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人在世界各地接连死亡——《华尔街日报》

上个月一个周二的下午，马克西姆·库兹米诺夫驾车驶向他那栋能俯瞰西班牙棕榈海滩的新公寓，浑然不知一名杀手正潜伏在停车场附近。

驻守不到500英尺外的当地警方仅用几分钟就赶到现场，但目击者称对这位前俄罗斯直升机飞行员为时已晚。杀手已驾车扬长而去，车轮碾过这位28岁受害者布满弹孔的躯体。急救人员用绷带剪开他的衬衫时，注意到五发小口径子弹的精准度——其中一发直接击穿了心脏。

半年前，这位来自俄朝边境小镇的叛逃者驾驶米-8武装直升机在距地面仅20英尺高度穿越火线投奔乌克兰。移交战机后，他获得了50万美元赏金，并公开呼吁同胞效仿。

“当这一切真实展现在眼前，你的世界观将彻底改变。“他在乌克兰国防部拍摄并发布于YouTube的采访中说道，“你会看见一个全新的多彩世界。”

如今库兹米诺夫——在这个名为"欢乐镇"的海滨度假胜地遇害——成为日益增长的俄罗斯反战人士离奇死亡名单上的最新名字。西班牙调查人员虽认定凶案系克里姆林宫指使，但尚未锁定具体嫌疑人。

莫斯科方面未否认处决行动。俄对外情报局局长纳雷什金通过塔斯社宣称：“这个叛国罪犯策划肮脏罪行时，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自入侵乌克兰以来，俄罗斯各界知名人士已在三大洲离奇身亡。其中一些人被认为怀有政治颠覆思想，另一些人可能卷入了普通刑事犯罪活动，还有些人或许确实死于自然原因。但此类事件数量之多，已让维基百科专门开设名为《俄罗斯商界人士可疑死亡事件（2022-2024）》的动态清单，目前记录已达51人。

去年驾驶俄军米-8直升机叛逃至乌克兰的马克西姆·库兹米诺夫，曾于9月接受记者采访。图片来源：Maxym Marusenko/NurPhoto/Getty Images有商人在伦敦寓所自缢，也有富豪在波多黎各溺亡。一位执政党官员从印度酒店屋顶坠落，46岁的科学部副部长从古巴返航时突发不明疾病身亡。西班牙警方仍在调查2022年天然气巨头诺瓦泰克前副主席谢尔盖·普罗托森亚及其妻女在巴塞罗那近郊别墅的灭门案。

上月俄独立媒体披露，普京心腹、石油巨头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伊戈尔·谢钦的35岁儿子，在莫斯科被称为"普京好友之家"的豪华公寓内猝死。

这些死亡事件表面均无克里姆林宫直接介入痕迹。但另一类谋杀则截然不同——精心策划如戏剧演出般的行动，旨在制造最大公众震慑。瓦格纳雇佣兵集团头目叶夫根尼·普里戈任在发动未遂兵变两个月后，其私人飞机在距普京湖畔官邸约64公里处坠毁，机上人员全部遇难。

2020年，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尔尼遭人使用极易检测的神经毒剂"诺维乔克"下毒；上个月，就在有关释放他的协议即将达成之际，他却在北极圈内的流放地突然死亡。克里姆林宫宣称其死因需由医疗部门认定，但鲜有西方人士采信这一说法。“毋庸置疑，普京应对纳瓦尔尼之死负责，“拜登总统上月对记者表示。

库兹米诺夫遭遇的黑帮式暗杀，折射出俄西方新间谍战中另一股暗流。自普京发动入侵以来，乌克兰及其西方盟友持续通过策反手段削弱俄罗斯国家机器与军事力量，企图让叛逃者从涓涓细流演变为滔滔洪流。而克里姆林宫则展开连环追杀，试图以血淋淋的惩戒阻遏更多叛逃行为。

在乌克兰，军事情报部门为有意弃械投诚的俄军士兵开通了24小时"我想活命"热线。据乌克兰战俘事务部门发言人彼得罗·亚岑科透露，已有260余名俄军通过该渠道叛逃，另有2.6万人致电咨询——去年9月库兹米诺夫公开叛逃后，单日来电量一度激增约70%。这些数据无法独立核实。

2月29日，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通过户外大屏幕发表年度国情咨文。图片来源：马克西姆·希彭科夫/EPA/Shutterstock美国中央情报局制作了三段视频，鼓励俄罗斯人尤其是安全部门官员与华盛顿合作；这些视频通常能获得数万次观看。该机构表示，如果这些视频未能说服俄罗斯人主动投诚，他们就不会继续制作。

“我邀请他们效仿过去18个月里其他人的做法，与我们携手——我们的大门始终敞开，“英国间谍首脑理查德·摩尔去年在布拉格的罕见公开演讲中表示，“他们的秘密在我们这里永远安全。”

