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青青：这两个“小右”政党，将决定日本政局走向？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沙青青】

今年的日本众议院选举期间，我正好在东京。原本想感受一下选前“紧张热闹”的气氛，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浓厚。当然，走在东京街头可以看到宣传车，也有一些候选人的政策宣讲，但跟过去遇到过的情况相比，氛围是比较惨淡的。

路边的选举宣传公告板作者供图

10月27日投票当天，路过东京市中心的一些投票所门口，看到有人进去投票，但场面也只能说是波澜不惊。下午，正好经过自民党总部附近，便绕道过去看了看，除了门口的直播车、警视厅的机动队之外，也是冷冷清清。

早前，自民党总部和首相官邸遭抗议人士开车冲撞制造破坏，所以路上的警察人数明显增多，但除此之外没太大异常。总之，是一个选举氛围并不浓厚的周末。

自民党总部附近作者供图

东京千代田区的一个投票所作者供图

选举开票到深夜，自民党与公明党联合政权在日本国会议席不过半，已是板上钉钉。这是2009年以来的第一次；而且过去长期以来，自民党甚至能保持一党单独过半。

其实投票结果出来前，观察各家日媒的出口民调，形势都不乐观。对自民党选情乐观一些的，认为“自公联盟”大概是200席左右；悲观一点的，大概只有180-190席次。在27日晚九点多，开票形势异常胶着的时候，NHK就发了明确报道，自民党单独过半已完全不可能。

最终结果，显然站在对自民党更悲观的一边：只拿到191席，加上公明党，也就215席；距离国会过半233席，仍有距离。即便算上那几位因为“黑金问题”脱离自民党的候选人，也无法过半。

稍早前，笔者在讨论自民党总裁选举的文章中，曾对新总裁/首相上台后，解散国会提前大选一事做过简单分析，当时文中提到几种可能性：

第一，自公政权涉险过关，新首相石破茂大考及格；

第二，如果自公政权不过半、但差距只在几席之间，那么自民党能相对容易地拉拢一个小党，组成三党联合政权；

第三，如果自公政权不过半、且差距较大，对自民党来说，选择跟谁合作、能否合作就会是非常严峻的考验；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在野党的组阁可能性增加，但能否重现20世纪90年代初的大联合政府，对在野党的整合难度也不小。

10月28日日本主要媒体的报纸头版作者供图

惩罚自民党

此次众议院选举中，重要观察点之一就是涉及“黑金”丑闻的议员能否再次当选，这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原安倍派成员。

最终结果是，涉事相关人员44名，最终27人落选。详细来看，未得到自民党公认而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的10名前国会议员中，有7人落选，包括下村博文（前文部学科大臣）和高木毅（前自民党国会对策委员长）等。最终当选的只有萩生田光一（前自民党政调会长）、西村康稔（前经产大臣）、平泽胜荣（前复兴大臣），但当选过程也非常惊险。

因黑金丑闻未得到自民党公认的候选人当选情况（图注：○表示当选，×表示未当选。“前”指“前国会议员”，“旧”指“指前国会议员”，“新”指新人。）读卖新闻

此外，在自民党批准但未获准参加比例选举的34名候选人中，有20人落选，包括丸川珠代（前奥运大臣）、武田良太（前总务大臣）和卫藤征士郎（前众议院副议长）等人。而当选的14人中，包括松野博一（前内阁官房长官）、稻田朋美（前防卫大臣）和福田达夫（前自民党总务会长）等。

自民党批准但未获准参加比例选举的34名候选人当选情况（图注同上）读卖新闻

这个结果可以视作日本民众对自民党的一次极大惩罚。在《读卖新闻》10月29日公布的一份舆论调查中显示，有58%的受访对象对此次众议院选举结果感到满意。

读卖新闻

事实上，围绕这批“黑金”议员，选前爆出另一条大新闻；甚至就目前来看，这个消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选举结果。日共机关报《赤旗》近日曝光称，选举期间，自民党虽然没有公认“黑金”议员的选举资格，但私下仍给了他们2000万日元的竞选资金。该消息一出，便引发舆论哗然。

而更尴尬的是自民党的回应。石破茂在早些时候对此事予以否认，但临到选举前，他表示非公认候选人若能当选议员，原则上将在选举后追加给予公认；同时，自民党又承认向非公认候选人所在党支部发放2000万日元的活动经费，只不过找补的理由是，这笔钱不是发给议员个人的，而是发给他们所在的选举支部的，用于争取比例选区选票，而不是为议员个人背书。但这种拙劣的说辞自然难以服众。

