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日报》：一位女性如何骗过中国的审查机制

中国引以为傲的网络审查系统能在瞬息间筛选海量信息并清除敏感内容。但一位年轻女子成功蒙蔽了它们数周之久。

去年农历新年期间，一封据称从德黑兰监狱发出的信件文本开始在中国互联网流传。化名"玛莎"的作者描述了伊朗秘密警察在镇压反头巾抗议时如何抓捕她，并就其女权主义信仰进行审讯。

“当他逼我承认所有工作都在诋毁最高领袖时，他自己甚至不敢直呼其名，“其中一段写道。“真是笑话！”

随后数日，这封信触达数万中国读者，许多人对其描述的国家管控手段感到似曾相识。“这是异乡吗？“微博用户留言道，“还是故土？”

数周后海外网站出现的新版本揭晓了答案——带有脚注和后记的版本披露"玛莎"实为中国作家，她借伊朗抗议者之口讲述自身被拘审讯的经历。这位作家后被证实是前官媒编辑吴琴。

上海宣传海报上的中国领导人习近平，他将安全置于一切优先地位。图片来源：johannes eisele/法新社/盖蒂图片社近期被译成英文的吴某信件，是中国颠覆性写作中罕见产生持久影响力的案例。随着领导人习近平将安全置于一切之上，信息沟通的障碍已攀升至新高度。中国观察家指出，吴某通过迂回叙事的方式，为外界了解中国活动人士当前面临的困境及其与全球其他威权统治下抗争者的联系，打开了一扇新窗口。

中国政府审查制度本已是全球最严苛之一，近年来更趋强化。当局部署的数字过滤系统能以指数级速度发现并删除敏感内容。这些系统由警力运作，其监控名单不断扩大，连稍显政治异议者也被纳入。这几乎彻底扼杀了异见声音传播和政治活动人士交流的空间。

“随着墙越筑越高，信息流动需要更多创造力，“著名中国记者蒋雪（音）表示，"《德黑兰监狱来信》提供了绝佳启示。”

中国观察人士指出，国内政治管控的升级始于2022年秋，当时一名抗议者在北京某桥梁展开要求习近平下台的横幅。该事件发生时，习近平正谋求打破常规连任第三届中共领导人。30多岁的吴某在此后的镇压行动中被捕。

常驻北京的吴女士经常参加艺术家、活动人士及其他知识分子的私人聚会，其中许多人在天桥抗议事件后成为当局针对的目标。吴女士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那年11月，北京警方前往她与朋友暂住的南方城市广州，将她与其他三人拘留。

2022年秋，一名抗议者在北京某天桥展开横幅，要求习近平下台。图片来源：社交媒体/路透社警方连夜审讯后，以"寻衅滋事"的模糊罪名对吴女士处以15天行政拘留——该罪名常被政府用于拘捕活动人士。由于疫情出行限制，警方无法将她押回北京，最终决定予以警告释放。吴女士称，警方在放行前下载了她电子设备中的所有数据。

吴女士担心当局会从数据中找到再次逮捕她的借口。朋友们劝她考虑离境，并预先写好证词以备再次被捕。

她密切关注着伊朗反对头巾的抗议运动。为让自己从亲身经历中抽离，她萌生了将故事背景移植到伊朗的创作构想。她说，用异国叙事作为外衣还有个额外好处——能帮助作品绕过审查。

她给朋友们和一些知名的中国异见人士起了波斯名字，并将中国地名替换为她曾两次造访过的伊朗地名。她表示给自己取名玛莎（Mahsa）是为了致敬玛莎·阿米尼——这位22岁女孩2022年在德黑兰警方拘留期间死亡的事件引发了伊朗抗议浪潮。

“在车里，他们不停地辱骂我，”她写道。她描述了疫情期间警察被从首都派来押送她时的恼怒情绪。“没人知道他们能否安全回到德黑兰舒适的巢穴。”

2022年9月，玛莎·阿米尼在德黑兰拘留期间死亡数日后，伊斯坦布尔一名抗议者举着她的肖像。图片来源：Ozan Kose/法新社/盖蒂图片社她描述自己被带到警察局地下室，如厕时有男警员看守。她写道审讯刚开始就立即交出了设备密码，对此感到羞耻。

获释后她在信中写道，长期生活在审查与监控下导致记忆碎片化，这常常意味着只能通过阅后即焚的消息与亲人交流。“我无奈地看着充满温情的消息在10秒、30秒或1小时后消失，”这封写给作者母亲的信中写道，“我不敢截图，因为任何内容都可能成为证据。”

这封信的原始版本于2023年1月发布在微信上一个专注于艺术的公众号。当时，警方正在追查前一年底爆发的全国性抗议防疫限制活动的参与者。信中描述的年轻异见人士遭安全官员追捕的情节引起了自由主义倾向读者的共鸣，他们纷纷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分享。

信中部分细节不太可能发生在伊朗，比如仅存在于中国的"寻衅滋事"罪名。吴女士表示，她希望这些暗示能被读者察觉，但不会被审查人员发现。

最初很少有人看穿这种伪装。一家知名网络文学杂志将其视为翻译作品，在一篇关于头巾革命的介绍中推荐了它。

2022年11月，北京抗议防疫限制的人们。图片来源：THOMAS PETER/REUTERS信件发表几天后，吴女士在中国与老挝边境的一家餐厅坐下，计划逃往自由。她为信件添加了明确与中国关联的脚注，并与朋友分享。她告诉他们，如果她在试图离开时被捕，就发布带脚注的版本。

吴女士最终在德国定居。今年3月，由于感到与国内社群失去联系，她决定在微信上发文公开自己就是这封信的作者。

据发布该信的微信公众号称，短短几小时内，这封信的原始版本就吸引了数万次额外浏览，总阅读量突破10万，随后遭到审查删除。吴所有的中国社交媒体账号随后均被暂停使用。

瑞典研究性别与社会运动的中国学者曾金燕表示，吴信中叙事的力量感，与此前主要由男性主导的中国异见人士文风形成鲜明对比——那些文字往往缺乏个人色彩。她认为这反映了中国社会运动面貌的变化，女性正日益成为推动力量。

现居柏林的吴继续为中国读者撰写文章，关注其他国家的流离失所群体，例如2021年缅甸军事政变后流亡的缅甸人。

吴表示，中国的言论限制使得活动人士几乎不可能进行连贯表达。

“活动人士能照顾好自己就是胜利，如果还能保有发声的精力和创造力就是额外收获，“她说，“韧性至关重要。”

联系本文作者温鑫·范，请发邮件至[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