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峥:香烟,清酒,蜥蜴城 | 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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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匆忙赶去湖边时,彼得正在抽烟。一束微小的火光从热带的灌木中擦过,照亮了一团雾气的轮廓,缩小为一个粉点。我用英文叫他:“彼得。”他也只是微微抬头,然后挥手让我过去。这个时刻的裕廊,只有彼得醒着。彼得如同一只缓慢的蜥蜴,在黑夜中随着烟雾的摆动微微地伸缩脑袋。那些远处的烟就像信子一般,潜入身下草丛,等待我的靠近。我说:“彼得,这里不能抽烟。”彼得反问我:“哪里可以?”我有些茫然,然后听见他狡黠一笑。他看了看四周的摄像头,找到了一处死角,在一杆灯的背面。他说:“灯下黑。”那里有一张和凉亭不太协调的石凳,溜溜地斜着。我们坐下,并要时刻抵抗重力,防止滑落。
彼得是来自伦敦的印度人。从英国广播公司BBC辞职后,随夫人蔡回到新加坡。在我离开工作室之前,蔡和我是同事。彼得从去年就失业在家。在一次我和蔡同行的艺术展上,我在吸烟区发现了彼得,蔡向我介绍:“这是记者,彼得,我的partner。”“Partner”有搭档和爱人的双重含义,我以为他是在此处采访,他熄灭了手中的烟头,说:“我现在不是记者啦,在伦敦的时候是。”这种自嘲式的回答很快化解了三人的尴尬。在我们三人享用完免费餐点和红酒后,彼得提议说:“我给你们表演一个特技。”蔡有些无奈,但还是随他出门,我也跟上——展览实在令人乏味。我们停在一旁的石阶上,他在门口蹲住,点燃了另一支香烟。在口中酝酿许久后,他吐出了一串均匀的烟圈,并引来了一群孩子的驻足。他骄傲地说:“吐烟圈并不难,但要吐出像炸鱿鱼一样的烟圈,你必须控制好每一个烟圈的形状和大小——这才是真正的艺术。”蔡说:“你是想吃炸鱿鱼了吧?”于是我们就去吃了炸鱿鱼。实际上,鱿鱼圈并不如彼得说得如此均匀,但彼得并不在意:“新加坡的鱿鱼比伦敦好,但刚刚喝的红酒,简直糟透了。”蔡提醒他:“小心油滴到身上!”这个时候,彼得才会像一个英国人,开始不停道歉。
彼得的父母来自北印,但他瘦削的脸孔和过分苍白的肤色,让他看起来像一位东欧的牧师。只有他的眼睛,在一些不多的时刻会闪烁出神采,如同翻开圣经时的牧师。此时彼得握着最后一段香烟,眼中闪着火光或神采,吐出了三个所谓均匀如炸鱿鱼的烟圈。但今天没有炸鱿鱼——鱿鱼店早已关门,鱿鱼们也在海峡中熟睡。我看着烟头像一颗陨石般落向脚下的石缝,挣扎着滚出了那条笔直的黑线,滑入另一堆烟头的冢。它们就像是蜥蜴的断尾般叠在一起。与其说香烟是思考的介质,不如说香烟就是思考本身。每一支香烟都象征着每个念头的长度和温度。念头会从烟嘴开始一路燃烧,消耗代表时间的烟杆,直达滤嘴。滤嘴代表着理性。在烟草味逐渐被纸糊味取代时,理性提醒我们应该及时掐灭念头,否则就会烧到手指。这种理性是一次性的,是生理的,如果烟灰代表思考的余烬,在我们脚边的这堆烟头则代表着不同人的死去的念头。
我换了名字叫他:“记者,嘿,记者。”彼得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说这让他听起来像一个笨拙的猎人。他在吃炸鱿鱼时告诉我,蔡在家里叫他:“记者,嘿,记者。”我认为这也许是蔡提醒他该在新加坡找一份记者的工作。彼得拿出了冷冻过的清酒,然后说:“为今天的新闻喝点?”清酒是我遭遇失眠后的第二夜在彼得家中存着的那瓶,还是上次的余量。我不知道有什么新闻可讲,但失业的记者也曾是记者。我开始有了些兴趣。
