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比尔斯动荡折射钻石行业危机——彭博社
Thomas Biesheuvel
插图：弗吉尼亚·加布里埃利数十年来，钻石界核心圈层每年举行十次仅限受邀者参与的私密交易会，短短数日内便有价值数亿美元的原石易手。
直到这场游戏戛然而止。
由戴比尔斯举办的这些秘密聚会，是这家开创现代钻石产业的公司向特定客户群销售宝石的主要渠道。这些销售活动也长期彰显着戴比尔斯的权势：经过认证的精英买家们被要求全盘接受这家标志性矿商提供的钻石价格与组合。
这种合作关系曾利润丰厚。这些通常由家族经营的钻石企业掌门人（业内称为"Principals"）在行业繁荣期都成为了百万富翁，甚至亿万富翁。
但最近数月，旷日持久的市场崩盘令戴比尔斯陷入困境，导致销售会充满紧张气氛——买家们愤怒疏离，许多Principals干脆不再出席。
当戴比尔斯正为关系破裂和需求暴跌焦头烂额之际，其母公司英美资源集团正寻求脱身之道。去年英美资源CEO邓肯·万布拉德在拒绝必和必拓收购提案后宣布业务重组时，双方唯一达成的共识是：谁也不愿持有这家全球最著名的钻石公司。
2023年，戴比尔斯合作伙伴奥罗之星公司技术员在博茨瓦纳哈博罗内的钻石加工厂。摄影师：若昂·席尔瓦/纽约时报/Redux英美资源集团曾向投资者承诺将退出钻石业务，专注于铜和铁矿石开采。但随着戴比尔斯在行业危机中步履蹒跚，寻找愿意接盘的买家正变得愈发困难。
去年，尽管市场整体崩盘，戴比尔斯仍坚持数月不降价——导致大量客户拒绝采购。当其最终在12月妥协时，降价举措被普遍认为力度不足且为时已晚。该公司还因宣布将大幅削减客户数量而激怒业界。
本报道基于对十余位矿业高管、交易员及行业内部人士（包括戴比尔斯部分最大采购商）的访谈，多数受访者要求匿名讨论敏感信息。
部分大客户私下表示，这个曾经的垄断巨头似乎无力提供行业所需的领导力，令人失望。但多年来通过保障客户利润空间扮演保护者角色的戴比尔斯强调，必须优先保障自身业务。
该公司表示已采取减产、合并销售、提供采购弹性方案及大规模天然钻石营销投资等措施，同时避免在已饱和的市场继续倾销折扣钻石。
“我的首要职责是维护戴比尔斯的价值，”首席执行官阿尔·库克表示，“但这同样是行业所需。钻石行业需要一个具有价值且成功的戴比尔斯。”
戴比尔斯CEO观察到美国钻石需求复苏迹象
戴比尔斯与采购商之间日益加深的隔阂，仅仅是800亿美元钻石产业危机的冰山一角——这条产业链从博茨瓦纳矿区一直延伸到纽约第五大道的珠宝店。最初由疫情后低迷引发的危机已失控恶化，即便在这个以周期性兴衰著称的市场，业内人士仍称此次危机为前所未见之严峻。
在低价钻石领域，大量实验室培育宝石正快速取代天然钻石，尤其在时尚珠宝和低端婚戒市场，这引发了对钻石开采业未来格局的广泛质疑。与此同时，该行业正承受着中国市场需求崩盘的冲击——作为全球第二大钻石市场，中国需求较疫情前已暴跌50%。
危机影响正全球蔓延：中国零售商每月退回价值数千万美元的滞销钻石；拥有戴比尔斯最大矿场的博茨瓦纳，六十年来首次因钻石收入暴跌引发经济震荡而更迭执政党；印度多家钻石工厂已停业待售。
近期出现了一些初步的需求企稳迹象，尤其在美国市场。但分析师指出，该行业面临的更根本性挑战意味着其必须重组业务并调整战略重心。
“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解决方案，“加拿大皇家银行资本市场分析师本·戴维斯表示，“整个市场都需要重新校准。”
英美资源集团内部已承认不太可能快速剥离戴比尔斯业务。与此同时，该钻石子公司管理层被严格要求减轻对集团的财务拖累，包括尽可能削减成本。
“股东们不希望我在退出过程中造成价值损失，“英美资源CEO邓肯·万布拉德接受采访时表示，“但他们也不希望这项业务持续消耗价值。”
垄断掌控
戴比尔斯由英国殖民者塞西尔·罗兹于1888年创立，鼎盛时期控制着全球近90%的钻石产量。整个20世纪，该公司通过在伦敦总部巨型保险库囤积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宝石，牢牢掌控着全球市场。
约1900年，南非金伯利戴比尔斯钻石矿的洗选厂。图片来源：Universal History Archive/Getty Images
