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朱杰进：稳定币可能削弱SWIFT体系和美元霸权

7月3日，复旦大学经济学院举行南土国际金融政策圆桌会第3期，也是稳定币问题系列讨论的第2场，主题为“跨学科视野下的稳定币问题”。

圆桌会上，复旦大学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国际政治系教授朱杰进围绕稳定币发展与美元霸权的深层关联展开分析，指出稳定币在跨境支付领域的崛起可能对国际货币体系产生结构性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弱美元霸权。

朱杰进认为，美元霸权的建立始于布雷顿森林体系，其“实力”与“虚力”的匹配曾支撑美国主导的国际货币秩序。但1971 年 “尼克松冲击”后，美元虽脱离黄金锚定，却凭借SWIFT系统网络效应、国际治理体系授权等"虚力"延续霸权。当前美国推动稳定币发展，美国官方虽宣称旨在巩固美元的霸权地位，但此举实际上可能会削弱SWIFT体系以及整个美元霸权的传统优势，存在"自毁长城"的风险。

以下为朱杰进发言全文：

接到杨老师的邀请后，我在准备过程中发现，尽管此前并未专门关注过稳定币，但我的一些研究与该领域存在关联。主要涉及稳定币与跨境支付问题。此外，美元霸权也是国际政治领域的重要议题。

美元是美国实行霸权的关键要素。美元霸权的确立可追溯至其成为国际储备货币之时。二战结束后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会议上，美国凭借当时的实力成为支撑者。由于当时黄金已不再适合作货币锚定物，而美国在反法西斯同盟及安全等方面的贡献使其获得广泛认可，因此美元作为主权货币成为国际储备货币。作为 “领导者”，美国需要承担 “双挂钩” 的责任，这其实是一种美国对国际社会的 “承诺”，即提供相应的公共产品。按照白钢老师的 “实力” 与 “虚力” 概念来看，当时美国的实力与虚力是相匹配的，在国际社会的 “领导” 角色也扮演得较为出色。

然而，随着美国在世界经济中的实力不断衰落，美元霸权本身的内在困境逐渐显现。1971 年的 “尼克松冲击” 中，美国表示不再承担 “双挂钩” 的责任，但此时 “虚力” 的作用凸显出来 —— 美元依然被视为国际储备货币。

2025年6月17日，美国参议院通过稳定币相关法案后，美国国内出现了诸多批评声音，认为该法案会损害美元霸权。但美国财长贝森特认为，稳定币将提升美元霸权。实际上，在稳定币发行的过程中，美国的国内政治考量显然要优先于国际政治，主要关注美国国内的债务问题，推动私人部门更多地购买数字资产。

从这一视角审视，美国推出稳定币对其美元霸权究竟会产生何种影响？ 在传统货币阶段，美元及其附属的SWIFT系统霸权优势，十分明显。而在稳定币阶段，借助区块链技术和数字货币构建的跨境支付系统，美国的霸权优势难以延续。

在传统货币阶段，SWIFT和CIPS是重要的跨境支付系统（其中CIPS涉及美元结算），SWIFT 的报文系统具有显著的网络效应。全球有 11000 多家金融机构接入该系统，其用户数量构成了核心价值，这使得替代SWIFT系统的难度极大。

俄罗斯和伊朗是尝试替代SWIFT系统的典型代表。美国自2005年起就开始利用SWIFT实施制裁，先后针对朝鲜、伊朗等国。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中，奥巴马曾计划用SWIFT制裁俄罗斯，但遭到欧洲国家阻止。2022年俄乌战争爆发后，美国与欧洲达成共识，对俄罗斯实施SWIFT制裁，使其成为重要的“金融核武器”。

去年俄罗斯举办金砖国家喀山峰会期间，俄罗斯提出构建金砖国家跨境支付系统的倡议，以削弱美元在跨境支付领域的霸权。但关于金砖国家跨境支付系统，存在两种不同的路径：一是安全路径。该路径重点在于加强金融安全，防范和应对跨境支付体系的“武器化”问题，从反金融制裁的角度来加强跨境支付合作。二是发展路径。该路径重点在于为跨境支付提供稳定可靠的金融基础设施，降低跨境支付成本，提高跨境支付效率，从促进国家之间的跨境贸易投资和经济发展的角度来加强跨境支付合作。

