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扬、张经纬:崖山之后,是更大的中国
guancha
编者按:既《弃长安》《入关》之后,历史写作者张明扬将视角转投到宋衰元兴的转轨时代,继续创作自己擅长的历史大变局叙事,写就《崖山》一书。
在2025上海书展上,张明扬与上海博物馆副研究馆员、人类学家张经纬围绕“崖山之后,是更大的中国”这一主题,评论了吕文焕、文天祥、陈宜中、贾似道等历史人物,并就该如何重新审视历史、把握历史人物崇拜中的边与度等问题分享了自己的见解。观察者网整理、刊载二人对谈,供各位读者参考。

活动现场 图自:中信出版集团
【对话/张明扬、张经纬,整编/观察者网】
吕文焕:前半程抵抗者,后半程带路党
张经纬:书虽以“崖山”命名,然而“崖山之战”在全书中仅占约10%的篇幅。那剩下的90%都在讲些什么呢?我们知道有郭靖守襄阳的故事,您在书里也提到了守襄阳这一情节,还将其作为比较核心的内容来写,我甚至觉得书中写守襄阳的篇幅比写崖山的还要长一些。从您的角度来看,襄阳对南宋历史有着怎样的影响呢?
张明扬:虽然书名是《崖山》,但它只是书里的一个瞬间,若仅以崖山之战来写一本书,难度颇大,崖山只是书中的一个所谓高潮点,整本书便是围绕这些内容展开的。简单来说,写的是蒙古人如何灭掉南宋,此外还有一条权重较大的支线,即蒙古人如何建立元朝,两条线索并行展开。
崖山其实是南宋逃跑途中的最后一战。当然,事后我们会有“崖山之后无中国”这样的说法,但从军事或政治角度看,崖山之战更多具有象征意义,因为那时败局已定。相比之下,襄阳之战则持续了很长时间,更具实际意义。
大家都知道,蒙古人打仗,无论是西征还是其他战役,蒙古兵所到之处往往如风卷残云。但南宋在襄阳却与蒙古人进行了将近八年的对抗,能把蒙古人顶住七八年,这本身就说明南宋并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不堪。从世界军事史或其他对手的角度来看,南宋的表现还是相当了不起的。
《神雕侠侣》里守襄阳的是郭靖和黄蓉,不过真正守襄阳的是吕文焕,书里也讲到了这个人。除了战争过程,最吸引我的是对吕文焕的评价。
吕文焕抵抗了蒙古人八年,期间给蒙古人制造了很多麻烦。后来,在南宋即将灭亡、他觉得守不住的时候,他选择了投降。他觉得自己对朝廷,包括对贾似道迟迟没有动用全力来救他感到非常委屈。其实,南宋和贾似道可能已经尽力了,但他可能由于信息不对称,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再加上确实打不过了,于是就投降了。
吕文焕在世界历史上也是一个罕见的人物,他前半程是抵抗者,后半程却成了投降者,而且不仅仅是带路党那么简单,他的角色转变相当彻底,所以我觉得吕文焕这个角色特别有趣。
吕文焕身上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点:我们通常对吕文焕的评价是把他视为汉奸之类。有时候,如果一个人一天都没有抵抗,甚至只抵抗了三天就投降了蒙古人,他可能在历史上没有名声,也不配被称为汉奸,因为他不是重要人物。但吕文焕却是一个抵抗了八年最终投降的人,反而成了最被大家仇视的汉奸。从人性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我在书里探讨了一些看似不那么历史的问题:为什么吕文焕的舆论形象这么差,他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吕文焕当时为什么突然投降蒙古人,仅仅是因为怕死吗?还是说蒙古人有什么特别的魅力?这些事情其实也与职场话题相关,无论是在现代职场还是在任何时代,君臣之间、你和敌人之间的这种话题都是永恒的,它们其实很拷问人性。

《崖山》在豆瓣获得8.6的评分
文天祥:求生欲与道德底线并存,更具人性真实
张经纬:明扬的书里塑造了许多人物,读来让人有耳目一新之感。我举两个人物为例,其一便是你笔下的文天祥。以往,文天祥在我们印象中是一个非常正面的历史人物,但在你的书中,文天祥的形象变得鲜活起来。你引用文献记载指出,文天祥是个具有历史多面性的人,他并非生来就忠诚不二,也曾沉溺于歌舞声色等享乐之中。实际上他有着个人的追求,然而一到关键时刻,他还真不掉链子。
这一点,文天祥或许能与吕文焕形成鲜明对比。文天祥前半生考中状元,仕途起起伏伏,也曾依附过一些高官、有过站队行为,但在关键时刻,他做出了一个选择,这个选择让他流芳百世,最终成为历史所铭记的人,否则他也没机会进入我们的教科书。原本,我们可能觉得文天祥从踏入仕途起,就已决心为大宋抛头颅、洒热血,献出生命,但没想到,他的历史轨迹如此复杂,而正是这些经历最终将他推到了那个被历史铭记的位置。