约1890年的塞西尔·罗兹。图片来源：Print Collector/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它还是全球最成功的营销机器之一。通过与麦迪逊大道公关公司合作，戴比尔斯成功将钻石塑造成终极奢侈品。其创造的广告语”钻石恒久远“风靡全球，并首创以数月工资衡量订婚戒指价值的消费观念。
本世纪初，戴比尔斯在与美国长达十年的价格操纵法律战中败诉，终于终结了其垄断地位。尽管此后市场份额逐渐下滑，戴比尔斯仍占据全球约三分之一的钻石供应。
如今，其最大困境在中国市场——需求暴跌如此严重，中国零售商正大量回购滞销钻石，进一步冲击全球市场。
国家珠宝玉石质量监督检验中心上海实验室顾问刘厚祥表示，由于人们对宏观经济和个人收入增长前景缺乏信心，钻石首饰购买量普遍下降。但他同时指出，社交媒体关于实验室培育钻石的讨论明显影响了年轻消费者，削弱了天然钻石的吸引力。
“中国市场已经死了，“全球最大钻石生产商之一卢卡拉钻石公司CEO威廉·兰姆表示，“未来几年我看不到中国市场的复苏迹象。”
贸易商和行业专家估算，中国零售商每月向印度批发市场回吐3000万至4000万美元的过剩抛光钻石，累计回流印度总额约7亿美元。据称中国国内还有超10亿美元钻石在循环流通。
五月，香港一家戴比尔斯珠宝店。摄影师：林易/Bloomberg
2023年中国郑州的一场合成钻石交易会。图片来源：Feature China/Future Publishing/Getty Images交易商表示，他们能以比批发市场抛光钻石现行价格低10%以上的折扣，购入未售出的中国钻石——其中许多激光刻有中国大型奢侈品零售商的名称。
这催生了一个专门为刻有中国大型零售商品牌的钻石进行重新抛光的子行业。过去两年间，毛坯钻石价格暴跌近50%，而抛光钻石价格下跌约35%。
戴比尔斯表示，就钻石从中国回流而言，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虽然这个关键市场尚未显现复苏迹象，但应会开始趋于稳定。
“我非常有信心我们正进入回流结束的阶段，“首席执行官库克表示。“但中国需求回升的复苏将需要更长时间。”
实验室制造
虽然中国需求骤降构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但钻石行业正在应对一个更大的问题。
马尼什·沙阿在纽约钻石行业工作了25年，拥有批发企业GEMXO，从钻石区的一个办公室向交易商、制造商和大卖场零售商供应散装宝石。直到大约五年前，流经他的企业的所有钻石都曾是从矿场开采出来的。
马尼什·沙阿在纽约GEMXO办公室。摄影师：埃利亚斯·威廉姆斯/彭博社如今这个数字已降至约一半。其余均为实验室培育。
“当前情况前所未有。这是颠覆性的突破，史上从未出现过，“沙阿接受采访时表示，“整个行业正陷入动荡。”
自1953年瑞典公司首次合成钻石以来，人造钻石的幽灵已萦绕市场半个多世纪。但数十年来这一威胁始终未能成真。
GEMXO办公室陈列的实验室培育钻石（左）与天然钻石。摄影师：埃利亚斯·威廉姆斯/彭博社但过去十年的技术突破导致供应量激增，主要集中在中国和印度——高额利润的诱惑与近乎零门槛的准入条件吸引了大量生产者。
与立方氧化锆等仿制宝石不同，实验室培育钻石具有与天然钻石完全相同的物理特性和化学成分。其制作过程是将碳晶种置于微波室中，经超高温处理形成等离子球体，最终结晶为钻石。该技术已先进到专家需借助仪器才能区分合成与天然钻石。
廉价时尚珠宝遭受的冲击尤为严重——过去花费数百美元购买瑕疵天然钻石的消费者，如今能以同等价格购得完美无瑕的合成钻石。波士顿咨询集团估算，实验室钻石产量六年内激增十倍，导致天然钻石需求与价格双双下跌。
与此同时，实验室培育钻石的产量激增，价格却大幅下跌。业内人士透露，过去五年间批发价暴跌超90%，目前仅略高于生产成本。
7月多伦多某实验室钻石设施的激光切割机。摄影师：克洛伊·埃林森/《华盛顿邮报》/盖蒂图片社
巴黎等离子体反应器中正在生长的人造钻石。摄影师：莱昂内尔·博纳旺蒂尔/法新社/盖蒂图片社戴比尔斯早在数十年前就自主研发了相关技术，并于2018年通过旗下Lightbox公司进军市场，以极低价销售人造钻石，试图在天然宝石与其所称的"服饰珠宝"之间建立明确的价格区隔。
这一策略引发哗然：戴比尔斯打破了行业最大禁忌——销售实验室培育钻石，而这正是其一直禁止合作商涉足的领域。但随着中国大规模生产导致价格暴跌至其无法竞争的水平，该计划最终流产。戴比尔斯去年宣布将放弃珠宝用人造钻石合成业务。
公司首席执行官库克表示，他们仍认为这两种产品存在天壤之别。