“在这瓶酒的见证下,我向一位艺术家朗诵今日的新闻。”他把酒戏剧般地举高,说:“8月31日,艺术家再次失眠。”在我看来,彼得比蔡更像一位艺术家,他常常会做出一些行为,让我自叹不如。比如:他会对着一棵植物说话,就像对着一个话筒,开始说一些或真或假的“新闻”——类似是将自己生活中的琐事,用国际新闻的口吻,逐条播报。颇有《水-辞海》中“金话筒”的风范,也让人想起《花样年华》中的周幕云。我感到羡慕,甚至惭愧。但这种惭愧,在酒精生效之前,我是不会承认的。我说:“你这算什么新闻呢?”这时,我感到身后的草丛一阵响动,想起今天早上在厕所看到的一则“新闻”,于是我说:“新加坡发现了一种新的蜥蜴,命名为新加坡泽巨蜥。你也说一个。”记者笑着说:“哈姆,你知道一位德国科学家发现原来蜥蜴也会做梦吗?”我随口说:“这不是六年前的发现吗?你还是喝酒吧。”记者故作勉强地拧开了清酒的瓶盖,并撕开了包装的塑料纸。这让我联想到一个女人的身体。彼得就像对待一件女人的衣服一样,将那些塑料纸叠好,并塞进口袋。
我说:“这酒瓶挺性感的。”记者笑了,用英文说:“像亨利·摩尔的脖子?”
蔡说过“性也是艺术的一部分,而彼得不这么认为”。记者像明白了些什么,突然喝下一大口清酒。那个身体是模糊的,甚至会导向一个危险的领域——这是需要掐灭的念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说着,也喝下了另一口。这瓶酒剩的并不多,我必须在温度上升之前,喝下最后一口。
“你说,如果蜥蜴喝醉了,还会做梦吗?”我转向记者,“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喝醉了,我就不会做梦了。我不知道蜥蜴是不是也这样。”
“今天的清酒这么难喝,蜥蜴应该会做噩梦吧。”
清酒是我从港口的超市买来的,是船员会喜欢的种类,除了入口时的辛烈,很难再回味出别的口感。短暂的刺激过后,淀粉的黏稠则会在喉咙开始扩散,直到我开始说话:“我一直觉得记者是比艺术家更为勇敢的。你们并不是只在工作室面对那些东西。”
“蜥蜴吗?”彼得又偷偷喝了一口,让我有些恼火。蜥蜴当然比那些“东西”更加可爱。他笑着看向我说:“你今天怎么对蜥蜴这么感兴趣?”然后他看向了我口袋里发光的手机,这台嗜睡的机器也像睁了眼,回看我们。我拿出来手机,屏幕上有一条来自蔡的妹妹伊莎的消息。我有些尴尬,但记者说:“是伊莎吧?”我只好打开她的消息:“不知你是否睡了。宿舍发现了一只蜥蜴,需要你帮忙移除。”我不自觉地念了出来,仿佛这才是今天的新闻。
“你要去吗?我知道你最近老和伊莎聊天,蔡说你睡不着。”
因为伊莎,蔡才决定回到新加坡。伊莎讨厌伦敦的天气,在疫情的时候,这种情绪变得更加强烈。蔡带着伊莎回到了这里,并在附近的大学为她注册了学籍。在伦敦学习经济学的伊莎对“艺术”很感兴趣,但蔡曾用生命来反对。回新加坡后,蔡却奇迹般地允许伊莎改学“媒体艺术”。蔡解释说:“因为媒体艺术不是艺术,而且可以找到工作。”在工作室的时候,伊莎有时会来看看我们的“创作”。我在离开前创作的“油画”,也是一只蜥蜴,嘴里叼着一瓶清酒。主任看了这幅画说:“哈姆,我觉得你应该休息一段时间。”而伊莎看了说:“你是姐姐的同事吗?我想认识你。”伊莎当时不知道我抽烟,更不知道我喝酒。后来我们谈起那幅画,我给她发短信,说我失眠的时候,常梦到那幅画。
“喂,艺术家,你要去帮伊莎除害吗?”彼得又问了我。
“我想去。你以后别叫我艺术家了,好吗?”