法国已接纳了曾为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工作的医生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娃。普京总统卫队工程师格列布·卡拉库洛夫去年经土耳其潜逃至未公开地点。他在接受伦敦调查机构"档案中心”（由俄罗斯反对派人物霍多尔科夫斯基资助）视频采访时表示，自己负责保障总统的私人通讯，并曾陪同普京出访180余次。

鲍里斯·邦达列夫原是俄罗斯驻日内瓦联合国代表团外交官，在入侵乌克兰两个月后辞职抗议，并在瑞士寻求庇护。

“我的同事们说’我们能做什么？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他在素色背景前进行视频通话时表示，“俄罗斯的政治思维正变得越来越简单：遇到问题就直接消灭提出问题的人。”

策反库兹明诺夫的行动本是乌克兰国防部情报总局（HUR）在反攻受挫时构思的概念验证，这个来自莫斯科千里之外人口凋零小镇的普通飞行员，随后数月成为检验高调叛逃者能否带着乌克兰提供的资金和新身份在西欧舒适存活的测试案例。

为还原他叛逃及遇害的经过，《华尔街日报》采访了这名飞行员在西班牙的邻居和熟人——包括其遇害的目击者——以及西班牙、欧洲和美国的警方与情报官员，还有参与将他及其武装直升机从俄罗斯接应出来的乌克兰行动人员。记者还查阅了库兹米诺夫的社交媒体动态，如今上面充斥着愤怒的帖子，谴责他的背叛行为，以及他在逃到乌克兰后那段兴奋日子里发表的公开言论。

克里姆林宫未回应置评请求。当俄新社就这起谋杀案询问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副主席梅德韦杰夫时，他回答说：“恶狗终有恶死。”

‘被银币噎死’

在乌克兰及其西方支持者策划招募库兹米诺夫这类军官的行动时，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正加强架构以阻止他们。

安全分析人士称，自战争爆发以来，该局的第三军事反间谍局(DKVR)——负责防止军人叛逃——已壮大成为FSB最大的部门。其任务涉及监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军队之一，在横跨11个时区的国家里一直监视到部队层面。即使在最近扩编之前，DVKR的规模也很庞大：根据俄罗斯调查网站Agentura公布的2012年FSB泄露文件，仅卡卢加地区一个只有六架飞机的小型空军基地，就有20多名特工监视部队。

欧洲安全分析人士表示，在入侵乌克兰初期的混乱之后，这个由国内外情报机构组成的网络已重获信心和影响力。据报道，普京早先曾将FSB高层领导人软禁，因为他们严重误判了乌克兰的抵抗。欧洲各国首都驱逐了约400名俄罗斯外交官，其中许多人被认为是间谍。

普京随后释放了联邦安全局高层，选择不清洗队伍。他保持俄罗斯边境开放，让数十万俄罗斯人得以逃往欧洲、中亚和高加索地区躲避动员——而欧洲官员表示，伪装的情报人员也混入其中，重建因外交驱逐而减员的队伍。

一名女子在莫斯科联邦安全局（FSB）总部附近为已故俄罗斯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尔尼献花。图片来源：natalia kolesnikova/法新社/盖蒂图片社这位曾担任克格勃上校的总统长期宣称要追捕叛逃者：“无论他们得到什么回报，那三十枚银币都会让他们噎死，“他在一次寂静的记者会上如此回应关于是否签署过处决流亡叛徒命令的提问。

美欧情报官员指出，如今俄情报机构在海外镇压异见时愈发肆无忌惮且手段翻新。分析人士称，俄三大情报机构——联邦安全局（FSB）、格鲁乌军事情报局（GRU）和对外情报局（SVR）——的界限正日益模糊，导致更难辨别行动责任方。“这些部门过去泾渭分明，现在却开始互换人员和资源，“研究俄罗斯安全机构逾20年的安德烈·索尔达托夫表示，“就像斯大林时代”，他补充道——当时这位苏联独裁者创建了名为"锄奸局”（SMERSH）的新机构。

他们也在行动中越来越多地使用外国人。

去年，英国执法部门逮捕了五名保加利亚人，他们被指控为莫斯科从事间谍活动，其中包括监视伦敦的俄罗斯流亡者。2023年4月，商人阿尔乔姆·乌斯——普京一位亲密盟友的儿子——在塞尔维亚犯罪团伙的帮助下从意大利的软禁中逃脱，避免了被引渡到美国。他因违反军事技术制裁的刑事指控而被拘留。乌斯称这些指控是出于政治动机。