“这有点像把《蒙娜丽莎》的海报挂在美术馆里，告诉人们这是真迹。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本周在接受彭博电视台采访时表示。“天然钻石是在地下经过十亿年形成的，而实验室培育的钻石则是在中国用微波炉三周内制造出来的。”
全球性冲击
全球毛坯钻石价格暴跌的规模正在影响世界各地。
博茨瓦纳拥有戴比尔斯15%的股份，其预算收入约三分之一依赖钻石。该国刚刚经历了一场政治地震，执政近六十年的政党在选举中落败。
在印度，约有100万人从事钻石行业，切割工厂已经关闭，苏拉特钻石切割中心周围的许多工厂正在出售。仍在运营的工厂产能远低于正常水平，而一些工厂为了不失去熟练工人，正在切割和抛光廉价的实验室培育钻石。
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该行业也面临严重波动。西方对俄罗斯矿业公司阿尔罗萨的制裁扰乱了贸易流动，七国集团继续试图将俄罗斯钻石挤出市场。尽管如此，阿尔罗萨仍在继续销售其产品，主要面向印度客户，价格紧随戴比尔斯。
尽管两大生产商——博茨瓦纳的戴比尔斯和俄罗斯矿山的阿尔罗萨——试图维持价格底线，但来自安哥拉的大量廉价钻石进一步削弱了这些努力。
印度苏拉特市郊一家实验室培育宝石制造公司的员工。摄影师：Sam Panthaky/AFP/Getty Images### 紧张的关系
对戴比尔斯而言，这场危机正使其与高端客户的关系日益紧张。
在11月的销售会上，买家们抵达博茨瓦纳首都哈博罗内后发现，戴比尔斯原石定价比市场普遍价格高出约25%。许多人直接拒绝购买。
钻石交易主管保罗·罗利对此回应称，公司对原石定价采取长期策略，综合多方因素决策。
“二级市场价格可作为参考，但关键始终是看钻石抛光销售后的盈利能力，“他表示，“我们将持续密切关注市场动态并作出相应调整。”
到12月，公司终于让步降价10%-15%。但戴比尔斯原石仍远高于二级市场交易商之间的流通价格。更糟的是，允许买家拒收每箱部分钻石的临时政策已被取消。虽然标价降低，但客户被迫购入更多亏损钻石。
买家们再次怒火中烧。
此前销售主管致信客户称将缩减认证客户数量，已使关系剑拔弩张。知情人士透露，虽未最终确定，但数量可能从70家减至50家左右。公司还告知客户，若想保留"看货商"资格，就必须增加采购量。
如今，看货商们正用行动和钱包投票。近期销售会上，顶级客户的出席率急剧下降。尽管戴比尔斯施压，他们购买的钻石仍在减少——即便已削减矿山产量，该公司库存仍积压约20亿美元。
这种核心关系的破裂正值戴比尔斯的关键时刻，其母公司英美资源集团正在考虑退出钻石业务的方案。
凭借传奇历史和品牌价值，公司管理层决心为这块被英美资源坚称为"奖杯资产"的业务争取高价，尽管当前市场疲软。知情人士透露，内部认为投资者愿意保持观望，而非眼睁睁看着戴比尔斯被贱卖。
但时间不等人。英美资源已宣布出售煤炭业务的计划，并即将完成铂金部门分拆——钻石业务成为重组计划的最后一环。与此同时，英美资源要求戴比尔斯必须止血，这意味着停止囤积库存并全力削减成本。
博茨瓦纳朱瓦能钻石矿摄影师：Monirul Bhuiyan/AFP/Getty Images### 新兴希望
部分行业参与者仍对前景保持乐观。他们认为实验室培育钻石价格的断崖式下跌实为利好，因为消费者不会青睐近乎零价值的"奢侈品”，这意味着天然钻石的吸引力将得以保留。
“最终这将形成完全独立的两个品类：追求实验室钻石的消费者选择人造钻石，崇尚天然的消费者继续选择天然钻石，“GEMXO的沙阿表示，“二者不会形成直接竞争。”
主要交易商指出，美国感恩节至新年期间的关键假日销售表现强劲，预示着这个最重要市场正在复苏。印度市场同样增长迅猛，部分顶级奢侈品牌已观察到中国市场的初步回暖迹象。戴比尔斯公司也承诺将投入较过去15年任何时候都更多的资金用于钻石推广。
然而尽管存在这些"复苏萌芽”，行业整体仍持深度悲观态度。那些已被人工钻石攻占的市场领域恐难收复，而新兴产品仍在持续扩张版图。更关键的是，中国市场几乎看不到恢复至疫情前钻石消费巨头地位的迹象。
颇具警示意味的是，投资者似乎也对市场失去了耐心。曾经十余家小型矿商如今非破产即沦为仙股，几乎全军覆没。
“过去一年异常艰难，“专业咨询公司Gemdax合伙人阿尼什·阿加瓦尔坦言，“但通往美好未来的路径依然存在。这个行业需要进行有效重组并刺激需求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