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观鱼对话TVB总经理：内地观众对香港影视的感情，才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曾志伟

这段时间，TVB成了热搜常客，一边是香港老牌绿叶演员吐槽没机会，“全职洗碗随时比我的薪水高”；一边是无线艺员班在综艺中重生，港娱黄金时代的敬业态度和培训模式被津津乐道。

这其中少不了一个关键人物——曾志伟。他经历过八九十年代香港影视的蓬勃发展，又积极拥抱“北上”潮，成了转型时期香港第一大台的领路人。

近日，观察者网独家对话TVB总经理（内容运营）、演员、优酷《无限超越班》无限总经理曾志伟。他坦言，希望通过《无限超越班》系列，让香港新生代演员被内地观众看到，也明白港剧的优势就是情怀，这是港剧和内地观众的情感联结，能促进香港和内地的文化交流。“内地观众是看我们的文化产品长大的，有亲切感，只要我们把剧拍好，还是会得到内地观众的喜欢。”

他更大的愿景是，通过TVB在香港乃至整个华人圈的文化影响力，全面展现祖国的历史文化和内地的发展进程。“我们作为一个在香港占8成收视率的电视台，对整个香港的社会责任非常大，我们既要提供娱乐，也要提供资讯和文化。TVB的新闻不仅是香港人在看，更是全球华人在看。我们的《无穷之路》刚刚拍完‘一带一路’，下一季我们想拍中国所有的近代发展。”

【对话/观察者网 严珊珊】

“香港新人我们努力捧了，能不能红看命”

观察者网：很高兴在优酷《无限超越班》第三季的幕后与您交流，这次您在内地演技类节目当导师有什么感受？有印象深刻的学员吗？

**曾志伟：**对我自己来讲，非常感谢这个节目，无论是对观众还是影视行业幕前幕后的人，这个节目都有很大启发，当然学员得益是最大的。我跟他们说，你们很幸运，同一时间能有少林、峨眉和昆仑等不同派别的掌门人跟你们分享经验，导师们从业多年，无论好与不好，都积累了很多经验，在短时间内透彻地帮你们分析演戏的问题。

像我从幕后到幕前，从编剧到武行到导演，再做演员，经历过所有部门，了解这个行业每个部门的苦与乐，都可以跟大家分享。

学员里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丁真，以前在网上看过他的新闻，觉得这个小孩很可爱，看到名单有他我很开心，后来看他自我介绍，很喜欢。但是他一来，才发现完全是一张白纸，真的不会演，那不会演就是他的演法了。

丁真在《无限超越班》第三季的群访中

还有余宇涵，他从来没演过戏，一开始对自己没信心，我跟他说演戏没想象中那么难。我教他们怎样阅读剧本，怎么阅读人物，怎么演出来，这很重要。看到他们每个人有进步，这是我最开心的。

观察者网：您身兼TVB高管和节目导师，会不会思考如何通过内地综艺为TVB注入活力，以及如何让香港年轻艺人在内地红起来？

**曾志伟：**这两方面我都想了。高海宁上季参加完回去变了个人，她意识到自己不只是个香港演员，内地观众也能够接受她，一下子充满信心，演戏也完全不一样了。

有时候媒体告诉我们谁能捧红，原因就是那个人变了，信心变了。什么是信心？演员见媒体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负担，没有负面新闻，知道只有正面的报道，那整个人状态和面容就完全不同，拍出来是不一样的。

其实我们每年都在研究，到底TVB有哪些年轻的艺人值得捧，比如开会时每人举例6个或12个人，我们会力捧，尽量推荐给所有剧组，至于能不能上，就看他们自己的命运了，看能不能碰上好本子。

高海宁

高海宁因为《新闻女王》拿了万千星辉颁奖典礼最佳女配角，第二天《无限超越班》就打电话给她，紧接着很多广告开始找她了。由此可见，一部剧除了女一号男一号，二号三号都很重要，只要大家喜欢这个角色，你就出来了。再比如这一季的王浩信，他这三年都在北京找机会，最近他在电视剧《黄雀》里面演了男5或男4号，但那个角色好，他的戏也好，于是很快被看见，迅速进组了。

王浩信

第二，这个节目对TVB有没有帮助？绝对有的。其实我在TVB也办了一些演技新人班，一些学员是香港小姐选美出身，一些是唱歌比赛出来的。参加节目的过程让我很受启发，知道回去如何与他们分享经验。

