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斌：日本已婚妇女保留原姓咋就这么难？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陈鸿斌】

长久以来，根据日本民法相关规定，男女双方都是日本人的情况下，结婚之后必须使用同样的姓氏。这就导致绝大多数日本妇女在婚后从夫姓而无法保留娘家姓氏，这给她们在生活和工作中带来了诸多麻烦和不便，显然不利于广大妇女在职场发挥更大的作用。因此今年6月10日，日本经团联举行记者会，呼吁政府尽快通过修改法律，允许妇女在婚后可以保留娘家姓氏，这是首次由经团联提出这一要求。

日本不像中国，既没有类似妇联这样为广大妇女维权的社会团体，也没有主管该事务的民政部门。考虑到这一现状对日本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带来的弊端显而易见，所以经团联认为责无旁贷，出面发出了这一呼吁。

根据经团联对其会员企业开展的问卷调查表明：即便允许妇女在婚后可以使用娘家姓氏，但仍有88%的妇女感到诸多不便，由此使其个人利益受到影响。例如在银行即便出示证明，仍无法用娘家姓开设账户。

在受灾之际，如女灾民在此前采用娘家姓投保，保险公司就无法确认与婚后的夫姓是同一个人。此外在换工作之际，以前用娘家姓氏取得的成果，也都不会获得认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当然，全职主妇在家庭生活中也会面临很多这样的麻烦，例如办理医保卡、信用卡和驾照，开设银行账户、申办护照，坐飞机和下榻酒店等。日本没有身份证，而是在几年前实施了“个人番号卡”（My number）制度。已婚妇女在办理和使用该卡时也面临诸多麻烦。

日本政府从2015年10月开始强制性地给了每个人12位数字的个人编号，并于2016年1月开始推广实行“个人番号卡”（My number）制度，类似中国的身份证。

由于日本包括新干线在内的所有火车，都采用纸质车票，而且车票也不实行实名制，所以坐火车无需出示任何身份证明。但除此以外，已婚妇女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时常受到姓氏的困扰。

职场妇女因此而产生的困扰无疑更多，包括在就业单位的人力资源部门建档，财务部门建工资卡，上下班打卡，出差等众多环节，都一再面临此类困扰。这一状况对广大职场妇女全身心投入工作产生了很大困扰。

由于这些年来日本的老龄少子化进展迅猛，出现了劳动力严重短缺的局面，这就需要动员广大家庭主妇重返职场。另外，由于近年来日本工薪阶层的实际收入在持续下降，生活的巨大压力也迫使诸多家庭主妇重新回归社会，即便是非全日制工作，这样也多少可以增加一些收入，减轻经济压力。

截至2022年，日本的家庭主妇仅为539万，20年来持续减少了350万之多，婚后重返工作岗位的妇女比全职主妇多出1倍以上。但即便如此，500多万家庭妇女仍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后备劳动力大军，必须想方设法动员她们走出家庭。

2015年时任首相安倍晋三推出“让妇女也能人生出彩”的施政目标，也正是出于这一考虑。为使更多家庭主妇重返就业岗位，就必须尽可能消除她们的后顾之忧，这是由经团联出面发出这一呼吁的根本原因。

日本现行民法第750条规定，男女双方结婚后，必须采用统一的姓氏。当然有少数案例是男方采用女方的姓氏，例如前首相田中角荣的女儿田中真纪子，婚后就保留田中这一姓氏，其丈夫则改姓田中。但这毕竟是特例，这是由当首相的父亲罩着，是难以复制的，是不可能推而广之的，正如中国的上门女婿也是少数一样。

2023年7月5日，驻日本大使吴江浩（右二）拜会日本前外相田中真纪子及其丈夫、前防卫大臣田中直纪（左一）。使馆公参张漪波（右一）在座。

目前大约95%的日本已婚妇女都采用丈夫的姓氏。虽然很多已婚妇女在相关身份证明上都是丈夫的姓氏，但大多在姓氏后面加上注释，说明娘家姓氏，也就是在姓氏问题上采用变通的“双轨制”，这在日本被称为“选择不同姓氏”。但这一做法在护照问题上则行不通，因为护照中的芯片是没有娘家姓氏记录的，这就对大量已婚妇女申请签证出国旅游或公务产生了很大的困扰。