张明扬:我觉得任何人都有成长的过程。有意思的是,我写文天祥年轻时候那段经历时,去谷歌和百度搜索,发现相关资料都鲜少提及他年轻时的情况,这让我十分奇怪。
因为这些公开史料并非什么笔记或稀缺资料。在《文天祥传》里写得非常直白。文天祥家里很有钱,他喜欢听音乐,喜欢有歌女相伴,喜欢看表演,喜欢喝酒,还喜欢穿好衣服。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很正常的贵公子形象,而且史料记载得光明正大。然而,传到后世,人们却渐渐不提他前半生的这些事了,仿佛一个人年轻时享爱享受,就成了有污点的人;因为觉得他伟大,就把这点刻意遗忘掉。所以,我觉得我们后来的道德评价方式有些奇怪。

文天祥像
张经纬:我觉得值得玩味的是,为何到了后世,不仅是我们这个时代,明清之后亦是如此,大家总爱将爱享受、爱吃喝玩乐与“不是好人”对立起来。或许,这是被宋明理学束缚住了思想。其实在我看来,正常人本就该如此:国家昌盛、生活优渥时,享受吃喝玩乐;国家危难时,则挺身而出。这样的人不是更加伟大吗!
就拿你刚才提到的文天祥后半生来说,他被俘后,也并未一口咬定自己一定要死。书中其实深入探讨了这一点,文天祥曾向忽必烈有所暗示——虽未十分明确,但意思很清楚:你不能让我做官,我誓死不做元朝的官。这并非关乎民族主义,而是因为,我既已做了这个朝代的官,就不能再做那个朝代的官,这与是蒙古人的官还是汉人的官并无多大关系。后来元末时,也有很多汉人做了蒙古人的官,他们的气节就是单纯的气节,前面未必非要冠以“民族”二字——有的气节是民族气节,有的气节则只是当时传统的气节。
后来,按照当时的道德标准,文天祥表示:只要不让我做官,你放我回家,我便从此隐居生活。忽必烈起初也是愿意的,但后来因为文天祥名声太大,他们担心放回去后会有问题,所以才将他杀了。所以,其实并非文天祥自己固执。
我觉得文天祥其实挺像正常人的,他有求生欲,但也有自己的底线——我不能做你的官,这一点我绝不愿突破。他有道德底线,但也有一定的弹性。最后是忽必烈他们自己心存畏惧,不肯放他。
书中还提到,与文天祥同时代的一些同僚也是如此。蒙古人来了之后,他们扔掉官帽,打不过就回家,后来也一直活得好好的。直到有一天,忽必烈说,原来宋朝的官员中有很多很有才华,必须为我大元朝廷所用,于是开始让地方官把这些人都招进来,重新让他们当官。这些人中,有的人会抵抗一下,实在不行就自杀身亡。我觉得,这是中国传统道德中一件让我们现代人很难理解的事情。
张经纬:文天祥家中有二弟和三弟,在当时,他们一家三兄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文天祥自己虽坚决不做元朝的官,却并未阻止弟弟入仕元朝,毕竟家中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他不反对弟弟去当官以维持生计。
他还有三弟,三弟原本也有做官的想法,文天祥便写信劝他:“你二哥已经去做官了,咱们家里有一个为养家糊口而放弃名节的也就够了,你就别再去凑这个热闹了,你在家好好侍奉二老就行。”三弟也很听话,听从了文天祥的劝告。
他们三兄弟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可谓“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古人很有智慧的。而且,三兄弟名声都很好,各为其主,也未曾互相拆台。
张明扬:我觉得你说得很对,文天祥并没有看不起自己的弟弟,他甚至表示弟弟的选择很有道理。因为自己曾做过宋代的官,所以不能再做(元朝的官);但他的弟弟没做过(宋代的官),当然可以做(元朝的官)。赴死保全名节是他个人的选择,不要求弟弟也这样做。
我觉得这和我们这个时代的道德观很不一样。如今这个时代的网络道德观往往是“你别管我,但我要管你”。而文天祥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尊重他人的选择,认为别人怎么做都无所谓,这是别人的自由,而坚守自己的选择。我写到最后,在深入探究文天祥的才干时,起初我对文天祥的形象进行了一点解构,但写到最后,我越发觉得文天祥更加伟大了。
陈宜中:复杂评价与道德考量