“那这瓶酒怎么办,还剩最后一口?”
我没有回答,记者明白我的意思——一起带着吧。我忘了告诉伊莎,我在睡不着的时候会喝酒。但这种习惯,只会让我的失眠更加严重。伊莎会问:“你为什么会失眠?”而我已经不记得失眠的原因,因为当我尚清楚具体原因时,我从未有过睡眠的困难;而当我来到新加坡后,我已经很难再说清,是哪一件事,或哪一个地方,抑或是它们之间的哪种关系,导致了这种状况。就像湖面上蒸腾的雾气,来去不明。但伊莎和蔡很像,不会接受这种模糊的解释。
伊莎在我印象中,仿佛是蔡的成功作品,严格遵守蔡对她的一切要求:不可饮酒,不可吸烟,不可熬夜,注重整洁。甚至在英国时也是如此,活如一位清教徒。而彼得是蔡的失败品。连伊莎也知道彼得的状况,说:“姐姐总是担心彼得在新加坡会一直这样。”只有我从未担心,因为他看起来只是缺少素材而已。新加坡的新闻里,充斥着各种语言,却恰好缺乏艺术家的素材。连湖面也显得沉闷。
伊莎的宿舍在湖的另一头。在10点后拿着一瓶晃荡的清酒走在高耸的石桥上,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我让彼得把已经松弛的瓶盖重新拧紧,然后插进牛仔裤的口袋。但是口袋只有五指深,于是清酒的半截脑袋露在外面,并随着步伐有节奏地摇晃,如同让我离开工作室的那幅油画一般。在湖上走的时候,灰色的卡罗鱼远远搅动着水波,像被惊醒一般,又很快平静下来。我们加快了步伐。在穿过湖面后,还有一小段树林才能到达伊莎的宿舍。在新加坡,森林是唯一未被驯服的事物。我们走过被军人开辟的一条小路,两旁的路牌有时被新长的树枝压弯,一头栽入了草中。我们必须跨过它们,并随时注意口袋的清酒,才能继续前行。
记者像在美术馆时一样走在前面,而我已经对这条路过分熟悉了。从裕廊湖走到伊莎的宿舍必须穿过一片军事训练区,而这片树林和林中的小路,则是两片区域之间唯一的通道,可供民众通行。在印度榕的无数空隙中,一条坑洼的水泥路在月光下浮现,并露出了军车特有的巨大辙印,一路延伸到海边。在新兵假期外的日子,白天只有一些渔夫和船员会用作捷径。有时也会有一些游客误入这里,想直通海边,却总在半路折返。更多的是一些赤裸上身的男孩们,拿着一些酒瓶和排球,无所畏惧地冲入了一大片榕树的阴影,脚步随着笑声逐渐消失。而入夜后,就只能听见远处的炮声、一些飞机起飞的声音,像雨点一样不时坠落在阔叶林的顶端。除此之外,总能听到一些窸窣的声响,一路随着我们的脚步,不连续地靠近,走远,重复着。
我曾多次走过这里,所以对这些声响并不恐惧。在没有狮子的狮城,连野猪也难觅踪迹。除了偏爱市区的猕猴们,这座海岛是属于蜥蜴的王国。
“你怕了吗?”记者头也不回地问。
“没有。”我更怕伊莎看见这瓶清酒,虽然所剩不多。我曾在这条路上和伊莎聊起她的父亲。蔡和伊莎的父亲是一位船员,在邮轮上度过大部分时间。在难得和家人团聚的日子里,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喝醉后,他抓着伊莎的头发问她:“妈妈有没有在我不在的日子,总不回家?”伊莎其实也不知道,因为伊莎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她们。她只能试着挣脱,直到蔡决定离开新加坡,并将伊莎一同带去了英国。我曾问伊莎:“除了离开,你们反抗过吗?”伊莎会说:“反抗的话,就不是我了。”
