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级初创企业Rippling与Deel间间谍丑闻持续发酵——彭博社

插图：Andrea Chronopoulos为《彭博商业周刊》绘制三月都柏林的一个寒冷日子里，基思·奥布莱恩低头看着手机，举起斧头反复砸向这部设备。

前一天——被奥布莱恩在宣誓证词中称为人生至暗时刻——一位公司律师给了他法律上存疑的建议：将手机扔进都柏林的运河。但他选择将手机彻底摧毁无法复原，并收集碎片冲进了岳母家的下水道。

在此之前，奥布莱恩只是人力资源软件公司Rippling（估值170亿美元）的普通薪资合规经理。他的职业照展示了一张圆脸灰发的中年面孔，曾指导过业内同行，还在行业播客中用轻快的爱尔兰口音探讨全球薪资系统的复杂性。某期节目中他真诚宣称"享受薪资工作带来的复杂性与挑战"，另一期则警告同行提防外部人员窃取机密信息。

奥布莱恩表面平静的职业生涯在3月17日终结。当天Rippling（全称People Center Inc.）起诉其最大竞争对手、估值120亿美元的Deel Inc.，指控其首席执行官Alex Bouaziz收买Rippling员工监视同事。诉讼称这名双面间谍在内部系统进行了数千次敏感信息检索，泄露了定价策略和客户情报以使Deel获得竞争优势。后续法律文件披露奥布莱恩正是涉案人，四月初他提交的宣誓书似乎承认了多数细节。

Deel公司CEO布阿齐兹。摄影师：沃恩·里德利/Sportsfile/Getty Images两家公司对奥布莱恩陈述的关键部分提出质疑，同时承认他提出的其他指控属实。Deel质疑宣誓书的真实性，并已向法院申请驳回诉讼。该公司还另行提起诉讼，指控Rippling构成诽谤。Deel将奥布莱恩描述为举报人，称其曾向金融监管机构举报Rippling涉嫌违反制裁规定，后遭胁迫作出虚假供述。奥布莱恩在宣誓书中提及这些举报内容时表示，他对Rippling任何涉及制裁的支付行为均不知情；目前尚不清楚他是否真正提交过举报报告。Rippling否认违反制裁规定，称举报说辞只是借口。根据法庭文件发送至奥布莱恩邮箱的询问邮件未获回复。

“我们欢迎并期待行业内的良性竞争，但当前情况已完全超出这一范畴”

Deel于六月初修订诉讼，指控Rippling实施商业间谍行为。根据新诉状，名为布雷特·约翰逊的Rippling员工曾冒充Deel客户窃取数据，以获取其服务机密。诉状称该阴谋使Rippling得以抄袭Deel产品，导致其收入损失。Rippling发言人在声明中表示"始终坚持公平竞争与最高道德标准"（并称Deel尚未正式送达诉讼文件）。约翰逊未回复置评邮件。

Deel开发用于处理薪资、合同管理和其他人力资源相关功能的软件。图片来源：Alamy几天后，Rippling提交了修订后的诉状，指控Bouaziz主导的行动还"针对、渗透并攻陷"了其他四家竞争对手，且O’Brien在Rippling内部通讯中搜索了多达九家不同对手的信息。诉状以夸张的修辞形容这些行为并非普通的商业竞争恶化，而是将其称为"Bouaziz诈骗集团"的全球间谍网络。

“科技公司不会贿赂员工从事间谍活动。他们不会通过加密货币和亲属洗钱。他们不会教唆证人在宣誓后作伪证，“该公司在诉状中写道。“适可而止吧。“Deel的发言人对新诉状不予置评，称其老调重弹且’未能修正原始诉状中无数致命缺陷’"。

这远非硅谷首起企业间谍丑闻。然而，科技界仍被这两家服务薪资、合规和"员工生命周期管理"技术客户的数十亿美元软件供应商之间戏剧性的斗争所震惊。这个市场虽平淡无奇却利润丰厚，争夺业务的压力显然催生了更像间谍惊悚片而非格子间文化的策略。“我们行业欢迎健康竞争，“风险投资公司Kleiner Perkins合伙人、Rippling投资人Mamoon Hamid表示，“但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Deel与Rippling的竞争态势早已蓄势待发。如同许多宿敌般，两家公司惊人的相似性反而加剧了对抗。总部同处旧金山的这两家企业，都拥有强势进取的创始人，对员工要求严苛。2019年联合创立Deel时，年仅25岁的Bouaziz刚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除开发过一款失败社交视频应用外几乎毫无经验。但这位年轻创始人的锐气与不懈斗志吸引了投资者，让初创企业成功起步。

