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沉默的少数——那些和讲桌同桌的学生们_风闻
煤炭坝何老师-万事若无对错,则必有因果。7小时前

一大早,学校值日领导巡视教学楼,会站在教室前门或后门给每个班都拍摄一张学生早读的照片,再发布在微信工作群里,并标注上班级名称。一般而言,眼观六路,手脚麻利的学生,但凡看见领导一抬起手机,认真的也好不认真的也罢,立马正襟危坐手不释卷高声诵读起来,摆出一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模样,既能给领导留下一个好学生的印象,也能给班级和老师长脸,不可不谓心灵手巧聪明伶俐。
然而,每个班总会有那么几个或十几个不同寻常的学生,丝毫也不懂得配合。譬如,在今天校长拍摄上传的众多照片中,何老师就发现稍显违和的一张:只见在一群坐姿端正学生的包围之中,班主任帆帆老师双臂环抱怒目侧视着讲桌旁边的某个学生。
以前,教室黑板前面都会有一块水泥堆砌高出地面十几厘米的平台,谓之讲台。讲台前端正中摆张木质桌子,桌面放着粉笔盒、作业本、教鞭之类,谓之讲桌。这里便是老师上课的主阵地了。很多老师都曾站在这高高的讲台上,朝下面走神的学生丢过粉笔头,或者是将违纪学生叫上讲台来,使用教鞭动口又动手地进行批评教育。只是,现在这些都不常见了。不仅如此,甚至那个高出地面的讲台也干脆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冷冰冰的铁质讲桌隐约暗示这里曾经是讲台所在。此外,因为没有了讲台的限制,现在的讲桌两侧往往还会多出几个需要额外关注的特殊学生来。
帆帆老师怒视的那个坐在讲桌右侧的韩姓学生,是个整天只会笑哈哈的男生。其特殊性据说是因为小时候生过病导致颇有些弱智,之所以能够入校就读,不过是被义务教育法请进来的而已。每日里,他的所谓学习就是不由自主不听指挥地满教室乱跑,一边怪叫,一边顺走某个同学桌面上的书本文具,或是用满是污垢的手去拍打这个和那个同学的身体,面对同学的纷纷投诉和老师的连连呵斥,完全置之不理或是哈哈大笑。你若想捉住他,他便直接跑出教室。你若追他,他会越跑越远更加得意,你若不追,稍后他又从后门爬进教室,继续之前他乐此不疲的游戏。每一天,都是老师同学陪他一起玩,不用翻花花绿绿变化多端的新式课本,不用做重复繁琐千篇一律的各科作业,不用担心名目繁多永无止境的检查考试。或许,韩同学才是学校里唯一快乐成长的那一个。就在昨天,何老师还跟帆帆老师交流过该生的情况,建议该班去机房上信息课的时候,把他留在教室更为安全,毕竟机房电脑桌下面满是电线插座,满地乱爬的韩同学若是出了意外,其家长必定要来学校闹事,何老师怎么担待得起。专家都说,小学生最具可塑性,现在的他不过三年级,遥想再过十几、几十年,或许他也能成为专家,而他的家长自然也就成为专家家长,更有资格指摘评点老师了。
在三楼东头帆帆老师隔壁班的教室里,讲桌旁边曾经也坐过一个特殊学生。虽然她有一个非常响亮大气的名字,但是不论家长还是老师同学,都只会叫她能听得懂的小名“旺旺”。据说,旺旺的父母都有精神类疾病,在生了一个痴呆儿子,送进本校每天在教室后面傻乎乎地走来走去之后,又生下这个同样身患多种疾病的女儿。确诊过的病症之一是白化病,全身皮肤白皙,由于怕光,眼睛整天眯着条缝,似开非开,似睡非睡。与韩同学大同小异的是,旺旺同学更喜欢满校园的跑。班主任和科任老师每天的重点工作之一就是找人。别班老师都自然而然的认识了这个特殊学生,经常会在微信工作群里积极响应,发布图文消息提供旺旺同学的确切位置,以免其在校内发生不可预知的意外。旺旺同学若是老老实实呆在教室里,最常见的姿势就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或是大模大样走进教师办公室自顾自地躺进老师的午休睡椅里,婷婷老师还曾报怨过:你睡就睡吧,别撒尿才好),或坐在椅子上再翘条腿搁到桌面,或钻到桌子底下,或直接或仰或俯睡在地上,纵使你大声叫她或用力拉她,也并不理会甚至动手反抗。