观察者网：像高海宁和王浩信这样在内地慢慢出头的香港新生代演员目前还不多，有人讨论香港演艺人才“青黄不接”的问题，您怎么看？在您看来，港剧在当下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

**曾志伟：**以前大家看录像带都是港产片，现在有太多选择了。比方说以前我到新加坡等地方，很奇怪当地人怎么会讲广东话，他们说因为要看港剧，韩国人日本人也看香港电影。

而现在，香港人都在看韩片，内地观众刷不同平台的视频，看港剧的机会已经少了很多。内地观众对香港年轻一辈的演员自然就比较陌生。

以前我们还有个优势，看电影和剧必须听广东话歌，现在好了，广东话歌真的没有以前的好听，连我们香港人都觉得还是老歌更好听一点，现在香港人听歌都是听内地或者韩国、日本的歌。

但我觉得内地观众对香港电影电视还是有感情的，一些作品陪他们长大，是一种情怀。他们看到剧里的场景会感到熟悉，说“哇这个在《英雄本色》里看过，《无间道》的大排档在这里”，那种兴奋是源于童年回忆。以前周润发、刘德华，都是不得了的明星，内地观众跟香港观众一样，对他们从陌生到熟悉，看着他们成长。为什么现在这些人还看张学友、刘德华的演唱会，这就是他们的回忆，就是花钱买回忆。

我跟很多制片人讲，这是香港制作的优势，内地观众是看我们的文化产品长大的，对香港特有的文化有亲切感，只要我们把剧拍好，还是会得到内地观众的喜欢。

《新闻女王》厉害是因为导演钟澍佳有很多年在内地拍摄的经验，他非常了解内地观众想看什么，他发现新闻题材的剧好像内地很少，那就拍一个《新闻女王》吧，就打中内地关注了。

所以我俩一起去争取，我通过综艺推，钟澍佳通过电视剧推，希望TVB把两地观众的口味尽量拉近。《新闻女王2》已经在拍了，会在第一部的基础上再增加一些内地观众想看的元素。

佘诗曼主演的TVB剧集《新闻女王》剧照

内地经纪团队对艺人太维护，演员有时被“坑”了都不知道

观察者网：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大批华语一线明星从无线（TVB）艺员训练班涌现，比如刘德华、周润发，您觉得是得益于时代因素更多还是选拔和训练模式更多？

**曾志伟：**我觉得主要是大环境。大环境让他们有很好的机会，能不停演出，让观众进一步认识他们，才成为很红的明星。而且，在进步过程中，他们没有飘，也没机会飘，因为无线对艺人一视同仁。

我们当年拍古装要爬山，没人帮你拿椅子，如果想坐得舒服一点就自己拿，想多喝水就自己拿水壶，大家都喜欢这样，不分一线演员和五线演员，不会说一线演员有助理，有人帮你扇背，都没有，都一样的。每个人抬着椅子到了山上，一二三线都坐一块，不会比待遇，只会拼演技，竞争就是看戏好不好。所以那个年代的行业环境比较健康。

这十年，尤其在内地，很多经纪公司经理人太维护他们的艺人了，维护到什么程度？他们会盯着窗户外观察，那个谁还没下去，等他下去我们再下去，这样显得我们才是大牌。

一旦有了这种心态，一个比一个晚到，导演组一定觉得最晚到那个人很麻烦，以后拍戏不要找他了。演员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被影响了，他以为不下楼是剧组还没催，但其实剧组已经催助理催很久了，是助理不敢跟他讲。

尔冬升导演刚才提到一些演员会飘，其实粉丝、流量都会让他们飘，但这些人没想过，除了酒店楼下30个、50个、100个等他的粉丝，可能就没人认识他了，他飘就飘在那100个里面了。演员需要所有的观众，不能因为这100个人飘了。

现在很多东西都在靠流量，也在人为制造流量，好的不好都是流量，这是一个很危险的现象，真是要小心，因为流量不是永恒的，演技才是永恒的。

观察者网：您从龙虎武师、替身做起，那个年代的演员是不是很能吃苦？

**曾志伟：**当然，以前没有那么好的设备和环境，现在每到一处，要么有房车让演员休息，要么有专门的休息室，很多演员还有经纪团队帮着处理杂七杂八的事。以前我们全都是自己处理，自己能照顾自己，才能去了解这个行业的方方面面。

现在很多新人被照顾得太好了，根本不知道剧组拍戏有多麻烦，不知道租了这个场地，今天没拍完，明天就借不了了，演员合同上只签了每天工作8小时，一过时间他们就走了，没人告诉演员，他走了这个戏就拍不完了。