秉承经典创业精神，Bouaziz将"Deel速度"列为核心价值观。他常强调：“今日事绝不留待明日”。这位创始人不断强调闪电式增长和全天候客户响应的重要性。“他永不停歇，是我认识极少数能在五分钟内回复信息的人，“Deel投资人兼Recursive Ventures创始人Itamar Novick表示，“这家伙仿佛不需要睡眠。”

Rippling联合创始人兼CEO Parker Conrad在其首个人力资源科技公司Zenefits就贯彻相似理念，该公司曾以"准备·开火·瞄准"为信条。Conrad曾痴迷于提升销售团队效率，甚至让工程师开发模拟鼠标活动的软件，帮助销售人员完成要求在线时长的认证。

Rippling首席执行官Conrad摄影师：Betty Laura Zapata/彭博社康拉德和布阿齐兹各自的公司都成功入选了硅谷著名创业加速器Y Combinator，尽管两人并非同期参与。他们均获得了风投公司安德森·霍洛维茨的支持——该机构2014年投资Zenefits并获得董事会席位，这家初创公司一度是其最大投资项目。两年后，因华盛顿州对涉嫌违反保险法的监管调查，康拉德辞去CEO职务。他虽正式离职，但在播客采访中声称安德森·霍洛茨维茨曾承诺其离职只是暂时安排，随后却背弃承诺将他永久踢出局（康拉德离职数月后，Zenefits在不承认不当行为的前提下与华盛顿州监管机构达成和解）。

愤怒的康拉德创立了Rippling公司，此后数年他从未放过任何抨击该风投机构及其合伙人的机会。在2022年播客采访中，他斥责对方"在毁灭价值”，并补充道：“当初在Zenefits时，但凡与安德森·霍洛维茨的建议反着来，我们反而会发展得更好。“该风投机构拒绝就Zenefits事件或与康拉德的关系置评。

康拉德辞职一年后，这家初创公司裁员45%。2022年其被竞争对手收购，最终遣散了Zenefits剩余员工。此时安德森·霍洛维茨已在人力资源和薪酬领域找到了新宠——Deel。该机构向Deel注资数千万美元，并盛赞其创下诸如"在平安夜至元旦期间帮助客户将600名教师纳入福利计划"等业绩。在一篇热情洋溢的博客文章中，该机构写道：“当客户提出需求或问题时，Deel自上而下的文化要求立即采取行动。”

布阿齐兹的声望随着Deel估值飙升而暴涨。他频繁出现在科技播客和会议舞台上，用流畅的法语口音向其他创始人提供陈词滥调的建议。“不断尝试，更加努力，永不言弃”，他在2021年宣传自己入选《福布斯》30位30岁以下精英榜的社交媒体视频中说道，“终会找到你的金矿。“或是这条2023年播客中的智慧箴言：“如果你能比别人更勤奋，行动更迅速，就能赢得市场。你不需要是最聪明的人。”

后来Deel在诉讼中声称，Rippling被"令人窒息的嫉妒"所困扰，发起了一场"抹黑Deel的暗箱操作”。该公司在诉状中写道：“现在很明显，康拉德已将向与安德森有关联者实施错误而狭隘的报复作为人生目标。”

两家初创企业的竞争蔓延到互相挖角和惩罚叛逃者。去年Rippling禁止离职加入竞争对手的前员工兑现股权，这种手段通常被认为格局狭隘。但根据Rippling的诉讼，布阿齐兹越界采用了更罕见的策略：雇佣一名继续为对方工作的商业间谍。

“硅谷充斥着间谍，人人都有眼线”

奥布莱恩2023年加入Rippling都柏林办公室。据其宣誓书所述，一年后他兴趣减退，开始寻求咨询行业或其他薪酬初创公司机会。他联系布阿齐兹时，两人通过电话交谈——奥布莱恩当时正在Rippling办公室会议室。“我有个主意”，据称布阿齐兹对他说，提出付费让奥布莱恩留在Rippling为Deel充当间谍。为明确意图，布阿齐兹甚至提到了詹姆斯·邦德。（Deel声称该宣誓书"充斥谎言，严重歪曲奥布莱恩与Deel互动的本质”，且证词是"在极端胁迫下作出”）

根据奥布莱恩的宣誓书，2024年底，奥布莱恩与Deel高管达成协议：他们将每月支付价值5000欧元（5700美元）的加密货币，以换取关于Rippling的频繁更新。他与布阿齐兹迅速形成了固定节奏。布阿齐兹每天多次通过加密通讯应用Telegram联系奥布莱恩，开场白常是"嗨老板！“或"嘿老板，能查一下…"，若未获回复便会反复发信。奥布莱恩称自己录制了Rippling的Slack频道画面传给布阿齐兹。若信息有用，布阿齐兹会回复"这频道太猛了"或"这些真带劲”；若情报无用，则会评价材料"让人头疼”。