早在1991年，日本法务省就在法制审议会民法片会上，就“重新审视婚姻制度”问题开展了审议，同意对民法部分内容予以修改，建议采用“选择不同姓氏”。但由于在全国范围内遭遇巨大阻力，最后这一建议未能提交国会审议。

2010年日本政府再度提出了民法修正案，但依然未能提交国会审议。2011年日本首次出现集体诉讼，要求实施夫妻双姓。今年3月，5对未登记夫妇和1对办理过婚姻登记的夫妇集体向国家申请赔偿，但无一得以胜诉。

日本最高法院为此专门组成的大法庭在2015年和2021年做出的裁决居然都是：夫妇同姓制度并不违宪！并将皮球踢给国会，要求国会做出最终裁决。

根据1991年《有关家庭法制的民意调查》结果，27%的人认为应维持同姓制度，42.2%的人认为应在这一做法的基础上通过修法，允许已婚妇女保留娘家姓氏，而28.9%的人则认为双姓制度更合理。

支持夫妇双姓制度的人认为，改姓会对已婚妇女产生实际上的利益损失；而姓氏是个人认同之一，改姓有认同丧失之虞；强制改姓会导致婚姻障碍。而反对这一制度的人则认为：婚后改姓早已根植于日本社会；妇女婚后的姓氏并非个人自由层面的问题，此事涉及到社会框架层面；夫妇同姓有助于增强家庭的一体感，对孩子也有利。

日本实施夫妇同姓制度，始于明治31年即1898年通过的民法，而在此前日本普通老百姓是不允许有姓氏的。1947年施行的民法则规定：夫妻双方在结婚之际，根据双方的商定采用男方或女方的姓氏。根据厚生劳动省的“人口动态统计”，夫妻双方采用男方姓氏的比率分别为：1995年97.4%，2000年97.0%，2005年和2010年96.3%，2015年96.0%，2019年95.5%。

根据现行民法，男女双方在办理结婚登记时，必须采用同一姓氏。采用不同姓氏是无法办理婚姻登记的。于是有些不同意改姓的妇女就索性不去办理婚姻登记，成为事实夫妻。

根据日本法务省2010年对19个国家的调查，目前英国、德国和俄罗斯以及美国的纽约州允许夫妻双方自由选择姓氏，而中国、韩国和法国以及加拿大魁北克原则上允许夫妻各自保留原姓氏，而意大利则是女方在婚后在自己的姓氏后再加上丈夫的姓氏。而只能采用同一姓氏的只有日本！

此前许多国家也曾与日本一样，妇女在婚后改为夫姓，但此后都陆续取消了这一不合情理的规定，而日本却顽固坚持。日本人民为此已努力了半个世纪，但却像大象屁股一样难以推动。这一制度明显侵犯广大妇女的人权，导致事实上的性别不平等。日本的这一做法在国际社会也广受诟病。

自从日本国内出现妇女婚后保留娘家姓的呼声后，以自民党为首的日本保守势力就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于是他们竭尽全力予以抵制。他们为此还成立了“反对双姓、维护家庭纽带国民委员会。”由于该势力极为强大，所以自民党法务片会便对允许双姓制度的法案拒绝认可。

随后超党派的保守派议员们又组建了“日本会议国会议员恳谈会”。日本会议是日本最右翼的机构，而时任首相安倍晋三居然出任该恳谈会的“特别顾问，”这股势力因此成为夫妻双姓制度的强硬反对派。他们认为，家庭是国家的细胞。只有保护好所有家庭和每个家庭成员，才能使国家稳如泰山，否则就会出现地动山摇。

在他们看来，夫妻同姓是日本重要的价值观，绝不能让其受到冲击，夫妻同姓俨然是洪水猛兽。如果允许实施这一制度，那就是对日本传统文化的釜底抽薪，必须坚决顶住。安倍晋三在2006年推出的《建设美丽的国家》一书中就如此写道：“教育的使命就是让孩子们真切认识到家庭的模式，”对教科书的多样化努力予以猛烈挞伐。