我突然有些后悔今晚的决定,但随着树林逐渐稀疏,一大片修建齐整的草坪将天空割裂,而明暗分明的视野也突然颠倒了过来。一些建筑工地的灯火刺入眼帘。
伊莎的宿舍就在离海边不远的小山上。那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建筑,但在海风的侵蚀下,英国人引以为傲的绛红褪成了一层橘黄。雨季留下的青苔则在墙壁上留下了 一些热带的痕迹,远看像被熏过一般。只有大门是新的,挂着用三种语言写的“欢迎新生”的标语。大门下一个清瘦的人影,低头坐着。她的两腿分叉,只有刘海亮着,在手机的荧光中闪烁。她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
我走到了记者身前,然后向她招手。“呀,彼得。”伊莎好像并不惊讶。她穿着一件印着她之前英国学校图徽的卫衣,手插在兜里。她的头发仍旧潮湿,散发出洗发水的味道,一阵海风让我清醒过来。我又看了看那件卫衣,像是蜥蜴蜕皮时的甲片,勉强地覆盖住一个正在成长的身体。她穿着一双娘惹款式的拖鞋,不断剐蹭着水泥地上的树枝,直到那截树枝碎成几片,并向山下的海边滑去。“哈姆,谢谢你来了。”她突然看向我,让我有些失措。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尝试笑着:“带我们看看蜥蜴吧。”
我们顺着木色瓷砖的楼梯向三楼攀爬。我听见清酒晃荡的声音,隐约在海浪声中浮现。每经过一层,我便更加忐忑。实际上,我从没有进来过。我每次送伊莎只到校门口,伊莎便会说:“晚安。”一方面,这一切都显得熟悉,令人怀念。另一方面,我必须像一位陌生人般,在每一层都假装放慢步调,而伊莎也会停下,说:“还有一层。”于是我们便继续。大海的轮廓逐渐清晰,也能听见一些学生的细谈,不知是笑声还是哭声。直到三楼,伊莎说:“就是这里了。”我跟在她后面,经过一条漫长的回廊,时不时能瞥见监控设备的红光,如烟头一般闪烁;直到走廊尽头,只有一间房门虚掩;我闻到一些烟味,但并不确定,海风又吹来一阵。我故意问她:“是这里吗?”伊莎轻轻一推,说:“就是这里了。蜥蜴在桌子下面。”
记者像闯入新闻现场一般兴奋起来。他将手机的灯光打开,拿在左手,蹲了下去;右手的袖子已经卷好,并沿着地面开始摸索。我有些茫然,也全然忘记了清酒的事情。我回头看伊莎,她有些害怕地看我,似乎有一丝嘲讽。我从另一侧靠近时,听见液体的声音,原来是记者口袋的清酒由于倾斜的关系,开始流出。一股浓烈的味道蔓延开来,比湖边更浓。我赶紧换到另侧,并将最后一口清酒,救于危旦。我将这瓶酒拿到了桌脚,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东西。
“你不是说一只蜥蜴吗?这里怎么有一条断尾?”我问伊莎,仍旧低头。
伊莎说:“我刚刚追赶它来着。它本来在桌脚的,现在逃到桌底了。怎么会有条尾巴?”
