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核雕：盈寸之间见天地见匠心|文化中国行
提起核雕，很多人第一时间会想到中学教材上的古文《核舟记》。其中描述的核雕艺人王叔远所雕核舟“东坡游赤壁”，方寸之间，人物栩栩，妙趣横生。
不少人忍不住问：时至今日，如此入骨见匠心的传统手工艺在世上还有留存吗？
殊不知，在今天江苏苏州吴中区的香山街道，便有一座“中国核雕第一村”——舟山村。
舟山村地处太湖之滨、穹窿山麓，是近代中国核雕的发源地。2008年，舟山核雕被列入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百年来，舟山核雕如同一叶扁舟，历经几代人掌舵，从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缓缓驶来，那么这门吃功夫的手艺又如何吸引年轻传承人，走好未来百年？中青报·中青网记者走进这个太湖边的小村庄。
古老手艺谋出路
舟山村排着一家家的核雕小店，烟火气十足。
走进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周建明的工作室，年近古稀的他戴着一副老花镜，一手持橄榄核，一手握刻刀精雕细琢，面前书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
从艺50年，周建明见证着舟山核雕的起起落落，从意气风发的小伙子，渐渐熬成了双鬓斑白的老人。即便如此，他并不服老，经常一雕就是一整天，直言“三天不拿刻刀就手痒”。提起核雕村的往事，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走南闯北的日子。
50多年前，在舟山雕花作的基础上，舟山雕刻厂正式成立，后更名为舟山工艺厂。当时，高中毕业的周建明进入工艺厂学习橄榄核雕刻。
1978年，高考恢复的第二年，周建明被南京师范学院（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录取。他放不下手中的刻刀，索性带着工具和原料去报到。
毕业后，他回到家乡，被吴县政府机关录用，但让旁人不理解的是，他主动向领导提出想去中学当老师，理由是“老师有寒暑假，有大块时间用来潜心创作”。
让周建明揪心的是，由于销路不畅、市场低迷，自己曾打拼过的舟山工艺厂于1982年宣布停产，大量员工下岗改行，只剩下十几位匠人在死死坚守。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他决定培养新人，甚至跑到邻省安徽的农村招学徒。“当时条件极为艰苦，只能睡地铺吃麦糊，好说歹说才招来十几人。”
为了让大家坚持下去，他给每个人每月倒贴10元。维持大半年后，有几人追随周建明去了苏州，成了他的第一批学徒。
眼见核雕行业每况愈下，20世纪90年代，周建明下定决心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寻找核雕新销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一本工艺美术杂志，封面是郑州刚落成开张的古玩城。“一查这地方还是交通枢纽，肯定行！”
二话不说，周建明坐火车北上，不料人家对核雕工艺嗤之以鼻。吃了闭门羹，他一路向西，辗转洛阳、开封，抵达古城西安，没想到连一颗核雕都没卖出去。
1998年初冬，一个寻常的星期三，他在北京西站下了车，跑到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碰碰运气，那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古玩市场。
一代代能工巧匠在舟山核雕村传承扎根，让数不清的橄榄核在一刀一凿间被赋予了生命。陆地/摄
傍晚时分，好多门店都收摊了，街道显得格外冷清。有一位热心店主提醒他：“你来的时机不太对，倒可以先去天津沈阳道试试。”
于是，周建明连夜奔赴天津，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吆喝声吵醒，出门一看，望不到边的摊位把路堵得水泄不通。他花30元租了张小桌子摆摊，没想到核雕被一抢而空，并且屡试不爽。
舟山核雕一炮而红的消息传回千里之外的舟山村，村民们听闻，纷纷重操旧业，还找周建明代销核雕。几年时间，舟山核雕由北京和天津两大市场向周边省市辐射，后来互联网的发展更是将舟山核雕推向全国。
数十年时间，小小核雕的致富路越走越宽。据统计，目前全国70%的核雕产品来自舟山村核雕市场，核雕从业人员约3200人，2023年全村产值超4亿元，全年游客接待量超25万人。
盈寸之间见匠心
在今天的舟山核雕村，各类核雕工作室、陈列室有500余家，古色古香的苏式建筑让人流连忘返。从小地摊，到小作坊，再到艺术馆，85后核雕艺人范婷如今也打造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她回忆，自己小时候，爷爷在舟山雕刻厂做厨师，家里抽屉一直放着几颗厂里老匠人送的核雕，“当时只觉得雕刻的图案有点特别”。