张经纬:书中还有一个人物让我印象十分深刻,他就是南宋最后几任宰相之一的陈宜中。敌人来袭时,他选择了逃跑;可当元朝人要求他投降时,他又站了出来;然而等到最后跑到崖山附近,他却真的又跑了,跑去湛城打前战,结果打着打着他又不见了。不过,在每一个节骨眼上,他似乎都有着很强的存在感,书中对陈宜中这个人似乎也给了很多笔墨。
张明扬:首先,陈宜中本身地位就很重要,他是宰相,而且相较于文天祥,他这个宰相更为“货真价实”——文天祥虽被称为文丞相,但实际上大家对他的敬仰更多源于道德层面,他并未在朝中真正执掌过政事。
说白了,当时大家有点“坑”文天祥,因为要去跟蒙古人谈判是件极其危险的事,蒙古人要求宋朝派高官来进行对等外交。于是,宋朝那些官员便对文天祥说,封你为丞相,你去谈判吧。文天祥当时十分伟大,毅然前往,从此便有了“文丞相”的称呼。
而陈宜中是真正的丞相。蒙古人打过来时,他逃跑了;后来觉得局势有转机、有希望了,又跑了回去;可之后战局又变得没有希望,他便说自己要去打前站,而且他确实是真去打前站了。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以他的资历,若投降元朝去做官,很可能也能官居高位,实现无缝衔接。但他只是怕死,并非真的想投降。
如果我们给人打分评判,怕死和投降之间是不是有区别?在面临绝境时,第一分钟投降和最后一分钟投降是不是也有差别?假设总共有60分钟,第59分钟才投降的人,是不是比第一分钟就投降的人更值得肯定、更伟大一些呢?所以我觉得,若以平常心去看待,历史评价这件事其实非常诡异。一旦被道德观念所包裹,很多事情就变得不符合常理了。

陈宜中铜像
贾似道:能力与私心并存的复杂人物
张经纬:在书中,我们看到贾似道这个人物十分复杂,他和文天祥一样,有着多面性。从历史发展的大周期来看,倘若贾似道早些离世,说不定他的名声还会更好一些。实际上,贾似道在军事方面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尽管丁家洲那场所谓的大捷存在一定水分,但他在南宋后期一系列苟延残喘的局面中,也是有一些客观上的功劳。
张明扬:我觉得贾似道的问题在于,他极度渴望营造并维持自己的“战神”人设。当时忽必烈率军来袭,贾似道与忽必烈基本打成平手,这其实已经相当了不起了。但贾似道并不满足,为了能有一场胜绩,以便回朝后升官,他就将这场平局包装成了胜利。后来蒙古派使臣前来,贾似道害怕包装露馅,便将使臣囚禁起来。他十分执着于维护自己的“战神”人设,后期一直活在这个虚假人设之中。
后来,许多南宋官员甚至皇帝都相信了这件事,我觉得吕文焕也深信不疑。所以后来襄阳出事时,吕文焕对贾似道极为怨恨。因为在吕文焕看来,贾似道是他的恩主,若贾似道出手相救,襄阳怎么可能守不住呢?毕竟贾似道可是“战神”啊。其实,贾似道后来确实也下了不少功夫,除了自己没有亲自出征,该派的部队也派了好多次。
这就是人设带来的问题。当你过于执着于打造人设,到最后连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深信不疑。皇帝和身边大臣都觉得,这位“师相”(当时对他的尊称,地位已超出普通宰相)必须出山,只要他出山,天下就能太平。可贾似道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斤两,一直不愿出山,因为他知道一旦出山,人设的肥皂泡就会破裂。最终,这个人设也害了他自己。
张明扬: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能力、也很能打仗的人,不过他被私心所害。这个人肯定就不是啥好人,要说他有多奸诈,其实也谈不上。我觉得,他道德上肯定存在一些问题,受私心驱使,而且能力也没有他自己包装得那么厉害,算是个中等以上的官员。
战争与历史观:以超然视角重新审视中国历史
张经纬:打仗并非像下军棋那样简单,不是我有一个军长,你有一个师长,我的军长吃掉你的师长,这关就过了。实际上,打仗是件极为复杂的事。一场战争可能历经3000次战斗;后勤粮草等物资的筹备往往需要半年以上,可真正战斗也可能两三天就结束了。在南宋最后的战争进程中,南宋把元朝拖了很久。反过来看,南宋战争背后的后勤准备、经济支撑一直都没崩溃,甚至差点把蒙古人在军事和经济上拖垮。
那么,南宋的经济是由谁在管理呢?还是贾似道。他或许打仗不算厉害,但在经济方面颇有一套,属于经济型人才。他为维持战争,需要征税,这必然会招来反对之声。