主张安全路径的国家以俄罗斯和伊朗为代表。俄罗斯和伊朗都遭遇了西方国家的金融制裁，并在遭受威胁后创建本国的跨境支付系统作为维护金融安全的重要举措。对俄罗斯而言，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后，美欧曾多次威胁切断俄罗斯同SWIFT系统的联系，造成俄罗斯宏观经济的大幅波动。在这一背景下，2014年，俄罗斯起草法案，旨在开发一个名为金融信息传输系统（System for Transfer of Financial Messages，SPFS）的跨境支付系统。2017年12月，SPFS系统完成第一笔交易。截至2024年1月，SPFS系统共有来自20个国家的550多家金融机构加入。对伊朗而言，2012年3月，美国加大对伊朗的金融制裁的力度，SWIFT在美国的压力下切断同伊朗30多家重要金融机构的联系。2018年，美国特朗普政府单方面退出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SWIFT再度从系统中踢出伊朗的金融机构。2019年，伊朗央行正式启动伊朗金融信息交换系统（System for the Exchange of Financial Messages of Iran，SEPAM）的跨境支付系统。

从功能上来看，俄罗斯的SPFS系统和伊朗的SEPAM系统都是作为SWIFT的替代方案被开发出来的，其核心目标是防范金融制裁、维护金融安全。在SPFS系统正式投入使用后，俄罗斯曾以“胡萝卜加大棒”的举措吸引国内金融机构加入。同时，在国际上，俄罗斯也积极拉拢各国金融机构与SPFS系统建立联系。2023年，俄罗斯与伊朗两国央行签署协议，将SPFS系统与SEPAM系统对接，伊朗国内的银行网络与SPFS系统中的俄罗斯及外国银行建立了连接。伊朗央行负责国际事务的副行长表示，这一举措将为伊朗和俄罗斯两国的贸易商和银行创造条件，使其能够不受制裁的限制，增强两国之间的合作与交易。

与安全路径不同，中国的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Cross-Border Interbank Payment System，CIPS）体现的是发展路径。CIPS系统主要是为了跟随人民币国际化的步伐，为人民币跨境支付结算提供完善的基础设施，从而进一步促进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跨境贸易和投资的发展。从建设时间来看，在CIPS系统之前，中国人民银行就已经开发建设了中国现代化支付系统（CNAPS），但该系统未采用支持国际通用的报文格式，且境外金融机构无法成为其直接会员，难以满足人民币国际化背景下迅速增长的跨境支付结算需求。为满足人民币跨境使用的需求，进一步整合现有人民币跨境支付结算渠道和资源，提高人民币跨境支付结算效率，2012年初，中国人民银行决定建设人民币跨境支付系统。2015年10月8日，CIPS系统（一期）成功上线运行。2016年3月，CIPS与SWIFT签署合作备忘录，双方在报文转换方面开展合作，通过将CIPS接入SWIFT的全球用户群，使境外的经纪机构能够通过SWIFT办理人民币结算业务。当前，从功能分工来看，CIPS系统与SWIFT系统更多是互补并行和协同发展的关系，两者之间并无明显的可替代性。

在稳定币阶段，由于数字货币目前处于多元发展、百花齐放的状态，美国没有占据核心地位，SWIFT系统也不是唯一的系统，不具有网络效应，对其霸权地位会造成一定的冲击。2019年5月，中国香港金融管理局与泰国中央银行签署谅解备忘录，正式启动多边央行数字货币桥（Multi-CBDC Bridge，简称mBridge）项目。该项目旨在建立以央行数字货币为核心的高效率、低成本、高可扩展性且符合监管要求的跨境支付系统平台。2021年2月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与阿联酋央行加入项目，由中国人民银行数字货币研究所担任mBridge项目技术委员会主席，并搭建货币桥测试平台。菲律宾、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韩国等央行也作为观察员参与其中。2021年9月，来自中国内地、中国香港、泰国和阿联酋的22家金融机构及组织参与了涵盖11个行业场景的测试交易，总额超过20亿元人民币。 2022年10月，20家商业银行首次完成真实交易试点，在六周时间内完成164笔业务，总额超过1.5亿元人民币。除了我国推动的mBridge项目外，新加坡金融管理局的Ubin项目、加拿大央行Jasper项目、欧洲央行和日本央行合作的Stella项目、澳大利亚、马来西亚、新加坡与南非央行发起的Dunbar项目等均已展开，短短几年内发展迅猛。

总的来看，在传统货币阶段，由于网络效应的存在，美元及SWIFT跨境支付的霸权仍然较为稳固；但在稳定币阶段，由于网络效应的削弱，美国数字货币的霸权地位可能会被削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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