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枫：轰炸伊朗核设施，特朗普把自己逼入双输境地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就在外界猜测美国会在何时、以什么方式介入此次伊以冲突时，6月21日，特朗普在自创的社交媒体“真相社交”上宣称：

“我们已经非常成功地完成了对伊朗三处核设施的攻击，包括福尔道、纳坦兹和伊斯法罕。所有飞机现在都在伊朗领空之外。满载的重磅炸弹落在了主要设施福尔道。所有的飞机都在安全返回的路上。祝贺我们伟大的美国战士们。世界上没有其他军队能做到这一点。现在是和平的时候了！感谢您对此事的关注。”

以色列和美国攻击伊朗核设施这只靴子，十四年前就几乎落地，一直到现在才落地，必须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一

2012年，内塔尼亚胡第二次担任以色列总理，马上就在联合国大会上指着一张图，试图说服全世界，伊朗离核武器只差一根导线，必须立刻制止。这是奥巴马时代，美国正在策划伊朗核协议，反对对伊朗核设施发动打击。内塔尼亚胡威胁要单干，但美国要是真反对，以色列是没有资格单干的。以色列对美国支持的依赖是全方位的，美国的任何援助限流对以色列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特朗普是近年来最同情以色列的美国总统。即使没有美国明确支持，内塔尼亚胡也有理由相信得到美国默许，至少能指望美国不会动怒而惩治以色列。事实上，行动在美以之间高度协调下进行。特朗普自诩与内塔尼亚胡“作为一个团队”合作，“也许之前没有任何团队像这样合作过”。鲁比奥说谎了。

以色列的头号安全考虑是“永远不再”（Never Again），这是指纳粹屠犹那样针对犹太人的民族劫难。在“阿克萨洪水”之后，伊朗核威胁就成了心头之患。

阿拉伯人和逊尼派的大中东对什叶派和波斯人的伊朗并不友好，用反以色列情节凝聚人心和赢得政治合法性，是伊朗突破困境的主要办法。基于两伊战争期间导弹袭城战的经验和出于打破以色列军事优势的需要，伊朗大力发展弹道导弹、巡航导弹、无人机、巡飞弹，并在几次交手中大量使用，包括眼下对以色列的反击。

伊朗的导弹威胁已经落地，但伊朗的核威胁并没有落地。14年前差最后一根导线，14年后依然差最后一根导线，而且谁都说不清楚伊朗是否有意连上最后一根导线。

伊朗福尔道燃料浓缩厂。 卫星成像公司Maxar

以色列认定伊朗离核武器只差几个月，这是发动眼下打击的理由。伊朗一直否认在发展核武器，美国情报界也不认为伊朗在发展核武器。3月25日，特朗普的国家情报总监加巴德在国会作证中明确指出：“情报界经过评估继续认为，伊朗没有研制核武器，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也没有重新批准他在2003年中止的核武器计划。”

但加巴德还表示，“伊朗数十年来在公开场合讨论核武器的禁忌已经消失，这可能会鼓舞伊朗决策机构内部的核武器倡导者”。她也认为伊朗“浓缩铀库存已达到最高水平，对于一个没有核武器的国家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

伊朗一直在将铀-235浓缩到60%，国际原子能组织认为，伊朗已经积存了400公斤的60%高浓缩铀。核电级铀燃料的铀-235浓度为3-5%，超过20%就属于高浓缩铀，但武器级需要达到90%以上。

伊朗是《防止核扩散公约》的签约国，公约不禁止签约国为和平目的而浓缩铀。伊朗为什么把铀浓缩到60%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浓度，只有伊朗能回答。伊朗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生产和积存60%高浓缩铀的无核武器国家。这离核武器实际上不只差一根导线，还差30%的进一步浓缩，但对以色列来说，已经不可忍受地接近拥有核武器了。

美国中央司令部司令库里拉在6月10日的国会证词中声称，如果伊朗决定“冲刺研制核武器”，它拥有足够的浓缩铀库存和离心机，可以在“大约一周”内生产出多达25公斤武器级铀，并足以在三周内制造出多达10枚核武器。

但国际原子能组织总干事格罗西在6月17日接受CNN采访时说：“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伊朗）有人在系统性地研制核武器。”即使伊朗想冲刺，这也“不是明天的事，也许也不是几年的事”。