“但事实上，我是‘被迫’走上核雕之路的。”范婷坦言，“当时家里条件不好，虽然也考上了大学，但最终还是选择出来学一门手艺。”
掐指一算，她从事核雕创作已有18年。最早跟着师傅学艺时，每天来回要骑一个小时的电动车，不管风吹雨打。
彼时，舟山核雕正逐步被市场认可，产品价格也因此直线上升。北方不少客户对古玩甚感兴趣，特地千里迢迢来江南淘核雕。“有些客户会坐在边上盯着你，等你一雕好就要抢着买。”
火爆的市场氛围并未影响范婷潜心学艺。她每天坐在师傅边上，雷打不动练习八九个小时，每次遇到琢磨不透的问题都及时请教。出师之后，她还经常把成品送到师傅家，交由师傅点评。
指尖流转间，一刀一凿都恰到好处，数不清的橄榄核在范婷的手里被赋予了生命，创作题材从传统的罗汉探索到人物、动物、风景园林、核舟等。尤其对于人像核雕，她深谙其中门道：“一是面相要有神韵，二是动作要自然，三是衣服要飘逸。”
“我想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创作中，核雕成了升华生活的一种方式。”范婷始终强调这样的理念。也正因如此，她在敦煌莫高窟游玩时，面对巨型飞天壁画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想把眼前宏伟瑰丽的场景搬到核上来”。
就这样，“飞天”系列核雕作品横空出世。小小橄榄核上，飞天或手持莲花，或演奏乐器，或散花云端，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诗意和韵律，仿佛在演绎着跨越时空的神话，别具一番风味。
与此同时，范婷发现，近些年出现的机器雕刻正不断冲击着传统的核雕手艺，“机雕效率极高，且实际成本要远远低于手工雕刻，更有无良商家打着手工雕刻的名号卖机雕产品”。不少从事核雕行业的匠人纷纷坐不住了，却也无可奈何。
舟山核雕行业协会党支部书记徐津祎也注意到该问题，他表示：“一方面，协会坚持保障消费者的知情权，强化行业自律，任何涉及机雕的产品都要交代清楚；另一方面，协会将联合官方质检部门推出质检证书，让消费者买得安心，让舟山核雕品牌行稳致远。”
对此，范婷满怀信心：“舟山核雕饱经兴衰浮沉，既然我和一众年轻人选择了这门手艺，就一定要相信其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正如她工作室门口刻着的8个大字——“不忘初心，坚守匠心”。
青春非遗进万家
今年8月，“吴中百匠·非遗出海”活动携手17名工匠，带着各色苏州非遗“扬帆出海”，亮相马来西亚，为海外侨胞带去一场苏式文化盛宴。85后核雕艺人许静健作为其中一员，让原汁原味的舟山核雕在世界文化交流浪潮中“被看见”。
许静健出生在核雕之乡，说来也巧，他和核雕大师许忠英成了邻居，从小是听着机器打磨橄榄核的嗡嗡声长大的。相较于其他孩子，他性子慢、坐得住，又不缺韧劲。
“核雕似乎散发着一股难以抗拒的魔力。”自打接触核雕起，他便一发而不可收。由于橄榄核在干燥的环境中容易开裂，有一年盛夏，他干脆不开空调，沉浸在雕刻中一连数小时，完全感受不到汗流浃背。
许静健希望探索核雕这门非遗的更多可能性，闯出自己的一条路。最有代表性的要数他独创的立雕茶壶作品。通常情况下，壶盖和壶身为一体，不可分割，他突发奇想：“能不能做一个可以自由开阖的核雕茶壶？”
得益于大学所学的机械知识，他熟练掌握螺旋结构，并将原理用于雕刻。最终，历经半年的反复试验，他在精度约1.5毫米的橄榄核上成功雕出螺纹，令人赞不绝口。
同时，许静健一直在思考，如何让更多年轻人和核雕非遗双向奔赴。他关注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一些核雕艺人为顺应年轻化的市场需求，陆续推出各类卡通、动漫风格的核雕产品，却有不少老师傅对此嗤之以鼻，觉得这是一种“离经叛道”。
“我们要想清楚的是，非遗的传承是传给年轻人的，因此这项事业当与时俱进、顺势而为，既要以开放包容的态度面对创新，也要对经典的力量永远怀揣希望。”许静健说。
为了进一步唱响舟山核雕品牌，许静健从幕后走向台前，前往大大小小的高校、社区开展体验课。就在这个秋季学期，他还受邀前往南京大学苏州校区，给学生们讲授核雕背后的技艺和文化。
如今，他已经形成了一套完备的课程体系，差不多10节课时间，大家就能雕出一件像样的核雕作品。让他感到欣慰的是，每堂课都有不少年轻人闻讯而来，真正放下手机，在核雕体验中爱上这门非遗手艺。
舟山村党委书记周利斌表示，面对舟山核雕发展的喜人势头，政府不断加大对核雕行业的引导与投入。近年来，舟山村启动改造提升工程，高起点、高标准打造“中国核雕第一村”。舟山核雕人也在检视自身长处与短板中，调整发展模式，共同推动核雕产业规模化、集约化、品牌化发展。
“舟山核雕是舟山村的一张名片，这张名片历经岁月洗礼依旧生生不息。如今，面向未来、面向青年，舟山核雕将抖擞精神，重新出发。”周利斌说。
作者：陆地 李超
陆地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李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