这种前后不一、拖泥带水的态度，显然惹恼了日本民众，也给了在野党操作空间，趁机批评自民党“愚弄民众”。事实上连自民党内也有人认为这一行为极其不妥，恐拖累选情。其实此前针对自民党对“黑金”议员不予选举公认的决定，有日媒民调显示超过七成的受访者认为处罚力度不够，而如今再来一次“出尔反尔”，可以说是“罪加一等”。

而在选前曝出这个大新闻以及事发后的应对方式，也可以从侧面证明石破茂上台后，对自民党内部的管控处于进退失据的状态。

而另一个典型的“内斗”例子是在和歌山第2选区，前自民党干事长二阶俊博的儿子二阶伸康与前自民党参议员、前经产大臣世耕弘成的对决，最终二阶伸康落败，世耕弘成首次当选众议员。

世耕弘成是原安倍派核心成员、也曾是其在参议院内一把手，因“黑金”丑闻，收到党内劝告退党处分后干脆退党。这次他从参议院转战众议院，在和歌山第2选区参选；过去他的祖父和父亲就是从和歌山选出来的议员，某种程度上也算“祖传地盘”。

众议院选举初当选，世耕弘成一脸满意地阅读报纸每日新闻

二阶俊博曾长期在和歌山第3选区连任（今年选区修正后，以前和歌山3个选区变成2个选区），也是这次“黑金”丑闻涉事者之一。不过，年事较高的二阶以隐退换取自己儿子继承选区。按过去的惯例来看，子承父业，通常二代能毫无悬念地继承父辈选区。但就在自民党对世耕弘成发出处分的第二天，就传出后者将以无党派身份参选和歌山第2选区的消息，这一举动颇具挑衅性。

顺便补充一句，从“黑金”丑闻的涉事金额来说，二阶俊博的未申报金额是世耕弘成的两倍左右，但结局却大相径庭，这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选民的印象。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安倍晋三的遗孀安倍昭惠特地跑到该选区为世耕弘成站台，拉票演讲中言必称安倍。虽然安倍派因黑金丑闻招致民间舆论逆反，但安倍晋三在基层选民、尤其是保守派中间仍有一定人气，也能拉到一些选票。

不过，从选举结果来看，原安倍派议员落选人数仍然较多，所以未来安倍的余音还能笼罩多久，也要打个问号。很有可能在这次选举过后，安倍派（清和会）作为一个政治利益群体或许会真正走向消散。

石破茂还有多少可能？野田佳彦会有多大可能？

自民党如果要确保执政地位，除了公明党之外，必须再找第三党联合，才能拿到国会众议院过半议席。以最简单的计票方式来推断，日本维新会和国民民主党是比较可能的选项：自公联盟215席，离过半233席差18席，而日本维新会是38席，国民民主党是28席，两者选其一便能突破半数席次。而且，从政治光谱上来看，日本维新会和国民民主党都偏右，意识形态上的合作障碍比较小。

众议院选举结果的议员席次分布情况读卖新闻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分析，因为这里面还存在很多不确定性，比如维新会由于此前兵库县知事（维新会支持当选）的腐败和职权霸凌丑闻，在本次选举中也减少6席，其实也算是选举败北。如果自公联盟加上维新会，恐怕直接就会被贴上“失败者联盟”的标签，执政合法性大大下降。

再者，日本维新会在关西地区扎根很深，从其支持者的政治倾向来看，可以说是自民党的最大竞争者，如果让维新会进入执政核心，趁机迅速扩张，对自民党来说也有“养虎为患”的风险。实际上，这次自民党长期的政治盟友公明党惨败的一大原因，就是其在关西地区的地盘几乎被维新会蚕食殆尽，大阪几乎成了维新会垄断的“独立王国”。

日本维新会“垄断”大阪选区的议员席次读卖新闻

再比如，国民民主党作为2020年新成立的政党，其前身可以追溯到日本民进党。2017年日本民进党在众议院选举后分裂成立宪民主党、国民民主党和原民进党所属独立议员；2019年立宪民主党与国民民主党一度展开合并谈判，随后经历波折，2020年时任国民民主党党代表的玉木雄一郎表示支持合并，但他由于在部分政治理念上与立宪民主党不合，将带领一部分国民民主党党员出走，成立新国民民主党。这个新党派在此次众议院选举中可谓大获全胜，从2021年的7席上升至28席。