这些据称的对话设定为24小时后自动消失，未包含在法庭文件中。奥布莱恩在宣誓书中回忆，布阿齐兹曾要求他确保不留下任何通讯痕迹。加密货币付款通过布阿齐兹的父亲菲利普（Deel董事会主席兼首席财务官）中转。每月付款日，奥布莱恩会向Telegram频道发送手表照片，菲利普便回复"把手表寄到伦敦”——宣誓书称这是"钱在路上了"的暗号。菲利普通过发言人拒绝置评。

奥布莱恩还在宣誓书中表示，布阿齐兹对Rippling的扩张计划及销售数据、客户与定价细节尤为关注。Rippling在诉讼中指控奥布莱恩查看了数十个Slack频道，内容包含销售线索、客户名称与联系方式，以及现有与潜在客户的完整通话记录，并指控Deel利用这些信息保留客户和争夺新客户。

Rippling和Deel的估值均远超100亿美元。图片说明：托马斯·富勒/SOPA Images/LightRocket/Getty Images然而奥布莱恩可能没有意识到，他的每一次数字行动都留下了痕迹。每当他在Slack上搜索"deel"或其他关键词时，都在为Rippling的律师团队提供可追踪的证据线索。

根据Rippling的诉讼文件显示，今年二月，当科技媒体《信息》的记者为撰写其他报道而询问公司内部Slack消息时，Rippling开始产生怀疑。公司安全团队随即展开内部审查，发现了大量异常搜索记录。员工单日多次搜索"deel"的行为，显然超出了正常的好奇心范畴。

诉讼文件称，Rippling决定设置数字"蜜罐"进行验证。3月3日，其法律团队向数名Deel高管发送信函，表面上是通知对方存在一个名为#d-defectors的Slack频道——该频道实为诱饵，专门用来引诱疑似商业间谍进行搜索。Rippling首席营收官马特·普兰克在Slack上写道：“刚在#d-defectors频道看到些惊人内幕…#2和#3简直匪夷所思…这些事不仅涉嫌违规，若曝光后果不堪设想吧？“这段虚构对话成功触发了监测系统。

含有虚假信息的信件并非公司法务与竞争对手沟通的常见方式，但这封信却奏效了。奥布莱恩在宣誓书中称，信件发出后不久，布阿齐兹就命令他搜索#d-defectors频道。

根据奥布莱恩的证词，几分钟后布阿齐兹显然意识到这可能是陷阱，便下令暂停行动。但为时已晚——奥布莱恩表示自己以Deel员工应有的速度执行了指令，已多次搜索该频道。此举恰好向Rippling证实了他就是商业间谍，且指令来自Deel高层。

宣誓书显示，布阿齐兹当时对奥布莱恩说：“糟了。”

奥布莱恩自称感到"害怕”，但布阿齐兹安抚道：“别担心”，随后又继续惯常的施压手段逼问情报。

接下来十天风平浪静。直到3月14日奥布莱恩上班时，一名律师突然要求他交出手机和笔记本电脑。惊慌之下他谎称未带手机，冲进卫生间边反复冲水边恢复出厂设置。当他从卫生间奔向出口时，律师警告说有法庭命令要求其配合，奥布莱恩回答"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后扬长而去。

插图：Andrea Chronopoulos为《彭博商业周刊》绘制三天后，Rippling起诉了Deel。奥布莱恩清空了自己的社交媒体痕迹。随后他向Deel的律师发送邮件，声称有神秘人物开始驾车和徒步跟踪他。

几乎立刻，硅谷所有人都对这出闹剧有了看法。有人持保守立场，认为窥探竞争对手是严重失礼行为。另一些人则坚称间谍活动、借鉴甚至剽窃向来是科技行业的常态。有人援引硅谷创世神话之一：史蒂夫·乔布斯参观加州帕洛阿尔托的施乐帕克研究中心时，将鼠标和图形用户界面的设计复制到苹果公司早期麦金塔电脑的案例。

正如风险投资家萨姆·莱辛在播客中所言：“硅谷充斥着间谍，人人都有眼线。“律师事务所Blank Rome合伙人Leigh Ann Buziak表示"自商业存在竞争以来，窃取商业秘密和机密信息的行为就从未停止”，但她补充说，若诉讼内容属实，Deel的间谍行为似乎极端得不同寻常。

