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面临改革压力加剧——彭博社
Golnar Motevalli
伊朗最高领袖阿亚图拉阿里·哈梅内伊7月5日出席德黑兰阿舒拉节纪念活动。
图片来源：伊朗领袖媒体办公室/阿纳多卢通讯社/盖蒂图片社
近四十年来，阿亚图拉阿里·哈梅内伊通过对以色列和美国的敌意来定义其统治及伊朗的国际地位。上个月，这种敌意以以色列对德黑兰及伊朗全境发动大规模空袭而达到顶点。
这场突袭令措手不及的伊朗领导层颜面尽失。尽管这位最高领袖在持续12天的冲突和美国对伊朗关键核设施的空袭中幸免于难，但超过1000名伊朗人（多为平民）未能逃生。伊朗数名最具权势的军事将领遭暗杀。事件余波使得这位86岁的伊朗最高宗教领袖面临更严苛的审视，人们开始质疑其执政时长、潜在继任者人选，以及这对一个身处中东核心却因多年制裁经济凋敝的国家意味着什么。
6月24日，伊朗民众走上德黑兰街头庆祝与以色列达成12天战争后的停火协议。摄影师：NEGAR/中东图片社/法新社/盖蒂图片社德黑兰大学世界研究学院副教授福阿德·伊扎迪表示：“作为领袖，哈梅内伊的责任是确保伊朗继续生存。“他曾反对过去与美国接触的努力。“他表示将考虑采取各种措施确保这一点，这正是他要做的。”
然而哈梅内伊很少——如果有的话——显得如此脆弱。
近日有初步迹象表明，面对数十年来要求顺应日益世俗化民众的压力，这位强硬派伊斯兰统治者可能正在让步。这些民众因他的统治方式感到疏离，包括多年来贬低伊朗人数百年传承的文化历史符号和传统，转而推崇什叶派伊斯兰元素。
如今随着地区盟友也遭以色列打击，伊朗高级神职人员和伊斯兰革命卫队——军方最强大的力量——正试图围绕政权多年来试图抹去的那些象征，重新凝聚民族主义情绪。
哈梅内伊常被指责忽视伊朗前伊斯兰时期的波斯遗产。但如今国家宣传机器将战胜以色列的宣言与前伊斯兰时代人物形象相结合。上周德黑兰竖立的广告牌显示，以色列总理本雅明·内塔尼亚胡跪拜在一幅古代波斯国王浮雕前。战胜以色列的是伊朗，而非伊斯兰政权。
周六，哈梅内伊自军事袭击后首次公开露面。在一场精心策划的活动中，他向支持者自信挥手致意，随后要求悼词吟诵者将著名的民族主义颂歌与传统的什叶派哀悼吟唱相融合。
这段吟诵视频在社交媒体上广泛传播，同时也被许多人批评为虚伪作秀。但令人惊讶的是其不协调性——伊朗强硬派神职人员历来贬低伊朗民族主义表达而推崇伊斯兰主义。如今，改革派长期呼吁却未能实现的国家团结诉求，对神职人员而言已变得更为紧迫。
经济学家、前总统马苏德·佩泽什基扬顾问赛义德·莱拉兹表示：“民族主义情绪高涨，这显然是以色列军事行动激发的。体制自然会利用这一点，现在国家广播网络到处播放着民族主义颂歌。”
6月13日以色列袭击德黑兰后的场景。摄影师：ZARA/中东图片社/法新社/盖蒂图片社尚不清楚这些举措能否说服政权反对者相信哈梅内伊的改革诚意，但或许能为政权争取时间。多年来，从长期管理不善到基础设施崩溃、环境恶化，哈梅内伊的权力不断面临挑战。当民众因选举舞弊、油价上涨或女性权利问题爆发的反政府抗议达到沸点时，当局往往以残酷镇压回应。
“哈梅内伊清楚地认识到，仅靠伊斯兰教在今天已经行不通了，”《最高领袖的民主》一书作者胡曼·马吉德表示，“领导层需要依靠民族主义。”
政治合法性的代价
自1989年成为最高领袖以来——这一任命充满争议，因为他缺乏该职位所需的高级宗教资格——这位神职人员从未离开过伊朗。这有助于塑造他作为一个冷漠而神秘的形象：要见到他，你必须亲自前往。多年来，他紧密的顾问圈子仅限于少数助手和高级军政官员，如总统或情报部门和伊斯兰革命卫队的高层。
哈梅内伊在1980年代伊朗与伊拉克的战争期间担任伊朗总统，期间发生了对数千名政治犯和活动人士的大规模处决。1981年，他遭遇了一次暗杀未遂，导致右手瘫痪。
此后，他的持久权力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当时与伊斯兰革命卫队建立的联盟。伊斯兰革命卫队拥有自己的陆、海、空部队，一支便衣民兵组织，以及直接听命于哈梅内伊的指挥链。
