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从“休克疗法之父”到“反美斗士”：我所认识的杰弗里·萨克斯

【文/ 陈平】

今年是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成立的10周年，作为纪念活动的大戏之一，张维为教授邀请著名经济学家杰弗里·萨克斯到复旦大学来对话，因为杰弗里·萨克斯是一个难得的经常公开在世界的主要场合，包括联合国、欧盟、中国、非洲、拉美公开批评美国的战争政策的西方经济学家。他们对话的主题大家想必已经看到了，主要是关于国际形势的，我也参加了这次活动。这样的对话在冲突频发的当今世界，非常有建设性。

我和杰弗里·萨克斯已经相识30多年了，所以我想借此机会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真诚而善良的学者。

我认识萨克斯的时候，正值拉美国家债务危机，而且因为他们当时借的数额非常大，大概都是千亿美元的规模，所以如果拉美国家债务违约导致破产，会导致借债给他们的美国银行也破产，最终导致美国爆发金融危机。这个时候大家都慌了。

IMF虽然可以向拉美国家借债用来偿还欠美国的债，但是IMF的条件非常苛刻，要求拉美国家用国有资产作抵押，还要求拉美各国政府消减政府开支和福利，但如果拉美国家政府接受这样的条件，老百姓就不乐意了，政府肯定会下台。这个时候，大家都没招了。

此时杰弗里·萨克斯才三十几岁，刚刚拿到哈佛大学的终身教职，他亲自跑到玻利维亚调查，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从而出了大名。

他的方案其实思想很简单，就是说债务国和债权国，两家是同一个船上的，是一根线拴着的两个蚂蚱，如果债务国违约破产，债权国也会破产，那怎么办呢？

他就提出来，大家都让一步，借钱给拉美国家的这些美国大银行，当年贷款的条件太苛刻了，现在对方还不起了，所以银行要把当年的贷款的条件给放松，比如说把还款的时间延长，利率给降低，然后有一部分还不起的债干脆就债转股，这样一来拉美国家就有了喘息的机会，美国金融危机也可以避免。他后来的休克疗法也是这个想法：说苏联东欧国家转型的时候有困难，美国就应该像当年马歇尔援助一样援助他们过关。

杰弗里·萨克斯的方案最终成功帮助玻利维亚解决了问题，自此他出名了，被各国政府邀请去当经济顾问。但与此同时，美国的财政部部长贝克就发现了这里面有个地缘政治的问题，拉美这么多国家，各自的地缘条件是不一样的。

比如墨西哥离美国最近，如果墨西哥的经济垮了，大批难民就会涌入美国，对美国内政冲击很大，所以美国对墨西哥就开出了比较优惠的条件，助其渡过难关。但是如果是离美国比较远的比如巴西和阿根廷，就算经济垮了，对美国的冲击也不会很大，所以美国政府在操作的时候，就区别对待了不同的拉美国家，导致杰弗里·萨克斯的方案在部分拉美国家的实践就没有成功。

这个时候我已经认识杰弗里·萨克斯了，我发现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虽然对经济的理解很好，但是对政治的理解是很天真的。后来有好几次，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找他聊天，他认为美国还有能力对东欧国家进行马歇尔援助，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美国经济在石油危机以后已经是够呛了，再加上里根搞出来的巨额的财政赤字，美国已经不是二战刚刚结束时的独大的经济体，已经没有能力对比美国经济规模还要大的苏联和东欧国家进行大规模的援助了。

而且我在拉美债务危机的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美国的政治家不会接受他的建议对所有东欧国家进行同等的援助，因为他们会考虑地缘政治因素，但是杰弗里·萨克斯就很天真地以为他可以说服美国政府，只要帮助俄国渡过难关的话，将来美俄就可以当朋友了，不会像以前重新导致冷战。

结果当然是我说得对，杰弗里·萨克斯太天真了。美国在援助俄罗斯的时候，当过CIA局长的老布什对地缘政治非常敏感，在他的任上制止了杰弗里·萨克斯的提案，断掉了给俄罗斯的援助，把俄罗斯推上了经济上的绝路，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杰弗里·萨克斯也从此背上了用休克疗法把俄罗斯经济搞崩的锅。

另一方面，杰弗里·萨克斯除了在政治上是真诚而善良的，在个人道德上也是清廉的。东欧各国实行休克疗法的时候，美国一些经济学家在担任东欧国家政府顾问的同时，也在经商捞钱，结果就闹出了丑闻。

萨克斯与陈平老师在现场对话 视频截图

最有名的就是哈佛大学的经济学教授安德雷·施莱费尔在担任俄罗斯政府顾问，设计俄罗斯私有化进程的同时，利用内幕消息炒股捞钱是的事件。他的行为最后被美国政府发现，罚款2850万美元。结果他自己只出了200万，另外2650万都由他的朋友，担任哈佛大学校长的劳伦斯·萨默斯挪用哈佛大学基金会的资金赔偿。这引发了人们对其徇私舞弊的指控，最终导致萨默斯这个校长也下台。

在这个过程中，萨克斯是少有的公开批评他的同事有道德问题的经济学家之一，同时他自己也并未在给俄罗斯政府担任顾问的同时趁机经商捞钱。此后，他对哈佛大学非常失望，放弃了哈佛大学的教职，跳槽到了哥伦比亚大学。

在哥伦比亚大学，杰弗里·萨克斯几乎认识了美国历届政府的国务卿、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和财政部部长，他每次都很天真，但是也很真诚地去劝说他们不要发动战争，应该做些好事，那些人口头上说“不会有事的”，转头就去发动战争。

最近的一个例子，就是在2021年底，萨克斯找到拜登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劝他不要再推动北约东扩，沙利文就跟他保证“不会有事”，认为俄罗斯不会反抗，结果转头俄罗斯就发起了特别军事行动，一直持续到今天。

沙利文向萨克森“保证”俄乌不会爆发战争

所以杰弗里·萨克斯有很多这种例子，在私人和公开的场合，毫不留情地揭露美国的各种战争行径，包括经济战、生物战、不宣而战的空袭等等。

另外，萨克斯还担任过联合国可持续发展解决方案网络的主席，在非洲从事过关于消除贫困的工作和研究。他的方案和中国有很大不同，中国消除贫困，一方面政府当然会提供帮扶的资金，但最重要的还是帮助贫困地区的人民掌握自食其力的技能。

而杰弗里·萨克斯他的方案就是始终把希望寄托在富裕发达国家头上，呼吁他们出钱来帮助穷困的国家摆脱贫困。但是现在西方发达国家自己都解决不了自己的财政危机的问题，怎么可能在贫困问题和气候问题上拿出真金白银来帮助发展中国家？

所以，我认为杰弗里·萨克斯是一个真诚善良的理想主义者，但是他在现实的西方政治中到处碰壁。也正因为他四处碰壁，所以发展中国家都把他当成一个好人，都很欢迎他。也正因为他的善良和直言不讳，张维为老师也很担心他的人身安全。

在对话的最后，张老师说道：萨克斯教授，如果您在纽约不安全，欢迎您来上海。这同样是我的希望，希望中国的学术和科研环境变得更好，从而让更多正直善良的西方学者来到中国工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