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这条运河背后，是柬埔寨“自由呼吸”的梦想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袁野】

8月5日，柬埔寨人民迎来了一件大喜事：

上午9时，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偕同第一夫人碧占莫妮，共同主持了德崇扶南运河项目的开工典礼。超过两万名民众聚集现场，见证这一盛况，整个国家沉浸在喜悦与期待之中。

为了庆祝这一里程碑式的工程启动，柬埔寨宣布全国带薪休假一日。从城市到乡村，处处锣鼓喧天，烟花绽放，各处寺庙钟鼓齐鸣，僧侣诵经祈福，表达着全国上下对运河建设的热烈支持和祝福。

值得一提的是，当天正是洪森的生日。

8月5日，柬埔寨首相洪玛奈和夫人文拉妮（中）按下按钮，开启德崇扶南运河的奠基仪式。视觉中国

柬埔寨将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作为柬埔寨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基础设施项目，德崇扶南运河的重要性堪比苏伊士运河对于埃及，或是京杭大运河对中国的影响。运河全长180公里，河道宽100米，水深5.4米，可通行排水量3000吨的船只，工程预计耗时4年，至2028年完工，总投资额为17亿美元。

这条运河具有极为重大的战略与经济价值。它将直接连通金边与海洋，使柬埔寨摆脱对越南港口的依赖，大大增强柬国的战略自主权。建成之后，柬埔寨的贸易运输便不再需要受制于人，从而真正将国家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柬埔寨虽是临海国家，但由于海岸线多被山地所占据，所以可用的港口稀缺，全国仅有的两大良港，分别是西南部的西哈努克港和位于湄公河（在中国境内称为澜沧江）畔的金边港。目前，这两座港口之间的连接仅限于公路和铁路，运力有限且成本高昂，迫使柬埔寨长期依赖湄公河出海。

据统计，柬埔寨全球货物吞吐量中约有33%需经越南港口进行。金边作为柬埔寨经济支柱——服装制造业的核心区域，一半以上的工厂分布于此，其产品出口需通过驳船运至胡志明市周边港口，而工业原料则反向输入。通过越南运输货物，比从西哈努克港通过陆路转运要便宜得多。2009年，柬越两国签署《水路运输条约》，赋予对方船只“最惠国”待遇，进一步简化了通关流程，也加深了柬埔寨对越南的经济依附。

如今，德崇扶南运河的开建，打通了金边和西哈努克港之间缺失的一环。柬埔寨将能够在自己的内河航道上自由航行，不必再仰人鼻息——正如洪玛奈首相所言，“用自己的鼻子呼吸”。

据官方预测，运河将使柬埔寨经由越南的航运量减少70%，每年为国家带来8800万美元的运输收益，到2050年，这一数字有望攀升至5.7亿美元。由于不必再向越南人缴纳过路费，柬埔寨的航运成本将降低1/3，显著提升其在全球贸易中的竞争力，开启经济发展的新篇章。此外，运河的建设预计将创造约5万个就业岗位，同时优化水资源管理，推动农业发展，加强防洪能力，保护水资源。

虚线为德崇扶南运河《日经亚洲评论》

越南眼中的“忘恩负义”

然而，正所谓“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越南对此感到了深深的忧虑。

2023年12月，洪玛奈首相对越南的访问未能缓和双方因德崇扶南运河项目产生的紧张关系。越南总理范明政当时即对该项目表达了深切的忧虑。

进入2024年，越南的主流媒体如《年轻人报》和《劳动者报》频频报道越南政府和环保组织对运河项目“环境影响”的担忧，称这一项目“可能会改变湄公河的流向和水量”，进而威胁越南的农业生产和水资源安全。越南外交部多次表达对该项目潜在环境影响的严重关切，并敦促柬埔寨政府开展全面且透明的环境影响评估。

例如，越南外交部发言人范秋姮5月5日就表示，本着1995年签订的《湄公河协定》精神、湄公河委员会的有关规定，以及两国间长久以来的传统友谊，越南正“密切关注并尊重”柬埔寨的正当权益。