使用外国人是斯大林时代做法的回归，当时西班牙刺客拉蒙·梅尔卡德将冰镐刺入列昂·托洛茨基的额头，向政权的其他敌人发出了明确的信息，从而进入了苏联的传奇。

时至今日，在俄罗斯，“派一个梅尔卡德”意味着派遣一名杀手。

会面

直升机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它要去哪里，那就是飞行员库兹米诺夫，他关掉无线电，将飞机降低到离地面如此之近，以至于雷达无法探测到他的下一步行动，同时努力安抚他的两名机组人员。

几周以来，这位俄罗斯裁缝的儿子、苏联时期乌克兰飞行员的孙子，一直对一个他认为非法的入侵行动心存疑虑，这场入侵是由一个他视为战犯的总统领导的。乌克兰军事情报人员联系了他，并提供了巨额资金，让他在俄罗斯之外开始新生活，但有两个条件：他必须将他的直升机飞给他们，然后参与一部纪录片，鼓励其他人效仿他。

8月9日，他关闭了直升机无线电，抓住了一次例行任务的机会——从边境城市普斯科夫运送备用战斗机零件和两名飞行员出发。当飞机低空掠过前线时，机舱内的两名机组人员意识到他的计划并开始高声抗议。

但他们无能为力：只有库兹米诺夫知道如何驾驶。

据他的乌克兰联络人透露，他试图安抚他们，提供了他后来回忆曾告诉他们的指示：我们着陆时，不要跑。

他的着陆目标是乌克兰哈尔科夫市外一片森林空地中杂草丛生的草地，距离边境约20英里。直升机一着陆，他的两名同伴尼基塔·基里亚诺夫和胡什巴克特·图尔苏诺夫就朝俄罗斯方向跑去。乌克兰称其部队命令他们停下。当他们没有服从时，两人被击毙。

库兹米诺夫蹒跚前行，左大腿在混乱中被子弹击中受伤，随着肾上腺素消退，疼痛开始显现。

安顿在基辅安全屋的新家后，他在纪录片《被击落的俄罗斯飞行员》中出镜。该纪录片于9月3日周日全国播出。“这部电影首次揭示了可能是我国历史上最成功的特种行动之一的细节，”一条社交媒体宣传帖写道。

节目播出后，俄罗斯对背叛行为的愤怒蔓延至黄金时段新闻节目。“我们会找到他。我认为他活不到受审那天，”俄罗斯《一周新闻》节目中受访的一名情报官员表示。

乌克兰情报人员正在检查这架移交给乌克兰的俄罗斯直升机，画面截取自社交媒体视频。图片来源：乌克兰国防部情报总局/路透社两周后，库兹米诺夫抵达基辅市中心公园的接头地点与联络人会面，透露了此刻萦绕心头的忧虑：俄罗斯人会抓到他吗？

联络人向他保证，在乌克兰是安全的。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加入乌克兰空军。

他也可以选择离开。

“我们不会用锁链把你拴在乌克兰，”一名官员表示他曾这样告诉库兹米诺夫，“但你也必须清楚自身安全面临的风险。”

他决定去西班牙碰运气。临行前，基辅方面交给他一本乌克兰护照，上面印着可疑的化名“伊霍尔·舍甫琴科”——这个常见名字搭配的姓氏源自19世纪诗人塔拉斯·舍甫琴科，他是乌克兰民族认同的奠基人。这相当于美国中央情报局给新入籍者发放印有代号“约翰·华盛顿”的护照。

库兹米诺夫选择了地中海小镇比利亚霍约萨，当地人口3.6万，其中800多名注册居民来自俄罗斯。流亡住所是海滨四塔公寓楼的九层，物业经理称大部分住户是外国人。入口处的标牌彰显着安保信心：“本设施由监控摄像头与安保人员监管”。下方较小字体用西班牙语、英语和俄语标注着门铃使用说明。

沿着街道，俄罗斯侨民们在附近的东正教堂祈祷，并在名为"波罗的海"的杂货店采购食品。该海岸线因俄罗斯有组织犯罪而闻名。三年前，西班牙警方曾在此逮捕了近二十名以俄罗斯商人为主的嫌犯，当局称这次行动捣毁了一个通过地中海沿岸夜总会和房地产洗钱的东欧黑手党网络。

这栋公寓楼的最新住户迅速开始装修单元房，经常身着施工服带领其他工人进出大楼。某天，他向物业经理询问建筑垃圾清运点。经理觉得，这个人的西班牙语说得不错。

不久后，正在停车场打扫的经理突然听到尖叫，紧接着是轮胎急刹的刺耳声。他循声跑去，发现库兹米诺夫的尸体仰面躺在车道上，大张着嘴。

“当我拨打紧急电话时，“经理说，“已经知道这个人没救了。”

西班牙比利亚霍约萨镇停车场的入口处，俄罗斯直升机飞行员马克西姆·库兹米诺夫在此遭枪杀。图片来源：约翰内斯·西蒙/盖蒂图片社马科斯·加西亚·雷伊和凯特·沃托吉娜对本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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