院选择、费用分摊、探视安排等的平衡，老人入院是多方关系平衡后的结果；其四，相当部分家庭因经济压力大而将老人送入养老院，而非经济条件较好，入院决策是计算劳动力市场收入与入院费用后做出的，当家庭有显在经济压力，且工资收入比入院费用高时，部分家庭就将老人送入养老院。

以上特点表明，县域养老院大多承接县域家庭的养老刚需，是对家庭照料失能的弥补，家庭能够支付的养老费用有限，价格弹性不大，所以县域养老行业利润较薄。

以S县为例，各养老机构定价差异不大，自理老人每月费用在1200至1500元之间，半失能老人每月费用在1400至2500之间，失能老人每月费用在2200至3500之间。较薄的利润使院方会尽可能降本，护工工资有其上限。总体看，S县护工工资集中在4000元左右，外加工作时间长、工作量偏大，很难吸引和留住养家任务大的年轻人。

调研的一个养老机构针对不同类别的老人的入院收费标准 作者供图

从县域家庭劳动力分工来看，只有家庭劳务负担不重的中老年人才有可能成为养老护工。

家务负担不重不等于家庭压力不大，仅指家庭生命周期进入到一个照料要求不高的阶段，比如有的子代已经成年但孙代尚未出生，有的高龄老人能够自养或已经去世，有的儿媳自己陪读，有的孙代已经能够自理，从而中老年人能够暂时从繁重的家庭照料劳动中释放出来。但同时，中老年人仍承受着较大经济压力，有的尚未完成人生任务，有的要支持儿女家庭，有的要攒养老钱，所以他们“坐不住”“闲不下来”。

县域养老护工假期极少，日均工作时间长，部分机构执行24小时负责制，大多护工常年居住在养老院，因事外出也保证当天回岗。留在中西部县城生活的年轻人，要么有较稳定的收入渠道，要么因为陪读，家务负担较重，没法胜任养老护工。在时间要求方面，只有家务负担不重的中老年人才有成为护工的基本条件。

从县域劳动力市场来看，成为养老护工是部分被挤出全国劳动力市场的中老年人，在综合多方面条件后，能够在县域范围内找到的较不错的工作。

房地产市场萎缩、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等导致50岁以上农民工市场就业机会变少，“出不去”是部分县域中老年人的现状。返乡后的中老年人能够在中西部县域找到的工作并不多，主要是保洁保安、农业和建筑业临工，特点是机会少、不稳定，综合收入并不高。相较之下，养老护工具有三方面优势：

其一，收入相对较高，养老护工月工资在4000元左右，且多劳多得，有经验和证件的护工月工资拿到5000以上也是常事，相较于其它工作，收入较为可观。更重要的是，养老院包吃包住，日常生活用品也基本不需要自己购买，开支很少，工资储蓄率高，这是其它工作没有的优势。

其二，工作稳定性强，从而收入也很稳定，综合年收入就高，只要不怕苦不怕累，工作认真负责，就能在养老院长期做下去，这也是保洁保安、各种临工没有的优势。

其三，能够兼顾家庭，虽然假期少，时长高，但家里有事时还是能及时回去处理，养老院管理员会积极为护工安排调班、代班等。

从县域老人服务需求来看，中老年人具有照护优势。

照护老人不仅累，而且脏，要求护工不怕累不怕脏，还是个情感劳动密集型工作，要求护工密切关注老人变化，提供及时情感支持。相较于年轻人，中老年护工具有以下几个优势：

其一，中老年人家庭照料经验较多，或多或少都有家庭照料老人的经历，对照料活动的累和脏有充分心理准备，不嫌弃老人，接受度较高。

其二，不少中老年护工表示，“年轻人没那么吃苦耐劳，做不长的”，年轻人没中老年人那么吃苦耐劳肯定存在偏见成分，这一判断的重点不在前半句，而在后半句，即在护工岗位上，年轻人的稳定性弱于中老年人，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上文提到的家务劳动负担差异，还有市场机会多少差异、家庭经济压力差异等。问题的关键在于，养老护工对稳定性要求较高，正如S县一位院长所说：“护工稳定了老人才能稳定，护工流动大的养老院护理质量必然不高”。

其三，中老年护工在身体、心理和文化上与老人更接近，更能理解老人，从而在情感慰藉上更有优势。一位护工说：“我照顾的8个老人里，最小的60多岁，最大的90岁，都是我的姐妹，闲下来了我们就一处拉呱，相互说说心事，聊聊孩子们，我很喜欢她们，她们也喜欢我，有的老人说我要不在这干了，她就跟着我走，说我懂她，比自己孩子还贴心。”

调研的一个养老院一周菜谱 作者供图

从养老护工社会评价来看，较低职业评价是较少年轻人成为县域养老护工的重要原因。

调研时一个有意思的发现是：02机构的护工全部是社会招聘的本县外镇人，护工表示，“毕竟是个伺候人的活”，与熟人社会保持一定距离才不会“丢面子”；03机构的护工基本都是通过社会关系招聘的本组本村本镇人，因为03机构所在村90年代末开始有一批人去上海等地当护工，收入明显高于普通务工者，从而养老护工接受度较高。

这两个案例说明，与养老院存在污名化问题相似，中西部县域养老护工一定程度上也存在污名化问题，这主要是3个方面造成的：

其一，照护行业的社会评价较低，不少人用“伺候人的总要低人一等”来形容；

其二，在照护行业中，与育婴嫂、住家保姆等相比，养老护工的社会评价更低，一方面因为老人照料劳累程度高，“端茶送水、倒屎倒尿、喂饭喂药都是你”，另一方面是受到全社会普遍的对老人歧视的间接影响；