在2007年参议院选举中，赞成夫妻双姓的在野党占据半数以上席位，于是当年12月保守派议员们就组建了“正宗保守政策研究会”。2009年民主党夺取政权后，该研究会更名为“创生日本”，由安倍晋三担任会长。在该会的宗旨中，就明确写入“反对夫妻双姓”。

2012年自民党重返政坛后，安倍晋三将自己的智囊、内阁成员塞进各重要会议和审议会，从而使得推动夫妻双姓制度的努力遭受重挫。在2015年最高法院作出“夫妻同姓制度符合宪法”裁决后，安倍政府以此为尚方宝剑，更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好不容易形成势头的推动“夫妻双姓制度”动向顿时出现了偃旗息鼓的态势。

根据世界经济论坛最新发布的“男女平等指数”显示，在该调查所采样的146个国家中，日本今年的排名是第118名，这已经比此前最低的125名有所回升。这一数据明显反映了日本在男女平等领域的落后状况。尤其在政治领域，日本的排名最低曾下滑至138名，接近垫底。在该领域最突出的数据就是日本国会的女议员数量仅占10%，这在全球属于最低水平。

日本至今没有出现一位女首相，也同样没有一位女政客出任过副首相或自民党副总裁以及干事长等重要职务。连自民党各派系中，也没有产生过一位女首领。尽管2018年日本国会通过了《政治领域男女共同参与推进法》，旨在推动男女候选人的均等参与，但在随后的众议院选举中，当选的女议员仅占9.7%！此举清楚表明，虽然相关法律已出台了，但实际上男女平等依然进展缓慢。

日本政府希望在2025年国会选举中女性候选人占比提升至35%，但这显然是难以实现的，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此前自民党副总裁麻生太郎居然开涮上川阳子外相，就其相貌说三道四，似乎是茶楼酒肆中的谈资，此举引发了众多国会女议员的强烈愤慨和反感，但这却是日本的现实。

1月28日，麻生太郎在一次演讲中评论日本外务大臣上川阳子。图自日媒

早在1999年，日本国会就通过了《男女共同参画（参与）社会基本法》，日本政府大言不惭地宣称，此举使日本的男女平等掀开了全新的历史篇章。在2001年的政府机构改革中，又设立了“男女共同参画会议”，此后还在内阁中设立了“女性问题担当大臣”一职，还成立了由首相领衔的“妇女问题企划推进本部”，所有内阁成员均为该本部组成人员。接下来又成立了首相的咨询机构“男女共同参画审议会”。

总之架势是很足了，但这一切不过是“天桥的把式”而已，只说不练，根本不解决什么具体问题，妇女的社会地位也没有任何实际提升。

在经济领域，日本企业的女高管也是凤毛麟角。据厚生劳动省2023年7月统计，在日本企业中，课长级以上的女高管占比仅为12.7%。今年4月1日，日本航空公司由乘务员提拔上来的女社长走马上任，此举居然在日本社会产生了强烈冲击。

2024年4月1日，鸟取三津子正式就任日本航空社长，成为日航首名女社长，也是第一位出自空乘的社长 图自IC Photo

在日本的大学中，女教师占比仅为26%，女教授更只有18%。在社会生活的所有领域，日本女性的地位之低下，在全世界都是非常罕见的。因此，在姓氏问题上，实际上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潜意识始终挥之不去：即女人就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婚后随夫姓天经地义。

这一问题与日本的文化传统息息相关，似乎女人婚后继续保留娘家姓，家庭的纽带就不复存在了，日本的文化传统就被颠覆了，这成何体统？实在是大逆不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而以自民党为首的保守势力在这一问题上所显示的力量之强大，是超乎想象的。欲根本改变这一社会现状，不啻是难于上青天。

从妇女婚后能否保留原姓这一问题可以清楚看到，日本的性别平等问题是极为严重的，也是根深蒂固的。日本国会的不作为，日本政府以最高法院的判决为借口不断后退，都使得这一问题的解决前景非常黯淡，广大日本妇女保留娘家姓这一基本权利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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