有时她的桌下会有一摊水渍,不知道是她自己有意无意倒的水还是撒的尿。能够确定的是,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如果她突然蹲下来,扒下或不扒下裤子,然后地面出现一滩水,那必是当众小便了,于是班主任便只能悄悄地牵着她肥肥的小手慢慢地领到办公室来,那里自有家长事先准备好的衣物,算是送给年轻的未婚未育的郭老师的实习礼物。当然,如韩同学一般,教室也是旺旺同学的自由世界,只要她想或不用想,她都可以在教室里面来回穿梭,你奈她何?如果仅仅只是这些小事,那倒也罢了,她还打人。旺旺同学会拿着她的不锈钢饭盒或顺来的任何物品,在游走过程中随机敲打旁边同学的脑袋。每周都有泪眼婆娑的学生伸出长包发红的脑袋向老师哭诉,你又能奈她何?尽管每个同学在班主任的教导下都知道不能跟旺旺过于计较,甚至部分同学都曾经热心主动帮助过她,但依旧不能幸免挨打。老师跟旺旺的亲生父母、直接照顾她的爷爷奶奶交流,与跟旺旺同学当面交流一个样,彼此总不在一个频道。向学校领导反映,学校领导再与家长交流或向上级反映之后,情况依旧。作为无法保护自己学生的副班主任,何老师曾经徒劳的在班上做过调查,光是被旺旺同学打过脑袋的同学就有三十多人。按说,现在的家长们都熟知并擅长使用12345热线电话,为什么在这个关乎孩子生命安全的大是大非问题上,竟然毫无反响。何老师还曾经特意问过学生,你的家长知道你无故被打是什么心情有什么想法,教室依旧死一般沉寂。何老师也多次专门向德育校长、校长等等领导反映情况,甚至不得不通过微信朋友圈公开披露以寻求外部援助。总之,直到两年后,旺旺家长将其转入当地的特教学校,这个事情才告结束——至少是让本校师生脱离苦海了。
当然,与讲桌同桌的学生也不一定全是这种一眼可见的异于常人者。比如四楼西头那间教室里,讲桌旁边坐着的那个浓眉大眼的刘姓男生,每日里生龙活虎一般,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状况。刘同学既不像韩同学那样愣头愣脑哈哈傻笑,也不像旺旺同学那样不言不语闷声打人,而是眉飞色舞表情丰富,手舞足蹈声音洪亮。关键问题是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课堂不分内外,完全自由放飞。面对老师的点名批评,首先是绝不认错,就算是把证人证物摆到面前,也拒不承认。不仅如此,老师每讲一句,他都要反驳十句。老师喝令其住嘴,他依旧喋喋不休。老师喝令其罚站,他也完全置之不理。将其拖拽到教室后面站定,只要你没注意,他就会吹着口哨扭着屁股到处走动,揪女同学的头发,扯男同学的课本,或是满地乱爬,还叫上几个狐朋狗友一起蹲在地上噼里啪啦玩瓶盖。你若想掏出手机来拍照录像存证,他立马原地呆住人模人样起来。与之前一样,无论是向领导反映,还是跟家长交流,也绝不见一日安定。你奈其何!
何老师一直担任杂牌课的教学任务,每周要与十几个班六七百名学生打交道。每个班虽然只有一张讲桌,每张讲桌虽然只有两个可供特殊学生挨着坐的位置,但几乎总是供不应求,奇“货”待居。何老师从教三十几年,兼职学籍管理二十几年,了解所在学校大部分学生的基本情况,如果领导需要,完全可以做一个21世纪前三十年本地农村中小学校特殊学生人数增长及预测统计图PPT出来。不管我们是否愿意是否喜欢,律法规条从来都不是为了所谓的服务对象而制定的。在这个劣币驱除良币的时代,隐忍自保成为每个想要正常活着的老师和学生不断挣扎的唯一选择——除非你不得不在沉默中爆发,继续成全别人的公平正义了。
小时候读过鲁迅先生的文章,依稀记得“翻开历史书一查,每页都写着吃人二字”,便想到自己或许曾经吃过人甚至现在正在吃着人,可自证起来却又颇有些为难。但是,被别人生吞活剥的痛苦却是时时刻刻感受着的。鲁迅先生曾经说要救救孩子,孩子或许还有得救,但若多翻几页历史书,几千年来怕是都不曾得救过。也罢,还是以我们最坏的时代去成就别人最好的时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