他允许革命卫队建立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涵盖建筑行业和包括石油工业在内的伊朗工业部门的主要股份。作为回报，其指挥官们对他表现出坚定不移的忠诚，并在他发展备受争议的核计划的背景下，实现了他在中东地区投射权力的野心——即所谓的“抵抗轴心”。
阿里·哈梅内伊（右）1981年两伊战争期间向伊斯兰共和国武装部队成员讲话。图片来源：法新社/盖蒂图片社这一战略——遭到许多渴望与西方实现政治经济关系正常化、反对将国家资金大量投入海外扩张的伊朗中产阶级反对——已被以色列打乱。以方清除了伊朗在黎巴嫩的真主党等地区武装盟友，以及2023年10月7日袭击以色列的加沙地带哈马斯组织。其6月的军事打击严重削弱了伊朗防空系统，并瞄准关键基础设施。内塔尼亚胡声称伊朗民众准备推翻现政权时，提出了政权更迭的可能性。
“即使不喜欢伊斯兰共和国或现政府的人，仍然深爱着伊朗，“伊扎迪表示，“他们不愿接受本杰明·内塔尼亚胡主导的政权更迭方案。”
那么最高领袖及其权威将何去何从？
关于继任者的猜测已持续至少十年，对其执政36年后能否继续履职的质疑也早有显现。今年4月，德黑兰政治学退休教授兼作家哈塔姆·加代里在接受伊朗YouTube频道Studio Patt采访时表示，由于哈梅内伊在女性权利问题上的强硬立场、对以色列和美国的威胁性言论，以及聚焦伊朗地区防御战略，他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接近政治生命的终结”。
据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的批评者加代里称，他执着于维持反西方外交政策，却对国内强烈的改革呼声置若罔闻，这使他几乎失去了政治合法性。
德黑兰展示的伊朗人在以色列袭击中丧生的海报，6月23日。摄影师：Morteza Nikoubazl/NurPhoto/Getty Images### 愤怒的葡萄
伊朗作为一个国家的形态和身份很大程度上是由哈梅内伊及其世界观所定义的。他与强硬派政治派系的密切关系以及严格的宗教观点常常使温和派和改革派的声音被边缘化。
哈梅内伊1939年出生于伊朗东北部圣城马什哈德的一个虔诚家庭，四岁开始接受宗教教育。根据他的官方传记，十几岁时他就对政治产生了兴趣，并认为“有责任反抗沙阿的专制及其英国支持者”。
后来，他常常花数小时研读书籍，有时是在前往德黑兰的公交车上，有时则在家乡的公共图书馆里寻找西方哲学著作。传记称，1963年至1975年间，他曾六次被沙阿的安全部队逮捕，并遭到由美国中央情报局训练的秘密警察SAVAK的酷刑。不久后，他成为推翻伊朗君主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的伊斯兰政治运动的关键人物。到1979年，他加入了少数几位高级神职人员的行列，这些人将决定革命后伊朗的治理方式。
1989年德黑兰，阿亚图拉鲁霍拉·霍梅尼葬礼上，左三为阿里·哈梅内伊与革命卫队成员。摄影师：Kaveh Kazemi/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十年后，他在阿亚图拉鲁霍拉·霍梅尼去世后继任，经常向公众推荐书籍。从被他称为"智慧之书"的维克多·雨果《悲惨世界》，到法国无政府主义者米歇尔·泽瓦科的小说，艾萨克·阿西莫夫的，以及约翰·斯坦贝克以1930年代美国大萧条为背景的。他将此书视为对美国制度对左翼政治不容忍的评论。
“这就是他的消遣方式，“伊扎迪说，并将他推荐书籍对支持者的影响与美国电视主持人奥普拉·温弗瑞相提并论。
但这位参加书展、写诗并分析西方文学与哲学的智者形象掩盖了现实。批评者称，他的任期使伊朗社会两极分化，侵蚀个人自由，无视中产阶级对政治改革和与西方正常关系的渴望。
相反，哈梅内伊主要通过革命卫队扩大伊朗在海外的影响力。最初的重点是黎巴嫩，伊朗支持1982年为应对以色列入侵和占领该国南部而成立的真主党。1990年哈梅内伊表示，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军——或称国际旅——旨在"在全球建立民众的真主党组织”。