以色列“绝不容许”伊朗拥有核武器，国土狭小、人口密集的以色列不能承受任何核打击。美国也“绝不容许”伊朗拥有核武器，世界警察不能接受任何“街坊小混混”拥有大杀器。但除了地区美军，伊朗核武器威胁不到美国，伊朗导弹也打不到美国，如果美国从大中东收缩，根本与伊朗脱离接触，伊朗的导弹和核武器都碰不到美国。有朝鲜的例子在先，伊朗核武器其实也没有什么“绝不容许”的。

伊朗的“最后一根导线”策略使得美以很为难。一方面，在伊朗核威胁比任何时候都近的现在，永久性地消除伊朗核威胁是重中之重；另一方面，如果“外科手术”不干净彻底，“术后复发”将变本加厉。

内塔尼亚胡在铤而走险。这是他政治生涯里最后的机会，他或许还有通过大量击杀伊朗军政领导人而制造恐慌和权力真空、制造伊朗人民对政府的不信任、进而引爆内斗和政权更迭的想法。以色列对真主党、哈马斯领导人的刺杀，从来没有引爆过这样的内斗和政治路线改道，在伊朗也很难出现。

二

摆在美国和以色列面前的问题是：对伊朗核能力的“外科手术”有可能干净彻底吗？以色列做不到，美国呢？

伊朗核能力本来就是在封锁中成长起来的。换句话说，伊朗核能力能第一次生长出来，就能第二次生长出来，而且第二次生长有可能更加迅猛、不可预测。

在军事上，以色列空中力量再厉害，也无法攻击深藏地下（据说深达90米以上）、存放核材料和运作离心机的加固设施。美国重达13.6吨的GBU-57钻地弹也只能深入到60米的地下。在理论上，用第一枚GBU-57炸开一个深洞，然后用第二个钻进去接着炸，是有可能最终摧毁90米以下的地下工事的，但难度可想而知。

GBU-57也只有B-2能够携带和投掷。在理论上，C-130也可以像空投货物一样投放GBU-57，所以只要美国向以色列提供，以色列也可以自己投放。但在实际上，速度慢、无隐身、投放作业费事的C-130，只有在万不得已或者敌人根本无防空的时候才可行。

以色列号称已经控制德黑兰以西的伊朗空域，这是夸口还是现实，只有打一下才知道。但是可以想象，内塔尼亚胡告诉特朗普：我已经帮你把最难、最有风险的事做掉，你只需要临门一脚就可以建功立业了。

对于喜欢摘桃子、更喜欢自吹做到别人做不到的特朗普来说，这是很难抵御的诱惑。难怪他兴致一来，就命令伊朗“无条件投降”。还说美国知道哈梅内伊在哪里，只是他还没有下令击毙。他要在两星期内作出是否行动的决定。

据路透社报道，以色列在得知特朗普的“两个星期内做决定”后，通过电话会议向特朗普表示：不愿等待两星期，时机转瞬即逝，如果美国再不行动，以色列将单独行动。

以色列打算如何单独行动依然是保密的。考虑到缺乏可以摧毁地下90米深加固设施的常规武器，以色列有可能威胁使用核武器。这当然是跨过了无数门槛，美国也必然陪绑。

这是特朗普“被迫”批准出动B-2轰炸伊朗的原因吗？不知道。在被冠以TACO（Trump Always Chickens Out，特朗普总是先怂）名号后，特朗普确实急于证明自己不是TACO。

问题是，即使美国出动B-2投放GBU-57，不仅要求不可思议的接连命中精度，还需要足够的投弹时间窗口以完成这样的精细作业，但攻击的有效性依然很难保证。除了炸弹在地下爆炸，战果很难核实。伊朗核设施与核材料是否在情报判定的位置，核设施与核材料是否完全摧毁，只有在现场甚至深入地下才能核实。

不出所料，伊朗宣称核材料已经转移。美国、以色列可以宣称已经摧毁。但谁都知道，没有现场核查，这是一场罗生门。然后呢？

确实有很多伊朗高级核科学家在攻击中丧生，核设施遭到摧毁。肉体可以消灭，但知识不能消灭；设施可以毁坏，更可以重建。核科学在今天并不神秘，铀浓缩和武器化也都是工程细节，伊朗已经走过一遍，再走一遍只会更快。卡扎菲、萨达姆的历史经验和当今的以色列与美国的大规模攻击可能坚定伊朗的信念：如果有人说你有核武器，你最好真有。