我听见记者突然大笑:“蜥蜴哪有断尾的,只有壁虎才断尾求生的。”伊莎竟然也笑了,不过是像咳嗽一般的气音。我很少见她笑。“那不会是壁虎吧?”她憋着笑问。
我突然想到了早上的新闻,然后说:“我听说蜥蜴也会断尾欸。今天新闻说新加坡泽巨蜥遇到危险就会断尾求生。”我们半蹲着,伸长了脖子,如同断尾的蜥蜴一般,忘记了桌底的事情。“难……道……壁虎不就是蜥蜴吗?”我听见伊莎有些迟疑地说。
“对喔……也对……对……对……”我有些羞赧地低下头,而记者则毫不在意地继续摸索。我将整个身子都贴伏地面,瓷砖的温度通过衣衫浸入身体,我便将手脚尽量撑起;借着记者的光源,开始检查每一个缝隙。阴影像潮水般来去,那只蜥蜴却像是听懂了人话一般,永远躲在黑暗的一侧。在那些缝隙里,我发现了零食的碎片,一些烟头,还有一条灰头土脸的女士内裤。我只能装作无事,继续向桌子的边缘检查,那里则只有一瓶清酒的底座,是刚才放下的。
我有些疲惫,将身子直了起来,双手歇在腰上。记者却不倦地开始搜索桌子内部的空间。伊莎有些局促,走近了,然后将半截身子靠在柜子上,说:“应该不在桌子里,这些都关紧了。”我看到伊莎的动作,有些担心,更后悔带记者来。但记者并不坚持,一会又像发现了猎物一般,开始搜索另一边的桌脚。我看向了酒瓶的方向。
一只红白相间的壁虎……或……蜥蜴正笔直趴在瓶身上,那些花纹和断尾如此一致。在它寻找自己尾巴时,意外发现了这瓶清酒。瓶口发出的奇异香味显然让它把这绿色的瓶身错认成了某种植物。它一边向瓶中吐着信,一边瞪我们。我不知伊莎是否看见了,但毫无疑问,清酒和蜥蜴必会暴露其一。伊莎从桌柜上弹起,跳到另侧并指着酒瓶说:“蜥蜴在酒瓶上!”记者猛然回头,温柔地侧过身,示意伊莎不要作声。他像一个志在必得的猎手,将双手像渔网一般自信张开,高高举起,轻轻地落下。这只蜥蜴也像被威胁一般,从瓶底开始向瓶口爬去。这是一瓶所剩无几的清酒,一只蜥蜴的重量足以让它倾斜。随着它逐渐靠近瓶口,清酒开始摇晃,就等再次倾覆的时刻。记者的手已经停在了半空,随时准备“收网”。我们没有注意到伊莎的动作。比起刚才的怯懦和震惊,她像一只真正的蜥蜴般突然发动了“偷袭”,在瓶身滚落的前一刻,她扑入了新闻现场,前倾的双手像铲子一般,稳稳地握住了酒瓶。蜥蜴再次逃跑了,这次顺着门缝。凭着职业精神,在新闻现场被“破坏”后,记者转身跟上“目标”,而我则呆在原地。我看见伊莎笑了,仰躺在地上。我也笑了出来,只好解释说:“这是我和彼得今天没喝完的。”伊莎则摇摇头,朝另一侧笑着。
我听见楼道里记者的脚步慌乱地来回走动,最后停在靠窗的一侧。我看着伊莎说:“我以为你怕蜥蜴?才让我过来。”伊莎笑着说:“那不是蜥蜴,是壁虎吧?是喝酒的壁虎。”她手里仍攥着那瓶酒,像战利品般。我说:“看来,我们和壁虎没什么区别。”伊莎又说:“我们不是壁虎,我们是有害无益的蜥蜴。”我们便笑出了声。
伊莎坐了起来,头发像着了静电般飞着。我以为伊莎是害怕蜥蜴的,但也许她害怕的是另个自己。她自己站了起来,顺便将酒瓶放在了桌上。她靠上刚才的桌柜,手却放松了许多。我再次闻到了她的头发,并确定不是洗发水的味道。记者这时闯了进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他说:“那只蜥蜴跑了,向海边跑了。”伊莎回过神来,举起了酒杯晃,瞇着眼说:“那我们也去海边吧!”