北宋时期,王安石变法。王安石实际上是个很有想法且爱国的人。为提升北宋军力,维持每年极限作战,北宋既要给辽国岁币,又要雇佣金人骚扰辽国,还得维持给西夏的岁币等,面临多线作战。而且北宋还要维持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常备陆军,这对北宋经济造成了巨大压力,只能依靠王安石变法来勉强维持。不过,王安石变法最终还是失败了。当然,王安石比较幸运,他没能熬到变法最终彻底失败、局势无法挽回的阶段。虽然变法失败后旧党重新上台,但北宋没有坏在他手里,所以他的名声还算不错。
然而到了贾似道这里,南宋已是大厦将倾。在他的运筹帷幄下,南宋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经济上,琢磨着如何用经济来补贴军事军费,弥补军事短板,可惜最终功败垂成。我觉得明扬在这方面的挖掘,抓住了南宋和蒙古之间此消彼长过程中一个极为深刻的精髓。

影视剧照
张明扬:毕竟南宋只是半个中原王朝。我之前提到过,蒙古是一个世界帝国,资源极为丰富。后来蒙古攻陷襄阳时,所用的所谓“大炮”,其实是投石机,而且是相当高级的投石机。这种投石机并非蒙古人发明,是从东亚其他地方拖过来的。蒙古作为世界帝国,各种物资和技术应有尽有,最终凭借这些与南宋作战。所以后来,我用“精彩的失败”来形容这段历史。
其实,关于崖山最后一战,我认为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南宋残部已逃无可逃;另一种可能是张世杰、陆秀夫等人觉得,被蒙古追击这么久,复国已然毫无希望,与其一直逃亡,落得个不好的历史名声,不如破罐子破摔,放手一战,哪怕明知胜利的希望渺茫,也要精彩地失败一次。这其实是一种自我选择,甚至可以说是自我毁灭。他们觉得,即便逃到东南亚,也无法复兴大宋,倒不如一群人以死殉国。这种失败虽然悲壮,但在我看来,也算是一种“精彩的失败”,甚至称得上伟大。
张经纬:最后,这些南宋的抵抗者们都是值得尊敬的。或许正因如此,后来忽必烈对待南宋的降臣以及最终被俘的人员,态度都较为宽厚。这可以看作是一种惺惺相惜,是对自己手下败将表达敬意的一种回应。
张明扬:就像书里我提到的一个细节:很多投降的宋军将领和文臣,在被忽必烈问及南宋为何灭亡时,大家都在怪贾似道,那时贾似道已死。忽必烈很不高兴,说这关贾似道什么事。因为忽必烈曾与贾似道做过对手,所以他能公正地评价贾似道,认为这些人都不如贾似道。后来我在书中补充了一个小视角:由于忽必烈和贾似道对阵过且打了个平手,把贾似道说得很不堪,就等于说忽必烈也不堪。我觉得这也是英雄相惜。
但在现实生活中,奇怪的是,我们的历史评价往往喜欢把敌人说得很不堪。其实,像忽必烈这样的想法才是正常人的想法。我觉得中国人长期以来的一个历史观是,既然我赢了,就要侮辱敌人,这其实是很蠢的行为。应该把敌人说得越高,才越能体现自己的厉害。我觉得这是中国人历史观上的,也是我们在进化过程中的一个弱点。
张经纬:明扬还写过《入关》和《弃长安》等作品,写从盛唐到中唐的演变,特别喜欢刻画历史转折的瞬间。其实,当我们观察这些瞬间时,便能清晰地看到明扬所秉持的史观贯穿其中,那就是历史大势不可违逆,我们应当尊重历史发展的趋势。
张明扬:在我们的历史观里,总爱说古人很蠢,仿佛能居高临下地“下指导棋”。但实际上,古人做出某些选择,往往并非因为愚蠢,要么是受历史条件的限制,要么是他们并不知晓对方的底牌,而我们对他们的动向和情况却是明明白白的。
有部很有名的电影叫《甲午风云》,片中把甲午海战中国战败归咎于李鸿章等几个人卖国,认为正是这些奸臣、汉奸误国,仿佛若不是他们,日本就必然会被打败。然而,我们学了历史之后就会明白,事实并非如此。为什么历史中总被认为“奸臣”众多?这其实也是体制出现问题的一种体现。在中国历史上,每个朝代似乎都喜欢找出几个奸臣来承担责任,却不愿深入探讨体制性的原因。
这种情况在评判南宋这段历史时也存在。蒙古人十分强大,但我们却总喜欢强调是因为吕文焕在最后关头没有坚守住,或者贾似道如何如何,才导致了某些结果。当然,自身存在问题这是毋庸置疑的,但相对而言,我们往往把敌人的因素给弱化了。
张经纬:书中有一个我颇为欣赏的、了解历史的独特角度。我们可以把宋亡或者明亡这类历史事件,比作未来6个小时内必然要发生的涨潮趋势。在这6个小时里,或许会出现1000次甚至2000次层层波浪,虽不能用N + 1次来精确表述,但可以确定的是,后一次的水位大概率会比前一次更高。当然,也可能存在后一个浪头不如前一个高的情况,这就好比在抵抗过程中成功抵御住了进攻,但从整体趋势来看,未来6个小时内涨潮的大势不可阻挡。