越南“东方发展研究院”引用未具名“军事专家”的观点称，运河项目“将助力中国海军在越南边境附近活动”。越南人民公安政治学院在其网站上发表文章称，该运河的深度足以让军用船只从泰国湾深入内陆，对整个地区的国防和安全形势产生重大影响。

从社交媒体平台上的评论来看，越南民众的态度是一边倒的。许多人担心运河会加剧越南湄公河三角洲本已严重的干旱和盐碱化状况，呼吁河内采取措施，以确保三角洲的水安全。有人援引美国智库史汀生中心专家布赖恩·艾勒在接受“美国之音”采访时列举的数字称，运河将使三角洲部分地区流入湄公河的水量减少高达50%。

环境影响固然重要，但越南人真正担心的是对邻国影响力的丧失。目前，经济和交通是越南用来影响柬埔寨的主要杠杆，而德崇扶南运河的开通对此可谓釜底抽薪，其影响甚至将超过中老铁路对区域格局的改变。

长期以来，越南一直将柬埔寨和老挝视为其势力范围的一部分，认为有必要在两国保持“卓越地位”。然而，自冷战结束以来，越南在两国的影响力显著下降，河内当局在其2019年的国防白皮书中警告说，越南与柬埔寨和老挝的关系面临外部“干涉”或“分裂”的风险。现在，河内自然不愿看到柬埔寨在北方邻国的帮助下进一步脱离自身轨道，更不愿看到邻国借此扩大其在柬埔寨，乃至整个东南亚地区的经济和地缘政治影响力。

除了这些务实的因素外，越南人还被所谓“忘恩负义”的怒火所灼烧。越南在其官方论述中总是以柬埔寨的“恩人”自居，认为柬埔寨在越南1979年帮助推翻红色高棉政权后，未能充分回报越南的牺牲。每年的1月7日，越南都会隆重纪念“推翻红色高棉纪念日”，强调柬埔寨应铭记越南的援助。他们真心相信，自己的国家在将柬埔寨从“种族灭绝”中“解放”出来时居功至伟。

因此，运河项目在越南人看来，不仅是对环境和经济的威胁，更被视为柬埔寨的“背叛”。许多越南人将柬埔寨的执着追求视为对越南恩将仇报、以怨报德，极端民族主义者甚至呼吁“惩罚”柬埔寨的“背叛行为”。

这种情绪在互联网上被放大。今年5月，当洪森在TikTok上谈及运河项目时，遭到了越南网民的激烈批评和侮辱。柬埔寨外交部为此召见了越南大使，希望越方协助调查这一事件。

“这是柬埔寨的民族权利”

不过，柬埔寨对越南的态度同样复杂，同样夹杂着历史的记忆与现实的利益考量。

在表面的“特殊关系”下，柬埔寨与越南之间的历史敏感性如同潜流般暗涌。从某种意义上说，德崇扶南运河项目既是现代柬埔寨国家复兴的象征，也承载着对过往的复杂情感。首先提出这个名字的是洪森，“德崇”源自高棉语，意为镇守一方的最高军事长官，同时也是对洪森的一种尊称；“扶南”则指向高棉古国，标志着柬埔寨文明的起始，它曾于湄公河三角洲繁荣一时，后遭南下扩张的越南蚕食。

德崇扶南运河的构想酝酿已久，可追溯至上个世纪，由已故国王诺罗敦·西哈努克首倡。老国王的担忧是有现实理由的：1956年，南越政府曾利用柬埔寨对西贡港的依赖，对其实施经济封锁，迫使柬埔寨保持中立。此次封锁促使西哈努克向法国寻求援助，西哈努克港应运而生，于1959年竣工。1994年与2020年，越南还曾两度封锁湄公河口岸，给柬埔寨的国际贸易带来了沉重打击。