记者露出无所谓的神情,站在门后。我则有些兴奋,因为我第一次见伊莎,也是在海边。我们顺着那条来自树林的小路,一直走到了海边,伊莎就穿着同一件外套,双手交叉,头放胸前,向我抱怨新学校的事情。我让她先走,她不忘拿上那瓶永远喝不完的清酒。但这次,她脱下了那件肥大的外套,只穿一件短袖,一件印着椰树和吉他的夏威夷衬衫,朝门外走。记者则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往房内走,拦也拦不住。他绕过我,弯腰在我左手边的桌脚处拿上了那根被壁虎遗忘的断尾,放在了刚才装清酒的口袋里。有趣的是,这截尾巴也大概五指长,和清酒一般高度,于是在他朝门外走时,这截尾巴也露在外面,取代了清酒,随步伐晃着,好像随时要断掉。我看着记者走出,在门后的墙上寻找开关,只听见伊莎说:“这是老式开关,你要拉那根线。”我看见在头顶垂下的一根拉链,尾部拴着一个已经裂开的铜绿吊坠。我最后看了眼伊莎的房间,是和印象迥异的凌乱,但这种凌乱却令人着迷。我拉下开关,一切归于黑暗。我意识到,我并不了解伊莎。
我们摸着另一侧的梯井走出宿舍,并沿着一条木桩铺就的小路向山下走。这次记者跟在后面,一副沮丧的模样。我则跟在伊莎的身后,保持着和记者差不多的距离。伊莎拿着清酒,像要去放漂流瓶一般,步伐轻快。走到山下时,我发现了那座小山的全貌,是之前忽略的细节——原来这座小山不过是堆满了巨大石块的海堤而已,而下山经过的部分,经年累月被植被紧密覆盖。那些后来者,则索性搬来了一些建楼剩下的桧木,顺着植被铺就了一条直通海岸的小路。功能不明,却讽刺地绕过了本应避开的海堤。我们也来到了海堤本要抵御的一侧。我没有注意到记者的喃喃自语。
当我和记者站在山下时,伊莎已经找好了另一块更大也更老的桧木,和海岸线勉强保持平行。那块桧木就像是被遗弃在山下的孤儿,它过于庞大的身形和有些弯曲的线条,像是被修筑小路的人故意剩下的。但它并不是无用的。在那条小路铺就后,那些工人便想起了它,并把它用作长椅。虽然这条长椅实在有些粗糙不平,那些小孔里不乏一些寄居蟹的身影,用不对称的小钳夹着塞入小孔的烟头,一一向我们质询。随着伊莎坐下,它们一哄而散。我坐在了桧木的另一端,记者走得很慢,他随后踢着那些对岸来的沙子,也在我们中间坐下。这时记者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便马上挂断。
“是谁?”
“还能是谁?”他将手机关机,拿出了酒瓶,放在脚边。记者在有心事的时候,看起来也更像一位艺术家。
这时的大海看起来像一滩过于庞大的积水,围绕着对岸克拉肯似的码头。码头是活的,海水却像睡着了一般,一副沮丧的模样。没有捕鱼船,只有一些巡逻艇像积水潭中的水黾,轻佻来去,搅动着灰黑水面上唯一的浪涌。在码头的深处,有时能看见一些新来的油轮,像走错了房间一样,前后迟疑着,被克拉肯的触手牵引一阵,终于停在了合适位置。大船停下时,远处的浪也会跟着翻涌起来,扰乱那些岸边的涟漪。灯光大开,那艘油轮写着“Evergreen”的标识,看来是热带的常客了。
远处的灯光并不刺眼。伊莎看见酒瓶,放在桧木下的沙子里,旋转了几圈,竖了稳当。这是童年埋沙子游戏中的技巧——如果要让汽水瓶看起来像城堡,必须要旋转几圈,才能使之成为支撑“尖顶”的“地基”。她像一个孩子般把双手撑在桧木的上缘,然后身体后仰,把双脚也伸直了,一直到不能再前,在沙子上留下了两条平行的痕迹。彼得则像伊莎过去的样子,齁着身子,托着脑袋。他的双腿在桧木前弯成一圈。这仿佛是蜥蜴的两种姿势,在一天中不同的时间段,蜥蜴会根据太阳和猎物的方位如此“pose”。不知道新加坡泽巨蜥是否也这样。