尽管国民民主党在政治色彩上偏右，但毕竟和立宪民主党曾同属一党，所以也不能断言完全不会倒向立宪民主党这一边。

国民民主党党代表玉木雄一郎共同社

不过，根据29日最新的进展，国民民主党的党代表玉木雄一郎表示：虽然否认加入所谓“联合政权”，但不排除在具体政策上与包括自民党在内的党派进行所谓“局部合作”。用玉木自己的话来说：“本党要的不是大臣的位子，而是主张的政策能落实。”而石破茂也对他的这个表态或“喊价”，给予了积极回应：“可以就经济政策与国民民主党展开协商”。

与自民党相对的是，目前最大的在野党立宪民主党也萌生了组阁希望。

就在自民党总裁选举前，立宪民主党举行党代表选举，政治老手野田佳彦成功当选，他喊出的参选口号就是寻求政权更替。从这次选举结果来看，立宪民主党获得148席次，较2021年新增50席，这无疑是一个巨大成功，但距离国会过半议席仍然较远。如果将除自公联盟以外的政党席次相加（不包括无所属议员和无党派议员），共235票。

换言之，立宪民主党需要将维新会（右）、日共（左）、令和新选组（左）等政治主张、意识形态相差甚远的政党整合在一起，可谓难度巨大；而且技术上来说，选前选后留给在野党整合的时间都不多，也难怪野田佳彦在选举结果出来后仍神情严肃。

10月28日，与日本工会总联合会的会长芳野友子会谈后，立宪民主党代表野田佳彦接受采访。日经中文网

回顾历史，曾在1993年出现过在野党联合组阁的场面，是年众议院选举后，在小泽一郎等人的运作下成立非自民、非日共的大联合政府，即除自民党和日本共产党之外的七个在野党及一个会派组成的联合政府，终结了自民党38年来一党独大的“55年体制”。但是，这个联合政府是“短命”政权，只存在于1993至1994年间，经历了细川内阁和羽田内阁，前后仅约11个月。

此后，自民党再次丢掉执政权是在2009年，换民主党上台执政，但民主党最终正是在野田佳彦手中失去政权，当时逼迫野田佳彦解散国会提前大选的是安倍晋三。

客观评价，1993年在野力量能组成大联合政府，背后是有小泽一郎这种深谙政治运作的军事式人物坐镇布局、穿针引线，但在政坛沉浮多年的野田佳彦是否也练就了这些手腕？是个问号。

再退一步说，如果在野党真的组阁成功夺得政权，也并不意味着执政之路好走。回想1993-94年的联合政府为何如此短命，有一部分原因是国会中占据的优势薄弱，还存在议员倒戈、跑票风险。

得日本维新会、国民民主党者得“天下”？《读卖新闻》推测的几种组合可能性，这两个党派可能成为关键因素。

总的来说，自公联盟和立宪民主党将通过拉票活动争取其他在野党的支持，探索组建联合政府。但从难度上来说，立宪民主党想牵头整合在野力量成立大联合政府的难度更高一些。

另外，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在这次大选中，日本国内左右翼小党似乎都有崛起之势。例如主张极端民族主义甚至排外的参政党、保守党都成功实现“零的突破”，获得了国会席位。而在左翼这边，令和新选组的议席从之前的3席大幅跃升至9席，甚至超越百年老党——日共，大有取代日共成为日本国内左翼政治生态位的架势。

“令和新选组”党首山本太郎视频截图

按日本宪法规定，因众议院解散而举行的大选后30天内必须召开国会，进行首相指名选举；这次的截止日期是11月26日。就最近几次惯例来看，大概是投计票日后的大约10天后召开国会。最新消息是，各方正围绕11月11日召开特别国会展开协调。

在这次特别国会上，现任石破茂内阁将集体辞职，由新当选议员组成的众议院和参议院指名下一任首相。如果石破茂再次出任首相，将成为第二届石破内阁。如果首相换人，石破茂恐将成为二战后任期最短的首相，比在位仅54天的东久迩稔彦还短。

关于首相指名选举，如果没有候选人达到包括空白票在内的投票总数的过半数，将由前两名进行决胜轮投票。

假设这次自公联盟和立宪民主党都没有与其他政党达成组阁协议，首相指名选举的决胜轮投票将充满变数。日经新闻预测，日本维新会和国民民主党等在野党将在第一轮投票给各自党首，第二轮可能会投出空白票。

决胜轮投票若任何一方都没有达到过半数，则由得票多的一方获得决议。首相提名主要由众议院决定，有可能最终出现执政党议席不到半数的“少数执政党”。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新政府是一个跛脚政府，日后恐怕只能在每一个单独议题中寻求与不同在野党的合作，但这无疑将导致执政效率大大降低。