其三，熟人社会内部竞争压力大，扩大了养老护工较低职业评价的社会影响。年轻人既是家庭发展担纲者，也是家庭参与村庄竞争的代表，他们的职业选择、收入情况很大程度上影响家庭发展能力和家庭社会评价，比较而言，中老年人主要依从子辈参与村庄竞争，做养老护工的评价压力相对较小。

三、县域中老年护工的专业化道路

政策界和学界似乎都存在一个认知定势，即认为养老护工专业化等同于年轻化、数据化、科学化和持证化。这种认知定势延伸至养老护工选拔时，演变成对中老年护工的隐形排斥，部分大型养老机构甚至将高比例的年轻持证护工作为宣传点。

资料图：央视新闻

在对县域养老护工的讨论中，我们发现两方面情况：一方面，县域年轻人很少愿意从事养老护工工作；另一方面，县域中老年人做养老护工具有多方面优势。因此，在提升护工队伍专业化水平、提高县域养老服务质量的问题上，不能仅着眼于培养更多年轻护工，还要为中老年护工专业化发展提供政策空间，即思考县域中老年护工的专业化道路问题。

为此，我们需要思考两个基本问题。

第一个基本问题是养老护工专业化路径选择问题。

养老护工的专业化路径可分为理论主导和实践主导两种。理论主导路径主要依靠专业培训获取系统的照护知识，并将其运用于实践，具有制度性、规范性和一般性，是政策界和学界比较认可的路径。实践主导路径主要依靠在护理一线的长期经验摸索和积累，辅以必要的专业培训和知识学习，具有综合性、地方性和个体性，是当前县域养老护工采取的主要路径。

提到中老年护工，很多人会下意识地贴上经验主义、不专业、不科学的标签。但实际上，中老年护工并不一定不专业，专业能力与年龄之间的关系并非绝对，专业能力是可以通过训练获得的。在专业能力与老人需求适配度方面，实践主导路径并不一定逊色于理论主导路径。

调研发现，政府的技能培训、集中学习和证件管理，以及养老院的岗前培训和日常管理，都为中老年护工学习专业护理知识提供了基础。例如，护工补贴政策激励中老年护工积极提升专业技能，养老院的老带新机制助力新护工快速适应环境、提升能力，由劳动量、安全指标、考勤、工龄等组成的科学薪酬体系有利于培育中老年护工的职业精神和职业伦理。

第二个基本问题是，到底什么是专业的县域养老护工。

专业的县域养老护工应做到两个统一：科学照护知识与地方性知识的统一、照护技术与身心能力的统一。

科学照护知识具有一般性，是确保老人安全健康、降低照料风险的基础，掌握老龄生物医学、老龄心理学、老龄护理学相关知识是专业护工的基本任务。地方性知识具有特殊性，在县域老人照料中也很重要，它包括语言、饮食偏好、时空历史知识、地方人物知识、风土人情、社会交往规则等。熟悉并掌握相关地方性知识，才能更好地与老人沟通、精准掌握老人需求，并按照他们愿意的方式满足需求。相较而言，中老年护工在地方性知识方面具有明显优势，能够更好地捕捉和理解老人需求。

老人照护不仅是技术问题，更关乎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交流、触动和影响。养老护工工作具有情感劳动密集的特点，较高的照料技术能让老人在养老院感到身体舒适，但老人在养老院归属感和主体性的建立，还依赖护工的身心能力。身心能力与感受力、理解力、影响力高度相关，体现在常态化的照料中，如一碗饭、一杯水、一句话里，是主动关心、充分信任、温情话语的结果，是基础照护技术之外更高阶的能力。基础照护技术可通过培训学习、实践探索获取，而身心能力需有意识地认真践行与维护。

可以认定，年轻护工在基础照护知识学习上可能有一定优势，但在身心能力上并不绝对优于中老年护工。实际上，由于身体心理、文化观念等方面的亲和性，中老年护工在身心能力上具有一定优势。

资料图：央视新闻

县域养老院老人以农村失能半失能老人为主，与城市退休老人不同，农村老人对物品摆放整齐度、房间清洁力度、养老活动丰富度、日常生活节奏感等要求相对不高，更重视饮食丰富度和满意度、护工关注度等。老人们更希望护工将少量空闲时间用于陪他们聊闲天，而非按顺序挂好毛巾、摆好盆桶。对部分入院前家庭照料失能的老人来说，满足基本生活需要后，情绪疏导、社会交往、关系沟通等需求更为迫切。好的护工应能在不嫌弃他们身体失控的前提下，理解包容他们的情绪、承接抚慰他们的焦躁、理顺润滑他们与家庭的关系，因而更看重护工的身心能力。从这个意义上讲，中老年护工的相对优势也比较明显。

总之，中老年护工并不一定专业化程度低。一方面，科学照护知识和照护技术可通过培训学习获取，要充分相信中老年护工的学习能力；另一方面，中老年护工在地方性知识和身心能力上存在比较优势，要充分肯定和发挥他们的比较优势，为县域老人提供更多符合他们需求的养老服务。

为此，政府和养老院应在以下几个方面着力：

首先，提高养老护工培训质量和学习力度，为提升县域养老护工专业能力做好保障；

其次，降低养老护工准入门槛，尤其在年龄、学历方面要放宽要求，只要身体健康、学习能力足够且有志于养老行业，就有加入养老护工队伍的可能；

最后，强化整体视角和分工协作能力，以院区为单元，一方面将年轻护工的科学照护知识和照护技术优势，与中老年人的地方性知识和身心能力优势相结合，另一方面建构医疗照料、日常陪伴、生活照料的分工协作机制，从而充分发挥中老年护工在日常陪伴方面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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