修建运河是几代柬埔寨领导人的共同愿景，但由于技术和资金等多种因素限制，一直未能付诸实施。直至近年，随着柬埔寨政府加大对基础设施建设的投入，运河项目终于得以启动。

德崇扶南运河效果图东盟通讯社

运河的启动，不仅是洪玛奈首相政治生涯中的重要里程碑，也是其巩固执政合法性的契机。该项目不仅承诺经济红利，更唤醒了国民的民族自豪感。洪玛奈强调，人民的广泛支持源于“民族主义的巨大力量”，并断言这是“柬埔寨的民族权利”，关乎“王国的独立”。此外，他还质疑外国对柬埔寨的不公平待遇，指出尽管湄公河流域其他国家也在开展类似项目，却唯独针对柬埔寨发难。其父洪森更是直言不讳：“柬埔寨并不比越南差”，“柬埔寨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利益，越南不需要关心”。

这些言辞反映了柬埔寨民众对过往邻国压迫的历史记忆。与越南的官方叙事相左，反越情绪始终是柬埔寨民族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许多柬埔寨人视越南为“传统对手”，长期担忧其“吞并”企图。在金边，怀疑河内藏有“秘密议程”的论调根深蒂固，提防越南“扩张主义”堪称现代柬埔寨历史记忆和政治文化的“底色”。

对越南人来说，还有一点不利因素：与他的父亲不同，洪玛奈没有背负历史包袱，不必为1979年的历史对越南“感恩戴德”。相反，这位新首相似乎致力于削弱越南在柬埔寨的影响力。

河内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越南外交部以运河工程可能破坏当地生态为由，不断干涉项目的推进，并将问题政治化，试图寻求东盟其他成员国的支持。越南要求湄公河委员会（一个由柬埔寨、老挝、泰国和越南组成的政府间机构）出面干预，以回应越南的“关切”。

越南还祭出了“美国牌”：虽然理智的人都清楚，将运河视为“军事威胁”纯属无稽之谈，但“山姆大叔”却对越南的说法格外买账，开始对运河指手画脚，敦促柬埔寨“提高运河项目的透明度”。一直流亡在外的柬埔寨反对派领袖桑兰西也跳了出来，声称运河将使湄公河沦为“中国控制下的战略水道”。

作为柬埔寨最大的出口目的地，美国对金边的影响力不容小觑，这股压力可能会使运河面临更大的挑战。在多方利益交织和湄公河区域地缘政治格局演变的大背景下，围绕运河的讨论日益政治化，考验着洪玛奈首相的外交策略与智慧。

幸运的是，他拥有一面坚强的后盾。

柬埔寨首相洪玛奈接受央视新闻采访

“这条运河唤起了中国的历史记忆”

2023年10月17日，在来华参加第三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的洪玛奈首相的见证下，柬政府和中国路桥公司签署了德崇扶南运河项目合作框架协议。5月24日，就在召见越南大使的4天后，柬埔寨副首相兼外长宋金达访华，他的中国同行王毅在会见时重申将“协助柬方积极探讨综合水利工程项目的设想”，同时表示“中方愿鼓励更多中资企业赴柬投资，分享建设经济特区的经验，助力柬加快工业化进程”。

对中国而言，继中老铁路成功将老挝打造成“一带一路”沿线建设样板国家之后，德崇扶南运河项目的实施将大幅提升柬埔寨的经济社会发展水平，成为“一带一路”倡议成效的又一典范。中国企业的积极参与，以及中柬双方在各个层面的紧密合作，不仅有助于解决项目面临的挑战，也将深化中柬之间的“铁杆”友谊，推动两国战略合作关系迈向更高层次。

或许会有批评声音指出，柬埔寨在减少对越南的依赖后，转而增加了对中国的依赖。但这样的批评忽略了重要的一点：与越南不同，柬埔寨并不把中国视为直接的安全威胁，相反，借助中国力量以制衡越南，是柬埔寨历史上的惯常策略。

“这条运河重新唤起了人们对中国‘与周边小国站在一起，以遏制越南地缘政治野心’的历史记忆，这种政策可追溯至15世纪明朝支持占婆抵抗大越的南征。”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黄河（Hoang Thi Ha）解释道，“‘一带一路’倡议下的大型项目已经重塑了区域面貌，重新定义了互联互通，并改变了地区权力格局。”

运河的开凿，是人类智慧与自然环境融合的壮举，也是对中南半岛地理版图的一次创新性重构。我们有理由期待，在中国的支持下，德崇扶南运河将成为引擎，引领中南半岛走向更加繁荣与和谐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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