三

更加近在眼前的问题是，伊朗的导弹和巡飞弹在不断攻击以色列目标，海法的港口设施都被击中、引起大火。打隔空持久战是伊朗最现实、最有效的反击手段。

伊朗有多少能力长期发射弹道导弹，谁都说不好。以色列有足够的拦截手段，但在经济上和军事上是很大的负担。有说法“箭”式（以色列拦截弹道导弹的主要反导弹）库存已经见底，好在伊朗弹道导弹的库存也不是无限的。

但巡飞弹的成本不高，伊朗完全自产，长期打消耗战并非不可能。低空低速的巡飞弹相对容易拦截，但这要求以色列战斗机和防空导弹常年戒备、随时迎战，居民生产生活也将不断受到扰乱。

即使美国参战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在海湾战争中，萨达姆的“飞毛腿”一直在美国F-15E空中搜寻的条件下继续对以色列发射，直到施瓦茨科普夫的地面大军横扫过来才停止。现在也一样，除非美军地面占领伊朗，要彻底阻止伊朗向以色列发射巡飞弹很难。

在某种程度上，伊朗要是坚持进行巡飞弹攻击，可以与抗战中民兵游击队天天摸炮楼一样，通过持久战的日斩一卒积少成多，最终改变战场态势，或者迫使敌人寻求政治妥协。

叙利亚百废待兴，根本没有正经的国防，还好说一点。但伊朗巡飞弹也会给约旦、伊拉克造成压力。一方面，伊朗巡飞弹要穿越约旦、伊拉克领空，约旦、伊拉克战斗机起飞拦截无可非议；另一方面，约旦、伊拉克容许以色列作战飞机使用领空，甚至在境内拦截伊朗巡飞弹，残骸在地面造成损害，这在本国的阿拉伯民众里是不可接受的。一次两次可以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长期化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但以色列无法使用约旦、伊拉克空域的话，对伊朗的进一步空中打击就谈不上了。要是以色列空军只能退守以色列境内执行防空拦截，这就太被动了。

别忘了，伊朗还有胡塞友军，蛰伏的真主党和哈马斯是否会继续蛰伏也不好说。

而且以色列和美国需要的不仅是消除伊朗核能力，更需要策动伊朗的政权更替（regime change），从根源上逆转伊朗的反以色列情节。与伊朗核武器的物理威胁相比，伊朗在大中东领导的反以色列情节是更大的思想威胁。在加沙战争中，这已经跨越了什叶派和逊尼派的界限，并成功使得胡塞武装加入，使得以色列和美国不寒而栗。

当地时间6月21日，特朗普发表全国讲话。 美联社

伊朗不是没有国内政治问题的。伊朗民间底层有浓厚的伊斯兰情节，这是伊斯兰革命的群众基础；伊朗精英和知识阶层则有浓厚的亲美情节；革命卫队与正规军的矛盾可能比纳粹党卫军与国防军之间的矛盾还大。这样的分裂使得伊朗国内充满矛盾，也使得伊朗国内政治成为持久的拉锯。

伊朗是个心气很高的国家，外侮和生存威胁能使得一个分裂的民族团结起来，以色列的狂轰滥炸可能起到的恰好是这样的作用。美国的加入进一步锁定伊朗的团结和反抗，甚至可能长期抑制伊朗尚存的亲美力量。神权和世俗势力在现实的生存挑战面前可能淡化分歧，寻找妥协之路。或许是伊朗考虑统一战线的时候了。

反过来，在美以方面，单靠空中力量不可能彻底消灭伊朗的军事潜力，要查明伊朗核威胁是否彻底清除和促成伊朗的政权更替更需要出动地面部队，但伊拉克和阿富汗“政权更替”的惨痛教训可能迫使美国打消这样的念头。同时，在伊拉克，美军还有英军跟在后面；在阿富汗，整个北约和“今夜北约”也跟在后面；但在伊朗，可能没人会跟，连以色列都不行，犹太军人的皮靴踏上伊朗的土地是美国人都不敢犯的大忌。