Rippling和Deel的投资人们发表了立场鲜明的观点。Rippling支持者、风投公司Bedrock创始人杰夫·刘易斯表示：“我认为商业中存在不可逾越的红线。“Deel投资人诺维克则归因于个人野心：“这两家企业的掌舵者都是极具竞争意识的杰出人物，他们只想赢。“在硅谷，可观的投资回报往往能抵消道德瑕疵。一位要求匿名的Deel投资者坦言：“正是不断突破边界，才造就了Deel的飞速成长。”

在幕后，两家公司似乎在竞相争取奥布莱恩的支持。奥布莱恩在宣誓书中称，Deel提出用飞机接送他和家人前往迪拜，他认为这是协助他们逃离爱尔兰的提议。（Deel对奥布莱恩的事件描述提出异议。）

在姓名被公开数日后，奥布莱恩向Deel律师团队发送的多封邮件中表示，自己"正处于精神崩溃状态”，计划入院治疗压力问题。“我失去了工作，职业生涯被毁，名誉扫地，经济破产。这周媒体对我进行了恶意报道。必须停止这一切！！！！！！我撑不下去了。“他在提交给法庭的文件中这样写道。

邮件中还指控Rippling公司因其通过爱尔兰中央银行举报渠道揭露该公司违反欧盟制裁向俄罗斯承包商付款，正试图诋毁他。他告诉律师，Rippling逼迫他虚假承认从事间谍活动。奥布莱恩恳求终止纷争：“我正式声明，希望彻底脱离Rippling与Deel之间的这场闹剧。”

吴姓女士就所谓间谍指控提供的宣誓证词显示，奥布莱恩是被Deel胁迫向律师发送那些情绪化邮件的。她表示，关于其精神状况的说法均属不实。

根据宣誓书，3月25日，奥布莱恩收到朋友"真相将使你获得自由"的短信后决定与Rippling合作。时任Rippling总法律顾问吴凡妮的宣誓书显示，公司承诺承担其法律费用。奥布莱恩随后坦白全程，从最初的"老板您好"到手机碎片最终被冲入下水道的每个细节。他宣誓此前指控Rippling打击报复的邮件内容纯属谎言，而这次陈述才是真相。

接下来的几周，Deel的情况急转直下。据一位要求匿名（因未获公开表态授权）的知情人士透露，员工们感到震惊。不久后，公司公关主管辞职，并聘请了危机公关老手迈克尔·西特里克，其客户名单包括哈维·韦恩斯坦和约翰尼·德普。

与此同时，Deel董事会成员就如何（甚至是否）应对丑闻展开辩论。《信息》杂志报道称，在4月的董事会上，担任Deel董事的安德森·霍洛维茨基金普通合伙人阿尼什·阿查里亚主张公司不应采取任何行动或惩罚高管。（安德森·霍洛维茨发言人拒绝置评，称董事会讨论属保密内容。阿查里亚未回应多次置评请求。西特里克在声明中表示Deel"董事会全力支持并与管理层保持一致”）

Deel现在反指Rippling才是不择手段的一方。在其诽谤诉讼中，该公司批评了康拉德在Zenefits的行为，并指控Rippling曾引诱Deel员工分享公司商业机密。诉状以戏剧性措辞收尾：连续10次指控康拉德"欺诈”。

5月下旬在爱尔兰举行的一场听证会上，Deel公司竭力要求获取未编辑的文件版本，这些文件将显示奥布莱恩决定配合后，Rippling公司为其支付了多少法律费用。Deel发言人表示这笔付款"使其证词可信度存疑”。在其他法律文书中，Deel将奥布莱恩描述为精神严重失常，称其"遭受了如此严重的心理崩溃，几乎结束自己的生命并寻求住院治疗”（该公司还指控Rippling导致了奥布莱恩的精神崩溃）。

这场法律战可能最终会升级为刑事案件：Rippling在致股东信中表示已向联邦当局举报Deel，并"获悉正在开展一项刑事调查”（《纽约时报》率先报道了联邦检察官介入调查的消息）。Deel发言人回应称，公司未获悉任何针对其业务的调查，并指出"Rippling长期存在向政府机构对竞争对手提出虚假或夸大指控的历史，这些指控引发政府’问询’后，Rippling又故意向媒体泄露”。

虽然事件对公司造成的长远影响尚需时日才能显现，但处于丑闻核心的涉嫌间谍者可能面临严重后果。多项指控都取决于奥布莱恩的证词。未来数月，律师们将围绕奥布莱恩是否受布阿齐兹指使行事、是否确实窃取了有价值信息展开激烈辩论。他在宣誓书中描述的砸毁手机并将碎片冲入下水道的事件，看起来像是掩盖身份的最后一搏——但那时败露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