自民党内怎么斗？

再将视角转向自民党内，现在内部肯定暗流涌动，各党内大佬势必也在台面下盘算各种可能性，逼宫也好观望也罢，未来走向十分微妙。

其实选举结果一出来，很多人的疑问便是：石破茂会不会就此下台负责？

在稍早前的总裁选举中，和石破茂进入第二轮对决的高市早苗，以微小的差距输给石破茂；站在高市背后的麻生太郎对此结果也甚为不满，选后几次公开露面的言行举止将情绪展现得淋漓尽致。那么，这些人会不会趁机发难？

笔者认为，国会指名选举前应该不会逼宫。现在自民党总裁位子就像“烫手山芋”，选情尚不明朗，大部分人是保持观望、伺机而动。退一步说，假如当下立刻逼迫石破茂辞职，自民党的境遇可能会更糟糕。事实上，现在公开发声要求石破茂负责的也就是此前在总裁选举中刷存在感的年轻议员小林鹰之，这次选举一结束便迫不及待表态大多也是同样目的。

而对此前惜败的高市早苗来说，众议院大选中也遭受“重创”。高市早苗是原安倍派核心成员，总裁选举中的主要支持力量来自原安倍派议员；但正如前文所言，这些人在此次大选中落选较多，所以对她是一次重击。

而且，高市早苗的政治立场过于右翼，原本就有一部分党内人士对此比较感冒，与之保持一定距离；她又是一个典型的“月亮型”政治人物，过去靠着安倍晋三这棵大树平步青云，一旦失去这座靠山，她的政治能量自然变弱。

至于麻生太郎在总裁选举中支持高市早苗，只能说是政治投机而已，此时双方恐怕也难以达成共识。何况在这次选举中，麻生太郎自己站台支持的几个候选人都有不少翻车落选。

自民党选举惨败，担任自民党选举对策委员长的小泉进次郎请辞。共同社

此外，在总裁选举第二轮中实质支持石破茂的菅义伟、岸田文雄（派系名亡实存），以及新任党内要职和内阁成员的自民党大佬，能不能顶住这波“讨伐”？目前只有担任自民党选举对策委员长的小泉进次郎主动请辞，其他人都未明确表态；而石破茂、自民党干事长森山裕都表示会继续留任。

石破茂能否保住首相大位，短期内有两个主要节点：第一，能否合纵连横找到新的政治盟友，保住自民党的执政地位；第二，如果顺利组阁且维持内阁运行、不出大问题，明年7月的参议院选举和东京都议会选举是下一个考验；如果届时选举失利，内阁支持率原地踏步甚至下跌，自民党内势必会逼石破茂下台负责。

当然，无论哪种情况，这段时间石破茂肯定日子不好过。

石破茂：一个石田三成式的人物

石破茂在自民党总裁选举前就曾豪言，一旦选上，就会立即解散国会提前大选；事实证明，说到做到，石破茂刷新了自民党总裁选举后最短时间解散国会、及最短时间选举投票的纪录。

可能现在会有人批评他决策过于鲁莽，但这多少有点事后诸葛亮的意思。石破茂当时的理由是，如果拖得越久，有关自民党涉“黑金”、“统一教”等丑闻的调查和负面报道会越来越多，与其如此，不如尽快大选。他应该做好了自公联盟的国会席次会减少的准备，所以只求两党议员过半就行。

10月29日，《读卖新闻》公布的石破茂内阁最新支持率，从刚当选时的50.7%跌至34%；同一天，日本共同社公布的一份最新电话民调则显示，石破茂内阁支持率为32.1%。

但是，石破茂失策了。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角色判断可能尚未转变过来，原来他是自民党内边缘派，他可以大声批评自民党，要求自民党改革，也可以在民间得到正面呼应；但现在他自己走到了自民党最核心的圈子，既有了包袱、无法切割，同时在处理丑闻相关人事时犹豫不决、前后矛盾，给外界一种“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印象，这种形象反转带来的影响甚至更为负面。

另一方面，在野党对他这种表现紧追不舍，另外也抓住他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举行大选这一点来打，“急于大选是想要掩盖臭味”。

石破茂总让人联想到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石田三成：有能力，有抱负，有理想，但不太会做人；最终导致内部无法团结，同时又在一个不利的时间点发动了一场“夹带私货”的关原之战。

那么，野田佳彦会不会是德川家康？暂时不好说。至少就本次立宪民主党党首选举，他的手腕和嗅觉令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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