美以或许都只有有限战争的想法：把伊朗打到够痛，伊朗就必须停手。但有限战争常常只对主动发动战争的一方有限，对被动地为生存而战的一方是无限的。要是伊朗坚决不停手，以色列和美国就面临无限战争的前景，只有地面占领才能结束战争。这是以色列和美国都不愿面对的。以色列没有这个国力，美国扩大在大中东的军事介入，既不符合特朗普的孤立主义政治主题，也不符合美国朝野难得一致的把战略重点转向亚太的政治主题。

内塔尼亚胡和特朗普都威胁过要除掉哈梅内伊，这根本不能解决问题。历史经验表明，领导人也只是肉体，肉体的消灭不等于思想的消灭，而思想才是激励人们坚决斗争的根本动力，所以新的领导人继续出现，未竟的事业得到继续。以色列和美国都在历史上消灭过反对力量的领导人，能做到的只是推迟对方的力量集结，从来做不到根除威胁。

以色列的生存策略是：既然不能彻底解决，就把威胁无限期推迟。然而，美国不能无限期地陷在大中东，以色列没有撤出的选择，美国有。但是特朗普选择了“听命于内塔尼亚胡”，这可能使得特朗普在最糟糕的时候消耗不可承受的政治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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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的权力基础来自MAGA族。不管是作为白左的一部分，还是建制派和既得利益者，美国犹太人恰好是MAGA族的反面。特朗普的政纲是“MAGA第一”，为此发动关税战、政府裁员减支等，弄得一地鸡毛。他自诩“懂经济”，但通胀海啸已经在路上，伊朗冲突导致的石油涨价将推波助澜，“对等关税90天缓冲期”要到期了，6月底之前还有6.5万亿美债到期。在这个时候用轰炸伊朗来转移视线，只能在骆驼背上压上磨盘。

特朗普自诩与内塔尼亚胡“作为一个团队”合作，“也许之前没有任何团队像这样合作过”。在加沙战争后，以色列成为过街老鼠，这也是四面树敌的做法。特朗普不怕树敌，那是因为他知道在两党恶斗里，总有一半因为支持MAGA或者反感民主党而站在他这边。但现在不同了。

在政界，民主党是“逢特必反”的，共和党建制派里有铁杆支持以色列的，也有不那么铁杆的，但共和党MAGA派坚决反对对外军事介入，尤其反对“重回中东”。特朗普未经国会授权就发动军事行动，肯定也会重开总统战争权限的争议，结果几乎永远对现任和后任总统不利。在加沙战争后，美国民间反以色列情节空前高涨，特朗普以反对反犹主义为名，镇压反以色列情节，已经引起很大争议。美国民间或许支持消除伊朗核威胁，但对美国再度军事介入大中东鲜有支持的。

特朗普为了建功立业和证明自己敢作敢当，可能把自己放到MAGA党的对立面，动摇自己的权力基础。更糟糕的是，要是他轰炸了伊朗但又在以色列饱受伊朗导弹和巡飞弹折磨的时候见死不救，连共和党建制派里铁杆支持以色列的人都要反对他。扩大美军在伊朗的军事行动则犯了天知道多少条大忌，他把自己逼进双输的境地。

据说，在以色列-美国电话会议上，万斯反对出兵。他比特朗普狡猾。

内塔尼亚胡方面，在“阿克萨洪水”后，他需要挽救政治生命，更需要挽救政治遗产。他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疯狂扩大加沙战争，挑衅真主党，现在直接打击伊朗，都是以“一劳永逸为以色列打出持久和平”的名义。但“持久和平”变成“持久战争”后，以色列的民意和美国的支持就不好说了。

内塔尼亚胡还开启了“未经挑衅就发动战争”的先例。在以色列刺杀哈尼亚的时候，伊朗发动导弹攻击，以色列反击，这还可以强辩为“正当防卫”。但当伊朗什么也没做，只是因为以色列声称危在旦夕但实际存在十几年的“最后一根导线”而发动大规模攻击的时候，即使眼下能最终停火，伊朗未来对以色列同样“未经挑衅就发动战争”就理直气壮了。

也就是说，未来哪一天，只要伊朗感觉准备好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以色列下一阵导弹雨。以色列会还击，但不可能消除伊朗的战争潜力。然后等下一次。

这是“为以色列打出持久和平”？

不管特朗普为什么为内塔尼亚胡火中取栗，他取到的是白热的煤球，还得两人一起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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