记者突然抬头:“伊莎,你想喝这瓶酒吗?”他说完又戏剧性地将那瓶清酒举高了,要递给伊莎。在湖边被捉弄过的我,立刻意识到记者的把戏。果然,在她碰到酒瓶的一刻,记者却突然像魔术般将手抽回,将酒瓶中的余量一饮而尽。他当着伊莎的面将酒瓶放回了原位,但怎样都无法再将酒瓶立稳,酒瓶空了。感到被戏弄的伊莎将空瓶砸在记者的身上,记者则笑着躲开了。她像酒鬼一样,试着将瓶中幸免的酒滴重新导入口中,但重力并非万能。她只能瞪记者一眼,然后将酒瓶抛下,并踢了一脚。她看了我一眼,随即又转头看海。
我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从口袋中摸出了那包因潮湿而软化的烟盒,并拿出了硬度尚可的一根,递给了伊莎。“你要抽烟吗?”每一个音节就像打在岸边的海浪一般,后劲不足。“好啊。”她甚至没有反问我。我看着一位陌生人,熟练地将烟头夹在两指尖的缝隙,然后转头问我:“你有火吗?”她拨开了垂在鼻端的刘海,将嘴唇凑近。我甚至能看清暗红的纹路和某些干燥的角质,像桧木一般隆起,顺着唇沿依次排列。但很快,火光熄灭,另一簇火亮起,她重新回到了刚才的姿势,并朝向依然沮丧的海面。
我看着伊莎,她和蔡长得很像,但她在放松时有蔡认真时才有的神情。我仿佛看到工作室的蔡,在画布上落下第一笔的样子。但伊莎是伊莎,她因静电而飞起的头发,此时被海风捋顺,垂在左侧的肩头,挡住了我的视线。
伊莎转向记者,吐了一口烟圈,比起记者的鱿鱼圈,她的烟圈更像一团迷雾。她说:“彼得,姐姐希望你能继续工作。”“你觉得我还像记者吗?”他笑了,像被呛到,咳了出来。
这声咳嗽持续着,愈发浑浊。“去他妈的记者。”记者突然愤怒起来,然后捡起了酒瓶,要朝水中扔去。他此时的样子就像班克西的涂鸦一样,充满了正义感。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收回姿势,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条断尾,像做药酒一般,把断尾放进了酒瓶。没有了酒,断尾的长度正好装入瓶身,不多不少。他将“药酒”倒过来握住,朝着大海的方向,毫不犹豫地完成了自由落体。那死寂的海面也像感受到了什么,激起了硕大的浪花,打在岸上。大海苏醒过来,记者也从刚才沮丧的状态突然爆发。他看向我们,我正想说:“这里也许有监控,如果乱扔……”这句话荒谬到我并未开口。他没等我们反应,便像蜥蜴一般冲向了海水,并迅速改变了姿势,向着那片浮着空瓶的浪头游去。他在水中摸索了一阵,上下翻滚,等我们大喊着“彼得,嘿,彼得”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岸上。他全身淌水,带着一股浓重的腥味向我们走来。他左手把空瓶递给伊莎,伊莎仍在震惊。彼得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又从装过酒瓶和断尾的口袋中摸出了半片手掌大的珍珠贝,放在了桧木上说:“天然烟灰缸。”伊莎手中的烟头已经烧出大段,眼看就要坍塌,她只好目送那段烟柱落入贝壳的底部。不出所料,那段滚着火苗的烟柱在遇到贝壳后,很快便散落成几朵烟灰,滋出一条细长的,带着咸味的青烟,黯淡了。
我注意到酒瓶中没了断尾,“那截断尾呢?”