对于南宋而言,它或许能挡住这一次忽必烈的进攻,可下一次拖雷再来时,它还能抵挡得住吗?倘若把自己的目标仅仅设定为挡住每一次进攻,那么总有一天会抵挡不住。反观蒙古那边,即便一开始就干掉了大汗蒙哥,可之后还有忽必烈,忽必烈之后还会有其他人,这就如同浪潮一般。在书中,我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种历史的节奏感。由此可知,历史的发展并非凭借某一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或者单纯归咎于某个奸臣误国,就能导致几百年的江山覆灭,实际上,这背后遵循的是一种历史趋势。
我们理解历史,归根结底还是要尊重这种趋势,因为它就是历史发展的大势。如此一来,我们便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历史,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袁崇焕一个人身上,将他从历史那危险且关键的“跷跷板”上解救下来。同样,对于文天祥,我们也不会有那么多苛责,他不过是历史选择中的一个人,是6个小时涨潮过程中的第N + 1波浪潮,历史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不断演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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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情与理性:历史人物崇拜中的边与度
张经纬:我们今天看待历史时,很容易产生代入感,将自己置身于历史场景之中。比如,想象自己就是文天祥,或是穿越到了宋朝,仿佛只需自己出手就能力挽狂澜,把蒙古等对立方都当作假想敌。若要追溯这种观念的源头,或许能追溯到《春秋大义》,其中《公羊传》就专门向我们灌输夷夏之辨的观念。但如今已是21世纪,时代已然不同,看待历史时的代入感也该有所改变了。
那该如何改变呢?我曾在书评中提到过一种方法。我们还是要代入历史,不过可以把历史想象成一个班级。假设我是这个班级里的第二名,其他同学中有人考了第一名,他便成了我的“敌手”。每次读历史时,我都把自己代入这个第二名的视角,对第一名充满仇恨,将其视为假想敌。然而,我们看历史时,为何一定要穿越成第二名或第三名呢?我们也可以穿越成班主任啊。倘若我是班主任,第一名、第二名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他们都是我班上的学生。只要我班上的学生能在年级中取得第一名,是谁都无所谓,我都能因此加工资、拿奖金。
所以说,**看待历史时,确实需要一些更加超然的视角。不要总想象自己穿越成文天祥、袁崇焕,或是努尔哈赤,一心想着打败明朝。**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比如回到明朝时,把自己想象成麦哲伦,从麦哲伦的视角去看待辽阔远东大陆上发生的事情。不管哪一方获胜,都可能会来找我买大炮。我们要从一个更高、更超脱的角度来审视历史。
这或许是我和明扬比较投缘的一点,我们都认为看待历史时,不要把自己想象成夷或夏的直系传人,其实这和我们并没有太大关系。就算我姓张,和任何生活在明朝、元朝或宋朝的古人,血缘关系也不过是二的N次方分之一。若用数字来计算,我和明朝、元朝或宋朝的祖先,可能只有0.000000几的血缘关系。我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这么一个想象出来的祖先,纠结他投靠了哪一方,进而为自己的选择站队,这实在没有必要。我们希望大家都能做一道数学题,把和古人的联系放到分母上,就会发现我们和古人的联系实际上非常微弱。古人能为自己代言,无需我们替他们代言。我们应活在当下,为未来创造更多的太平。
张明扬:有些时候,作为作者,我也感到很矛盾。因为我知道,当读者产生代入感时,他们会对我的书有沉浸感,读起来会更畅快,我自己阅读时也会这样。对于读者,我一方面希望他们能有代入感,但同时又希望他们读完我的书后能尽快抽离出来。我觉得这出于我的私心,既希望读者能有所代入,又希望他们不要介入过深,所以这件事其实挺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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