剧组的关系也变了，没以前那么紧密。以前所有演员一拍完就回到一个小房间，大家坐一起，前辈就会分享经验，讨论刚刚拍的镜头好不好，怎么处理更好，有时候一句话就点醒你，可能在演艺圈受用一生。但是现在这种相处机会很难了，每个演员都有一个房间，房间里挤满了助理、梳妆等等，他不可能跟那些前辈聊天了，其实错过了很多机会。

观察者网：能举个例子吗，当年跟前辈的哪次交流让您受益匪浅？

**曾志伟：**他们跟我讲了一个演员的经历，那个演员大家一定认识，但我不想提名字。

他演技很好，可有段时间大家都不敢用他，因为他到处借钱，甚至借到了最好的朋友头上。他的朋友是很红的演员，打给他说“我不能再借给你了，借钱是害了你”。然后那个人就绝望了，连最好的兄弟都不借钱给自己，就想自杀。

当他要跳海的时候，他跟上天说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我还投胎做人，重新再来，不会活成今生这样。后来他转念一想，我这辈子已经是人了，现在重新再来就可以了。想通了，那个人回家休息两天，重新工作。

后来那个人成了行业里最敬业的人，每次都最早到，而且从来不带剧本，因为他已经把那场戏全背好了，也不需要提词，变成一个“模范演员”，这就是他的重生。

不只在我们这个行业，每个人都一样，当你心灰意冷的时候，想想是不是可以重新再来，如果对人生很积极的话，没有不可能的事情，都可以做到最好的。

拍《无间道》时会“打四圈”，周星驰这样的明星现在很缺

观察者网：您因为很多喜剧角色被大家熟知，香港喜剧的“无厘头”风格也引领了华语喜剧片的发展，但现在不少喜剧片被打上“圈钱烂片”的标签，喜剧观众的信任危机正在蔓延，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曾志伟：**喜剧是永恒的，但是喜剧的难度在于演员和编剧，好编剧真是太少了，喜剧的剧本，一场戏好不好笑一看就知道了。爆的几部电影都是因为有好编剧，好编剧后来都变成好导演，王晶就是一个例子。

还有一个是已经去世的黄炳耀，我跟他一起合作了《五福星》系列，他还是《逃学威龙》编剧，跟周星驰的合作当时有很大火花，结果拍完那个戏他离世了。他是很难得的喜剧高手，很可惜。

黄炳耀和周星驰合作《逃学威龙》

当然好的喜剧里面也必须有好的喜剧演员。像许冠文、周星驰，把80分的剧本给他，他们能拍到120分，因为他们用自己内心的演法，重新把对白随性写一遍，就是画龙添凤，让整个戏丰富了。这类喜剧演员现在很缺，他们不只是演员，还是很好的喜剧导演。行业很需要这种喜剧明星。

香港八十年代为什么这么多喜剧？因为那个年代是香港人最开心的年代，那个年代的人开心，他写出来的东西看着就会更开心。这十年八年，香港的人没那么开心，所以写出来的东西都不开朗，他们都喜欢写社会问题，观众看完也很郁闷。一个年代的作品能够代表某个地方的人那个年代的状态。

观察者网：除了好剧本，您拍戏的年代，演员是不是经常“现挂”？

**曾志伟：**对，演员看剧本的时候会改东西，会想，要跟导演讨论。我们那时候到现场，先“打4圈”，像打麻将一样，磨合一下，讨论一下对角色的理解、待会那个手势怎么做、怎样演大家舒服一点，OK了，就拍，后面就很顺了。

最明显的例子是《无间道》，刘伟强是出了名的快手导演，一来现场，机架都不用放，一个单筒就开拍。但他准备拍的时候，梁朝伟说，“导演我过来跟你讲，我这个戏就这样演”，刘德华也说“导演我跟你讲两句，这个角色我想这样演”，黄秋生也给意见，我也给意见。

好了，4个人不同意见，刘伟强说，“麻烦你4个人演一下你们想的意见啦，大家都觉得是这样吗？OK，跟我以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好，我就这样改。”

我觉得演员参与性高是好事，如果他们肯主动参与，证明对这个戏充满信心。有些演员遇到导演不行，剧本又不好的戏，好像得重症一样，随便拍完，快点熬过去算了。

TVB有责任让全球华人看到内地的文化和发展

观察者网：您担任TVB总经理后，提出“融荣共生”计划，推动香港与内地影视、综艺节目合作，同时TVB在香港仍是收视率第一的本地电视台，合拍剧和合拍综艺会不会兼顾两地观众口味？