“被浪吃掉了,或者自己找主人去了。”
“那也不能乱扔……”
“那不是垃圾,只有酒瓶才是,所以我捡回来了。”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陷入了沉默,只好也摸出一根烟。
“你们觉得香烟像什么呢?”我试图用提问来化解尴尬。
记者越过伊莎的侧脸,看我点烟,点了几次都没着,然后睥睨着说:“我觉得烟头像蜥蜴的断尾,烟杆像蜥蜴的身体。因为蜥蜴的身体就像燃烧一样消失了,而只留下一个断尾。”海风很大,我仍在尝试点烟,嘴里苦笑了一声。
伊莎突然来了兴趣,转向记者。她右肩的头发滑向左肩,一团都被吹起,彻底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觉得是反过来的,烟头像蜥蜴的身体,烟杆才是断尾。我们都以为断尾是剩下的部分,但其实断尾才是蜥蜴存在的证明,是真正的身体,断尾被永远留下了,而身体还会变化,会像烟杆一样燃烧,消失。”伊莎将手摊开,演示着身体消失的场景,她手掌间只剩下了一个不再燃烧的烟头。我终于点燃了香烟。
“他们需要报道事实的记者,但我不知道什么是事实。”记者对着海说。
“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难道不是事实吗?”我回答。
“那是我们的事实。”伊莎说着,并拿起了潮湿的酒瓶,将烟头从瓶口滑入。
“我有点冷,能去拿你的外套吗?”对于新加坡来说,这也算是凉快的日子。伊莎拍了拍沙子,从夏威夷衬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像代币一般的钥匙,举手递给记者。我将抽了一半的香烟压入贝壳的底部,熄灭后也放入了清酒的瓶口。我将装着一长一短两根烟头的酒瓶递给了记者。记者有些不情愿,我只好用英文说:“Please,垃圾。”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转身离开了。
桧木上只剩下了我和伊莎。我无法再以过去的方式面对伊莎。她穿着夏威夷衬衫,双腿倚着木头跷着,一会又放下。海风换了一个方向,将她的头发向后吹起,露出一个有些疲惫的额头。她像是微笑着,又思考的模样,观察着对岸的码头。我不再是一个倾听者,甚至不再是提问者,而是一个观众。我试着找回过去的语气,向她提问:“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呢?”
伊莎像没听见似的,将双脚腾空又放下,摆动着身体,好一会才坐好。她将脑袋摆回我的视线,但头发仍是乱的,看着我,说:“从我刚去伦敦就开始了。”
“那为什么回新加坡还在喝呢?”
“因为伦敦和新加坡并没有太大区别。”
我有些讶异,接着问:“我以为你回到新加坡会更开心。”
“我也以为我会的。”
“你也以为?”
“但并不是的,而且蔡也不需要知道。”她用“蔡”称呼了她的姐姐。
“蔡开心就可以了,她是辛苦的,无论是去伦敦还是回来,而且彼得也辛苦。”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是记者回来了。伊莎不再作声。
记者穿上了伊莎的外套,正好合身,让我怀疑这件外套本就是记者的。记者学着伊莎将四肢伸直,身体后仰,坐入桧木的凹陷处。我意识到,我也不了解彼得。(突然一句,有点莫名?)
伊莎突然神秘地说:“我给你们看一个好玩的东西。”她掏出了手机,给我们播放一段动画。这是蔡说的“媒体艺术”。我站起身看,记者也站了起来,低头挠着后背。
这是一段由蜥蜴的视角所描绘的2D动画,它左右摆动的尾巴提醒我们这是一只向前游动的蜥蜴,而它扁平的后脑及一侧露出的瓶口,告诉我们:它嘴里正衔着一只酒瓶。
“这不是我的油画吗?”我反问道,记者也注意到了,微微点头。
“你继续看。”伊莎说。
我注意到象征出发点的前景中标识着“新加坡”字样的陆地,在身后;背景中则有一个码头样的岛屿,象征目的地,在前方。随着蜥蜴的游动,码头并没有更近,陆地也并非更远。这是一则无限循环的动画,这是一只不知疲倦的蜥蜴。
“它不上岸吗?”记者问。
“它上不了岸的。”
“为什么呢?它不是会游泳吗?”我问。
“因为它没有意识到这些海水是从瓶子流出的,那并不是救生圈。”
蜥蜴随着海水有节奏地摆动身体,身后的陆地和前方的岛屿仿佛也跟着酒瓶上下浮荡。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关系,我感到一阵久违的困意。天空露出灰白,海岸线近了,开始涨潮。伊莎和记者的交谈逐渐模糊。
此刻我预感到,我漫长的失眠,终于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