2003年美国领导的伊拉克战争后，这一代理人政策急剧扩张——这场战争不仅使15万美军陈兵伊朗边境，更为伊朗通过新获权的什叶派多数主导伊拉克政局提供了契机。
到2014年，伊朗支持的伊拉克民兵组织与伊斯兰革命卫队并肩对抗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德黑兰还开始向2007年控制加沙地带的哈马斯大量投入资源，并在叙利亚陷入战乱时扶持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在阿拉伯半岛，与也门胡塞武装的结盟使伊朗获得了威胁沙特阿拉伯安全的手段。
6月24日德黑兰市中心建筑上展示伊斯兰革命卫队的广告牌摄影师：Morteza Nikoubazl/NurPhoto/Getty Images 延伸阅读：伊朗政权维持铁腕统治的种种手段
在哈梅内伊罕见批准与美国直接接触的场合，他总是表现得迫不得已。当特朗普总统退出2015年核协议时，以及上个月以色列在伊朗外交官预定与美方会晤前两天发动袭击时，他都宣称自己得到了印证。
在国内事务上，他屡次拒绝放宽该国压迫性的政治法律、放松国家对经济的控制，也不愿解决伊朗歧视妇女和女孩的严格着装规范引发的普遍反对。
2009年，当大批民众抗议强硬派总统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充满争议的连任时，“独裁者去死"的口号响彻伊朗各大城市——成千上万民众将当年反对国王和美国的抗议口号直接转向了哈梅内伊。
十余年后，当22岁库尔德女子玛莎·阿米尼因头巾佩戴不当被拘留致死引发伊斯兰共和国面临大规模抗议浪潮时，这位领袖对走上街头的普通民众未表露丝毫同情。相反，他批准了暴力镇压行动，导致数百人死亡，至少七名男性被处以绞刑。
以色列的轰炸行动，尤其是导致袭击得逞的情报失误，引发了民众对当局可能大规模镇压政治异见者的恐惧。人权组织大赦国际报告称，在以色列开始轰炸后的数日内，任意拘留事件激增，出现"仓促处决人犯"现象。官方媒体报道称，至少有三名被控为以色列从事间谍活动的男子被捕后遭处决。
2022年德黑兰玛莎·阿米尼拘留死亡事件引发的抗议活动。图片来源：AFP/Getty Images### 继任——谁愿接此重任？
针对伊朗的军事袭击使得多年来关于哈梅内伊继任计划的猜测更加明朗化。
“他肯定在考虑继任问题，很可能正与专家会议成员进行沟通，“马吉德表示。他所说的专家会议是根据伊朗伊斯兰共和国宪法负责推选最高领袖的非选举产生的宗教机构。
无论谁接替哈梅内伊，都不太可能继承他所掌握的政治权力水平。支持改革的政治学者预测，领导层更迭将标志着伊斯兰共和国进入一个新时代，意味着伊斯兰革命卫队将扮演更突出的角色。
“哈梅内伊的威权主义使他无法获得合理建议，并掏空了他试图巩固的体系，“国际危机组织伊朗项目主任阿里·瓦埃兹表示，“这个体系只有一种现实的演变方式：变成一个军事政权。”
马吉德认为，在哈梅内伊去世后，直到选出继任者之前，伊朗的将军们将掌权。哈梅内伊本人是在阿亚图拉霍梅尼去世仅一天后相对较快地被任命的。
“专家会议的唯一工作是选举下一任领导人，他们多年来一直在考察不同人选，而不仅仅是最近，“伊扎迪说，“已经确定了一些人选，在必要时将成为伊朗的下一任领导人。”
2019年，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之子莫杰塔巴·哈梅内伊（中）在德黑兰。摄影师：瓦希德·萨利米/美联社哈梅内伊已经比一位可能的继任者——去年在直升机坠毁中丧生的总统易卜拉欣·莱希——活得更久。哈梅内伊的儿子莫杰塔巴，六个孩子中的次子，也被伊朗和西方媒体视为潜在的继任者。根据伊朗伊斯兰宪法，女性不能被考虑担任这一职位。
随着莱希的去世，以及外界对伊朗可能回归世袭统治体系的担忧——这一体系遭到宗教机构的强烈反对——目前尚不清楚谁具备足够的宗教影响力和公众形象，能成为可信的候选人。
“我不确定他是否希望莫杰塔巴接任这个职位。如果你自己都身处险境，还会想让儿子接班吗？“马吉德说，“我确信他正在与专家会议中的盟友商讨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