**曾志伟：**会尽量兼顾，但有些比较难，比如《无限超越班》。这节目不适合改成广东话配音，因为它要求每个人真实，配了就不像话了，只能用普通话版播出，所以香港观众听起来会有点复杂，要看字幕，看字幕就没有那么纯粹。

而且演员大部分都是内地的，在香港播出不会像内地那么受欢迎，比如余宇涵，香港人不认识他，他们比较熟悉我、吴镇宇和尔冬升，但我们都在讲普通话，对香港观众来说不习惯，甚至有点“刺耳”。但我们还是会在香港播出，因为节目让观众了解演员的演技，这个是共通的。

其实现在香港和内地观众观剧口味越来越接近了。香港人看的内地电视剧越来越多，越来越了解内地文化，我们越来越多香港居民北上，无论去游玩消遣还是工作，对内地都越来越不陌生。

以前内地电视节目很少能在香港播出的，因为他们觉得收视率不可能好，但我回到TVB后，《无限超越班》《声生不息》都在香港播出，我还买了央视节目《典籍里的中国》，大家都很喜欢看。香港很少会拍这些有历史背景、古人古话的节目，小孩念书也很少念这些东西，引进这些节目对香港小孩是有帮助的。把配音变成广东话，让他们去了解四书五经，《红楼梦》《西游记》，老子啊这些人物，香港有很多观众喜欢看。

TVB网站《典籍里的中国》简介

观察者网：港剧过去以行业剧、家族商战闻名，但近年来有人讨论TVB“老IP反复翻拍”，未来会如何平衡经典续作和原创内容？

**曾志伟：**某段时间同一批题材不停地拍，比如“强人”系列，好像没有新题材出现，其实这大部分是片商要求，给他新的东西他不要，他觉得续集有保证，更安全。

作为创作人、导演，一定想拍新东西，但是片商一定希望旧东西。如果完全创新，垮了，没人可怜你的，反正你不拍续集，人家抄你也弄了一个差不多的，而且把你的题材拍垮了，所以就只能两条路都走，因为两条腿比较安全。

我们为什么常说片商会把这个行业拉垮了，因为他们看什么突然卖钱了，就马上找人去拍，拍成本低一点、题材一模一样的，先赶上风潮。其实不是赶风潮，是觉得能够吃人家的口水，赚个方便钱而已，但是这样容易把好题材拍垮掉，这很可惜。

如果《哪吒2》不是一个动画片，是两个月就能完成的作品，那满街都在拍了。还好它是一个5年才能拍出来的东西。就是片商敢花钱，也没有这个耐心去投资一个5年的项目，也没有这么多艺术家去帮你。

观察者网：您说不希望TVB成为一个制作机构，是认为应该承担更大的文化责任和社会责任吗？

**曾志伟：**当然了，我们每天要做24小时节目，要照顾很多观众，我们有新闻，有社会题材节目，有电视剧，还有综艺，早上我们要顾好上班族，下午要照顾所有家庭主妇，制作已经很满了。

我们作为一个在香港占8成收视率的电视台，对整个香港的社会责任是非常大的，我们既要提供娱乐，也要提供资讯和文化。TVB的新闻不仅是香港人在看，是全球华人在看。

香港好像是陪伴所有华人一起长大的地方，很多地方移民都来自香港，他们虽然身居海外，还是很关心香港，看TVB是一种习惯。所以香港文化很大地影响了全球华人，小孩子在海外都是看TVB学普通话和广东话的，这样我们就有责任，有没有教坏小孩子？希望小孩子通过TVB了解什么？

其实香港是一个很好的跳板，把里面的带出去。我们最近拿了很多奖，比如说陈贝儿的《无穷之路》，第一季让大家了解祖国的扶贫工作，第二季我们拍生态文明建设，第三季拍民族团结发展，第四季我们刚刚拍完“一带一路”，下面一季我们就想拍中国所有的近代发展。

陈贝儿主持的《无穷之路4：一带一路》前往七个“一带一路”合作伙伴国家拍摄

所以每个节目的制作理念都是让大家了解内地的发展和内地的文化，因为TVB是全世界都能看到的。我们为什么会买《典籍里的中国》，就是这个原因，让在外面的华侨的小孩子能够看到中国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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