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既然支持全球化分工，为何中国还要自给自足？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雁默】

随着特朗普声势大振，其重返白宫的可能性窜高，全球都开始热烈讨论即将来临的巨变，围绕经济层面的保护主义议题无疑成了焦点。

特朗普在共和党大会上抨击拜登东方IC

此外，中国经济的现状与展望，也是全球关注焦点，而西方保护主义与中国经济在未来的互动关系中势必趋于激烈。那么，当前有哪些思维上的盲点可能会削弱我们因应变局的能力？

个人认为，最大的盲点，即中国应捍卫全球化，还是本土化？更具体地说，我们应支持全球分工，还是自给自足？如果这个大哉问没有厘清，在特朗普的破坏性作为下，中方会处于被动。

先说答案：该分工之处分工，该自主之处自主。

乍听起来，这答案是废话，但当不言自明的概念被强调时，通常意味着人们忘了最简单的道理。就好像20年前，美国企业界强调“执行力”，这也是废话，一个公司没有执行力怎么运营？但现实却是，很多公司专注于策略，却疏于执行，也就是眼高手低，想通的事情却做不到，致使企业家开始强调执行力，强调行动大于一切。

针织服装企业赶制出口订单忙中新社

坚持开放，捍卫全球化经济，反对保护主义，是当前中方最鲜明的态度，也可以说是经贸战略原则。问题并不在于此一立场是对是错，而在于此一立场会不会教条化，因而削弱我们对适应环境变化的能力。或者，此一立场的教条化，会不会限缩我们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

全球分工与自给自足是矛盾的

首先要厘清的是，全球分工与自给自足是相互矛盾的。如果一条产业链里的所有节点我们都能自给自足，那就不需要全球分工了。反之亦然，如果我们支持全球分工，理论上就不应该努力搞自给自足。

我个人已经强调过很多次，全球化几乎不可逆，只是会变形。特朗普扬言要重建美国制造业，最大程度实现自给自足，按美国积重难返的“病情”，这是不可能的。然而，此一诉求却需要全球严肃以对，它不是个例，而是反映主要国家中下阶层人民的集体痛感。

美国车企工人罢工东方IC

中国被针对，主要是因为我们的生产力太强大了，不夸张地说，除了粮食、能源等少数项目，中国人可以满足全球所有的商品需求。有着这样的超能力，捍卫全球化理所当然。然而，弱者也得活，因此不必对保护主义的兴起感到奇怪，而是必须适应，并在这样的环境里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近几年海淘的式微，当然可以看作是“消费回流”，却也侧面凸显了外国人愈来愈难取得中国市场开放红利的窘境。更令外国人窝火的是，还不得不买中国商品。

此外，对外国人而言还有更坏的消息：中国消费者正在节省开支，消费趋于务实，不再追求价格昂贵的舶来品。事实上，多数国产品性价比高，还真的不需要买贵。虚荣，是西方商品主要获利来源，也是投资中国的重要动力，消费者趋于务实，是西方最不愿看到的发展。

这就是美国共和党反全球化、反移民、反华，支持保护主义的现实基础，而欧洲毫无意外地就是下一个美国。

既然支持全球化分工，理论上中国不应该什么商品都生产。然而，中国应该推出禁止哪些商品不该做的政策？或刻意停止基建的政策吗？当然不应该，因为这违反市场经济原则，也不符合国家发展目标。

换言之，我们很难既强调全球化分工，又留一口饭给别人吃。因为若按自由贸易公平原则，别人竞争不过我们，中国自主能力太强了。

这便是为何我认为欧洲在电动车领域竖起贸易壁垒是无可避免的，唯一的解套之方，就是投资欧洲。而投资欧洲要有技巧，要区分友岸与敌岸，如此方能避免他国认为只有反华才能获益。

全球化愈有利于中国，反全球化保护主义就会烧愈旺，此一环境又倒逼中国尽可能自给自足，以防被孤立，而自给自足是另一种保护主义。这是悖论，却也是无奈的现实。

当然，世界不是只有美欧，还有一大片蓝海是中方支持全球化的助力。不过，还是得假设最坏的情况——就算世界分为两块，西方与中国脱钩无可避免。在短期内，我们仍要努力缩小西方队伍里的敌营，扩大朋友圈，才能软着陆，并确保我们的世界是比较大的那一块。

简言之，我们理应支持全球主义，但万不可认为全球化还能维持原状。在正反交互作用下，中国不能过于排斥施行保护主义政策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因为环境会逼着我们寻求自保。

中国被逼着自给自足，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半导体产业。

中国国际半导体设备材料制造展在上海举行东方IC

本土化的真正障碍，正是全球化思维

全球半导体业当前的现状是，中国成熟制程芯片高歌猛进，产业链各节点的技术突围也十分迅猛，以致西方又害怕了，发现成熟制程芯片也要围堵中国，美方加大力度掐着荷兰与日本的设备和材料商，欧方扬言要调查“不公平贸易”，美欧纷纷延长了战线。

特朗普若重返白宫，对此也绝不会手软。台湾、日本、韩国现在已经吓成一片，被设定为主要敌人的中国大陆则更需要将战略战术思考清楚。

对此，大陆媒体较为强调部分美商与欧商对禁令的抵触，以及当前的忧虑。这样的信息给了我们一个不无问题的认知——支持全球分工、反对围堵中国的西方企业是友军，与中方站在全球分工的同一立场上对抗欧美政客的保护主义。

这样的理解不太妥当，让我们将问题厘清：我们反对保护主义式的“围堵思维”，不代表我们应赞成跨国企业的“垄断思维”。

有一些我们视为友军的跨国企业，垄断了中国市场，而相较于围堵禁令，这些垄断产品更有效地遏制了技术本土化。换言之，垄断型外商，在自给自足战略层面上危害更甚于围堵型政治。它们过于巨大的存在，会令中国即便实现了技术突破，也难以进入商业运作。

在半导体行业里，电子设计自动化软件（EDA），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EDA有三巨头主导市场，分别是美商新思（Synopsys）、益华（Cadence）、德商西门子（Siemens），全球市场占75%，中国市场占80％。此外，全世界有140家EDA厂商，中国占87家。

若技术不如人，我们只能摸摸鼻子忍受三巨头的垄断，但中国EDA至少在成熟制程部分已实现自主，三巨头仍霸占80%市场，此一现象是可以接受的吗？

如果我们按全球分工思维看问题，这是可以接受的，但若如此思考，中国为何要努力让EDA国产化？只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被卡脖子，国产EDA可以平替吗？那若美国与德国根据垄断思维而永不发出禁令，中国大力扶植的国产EDA能活吗？

2021年国内首个EDA硬件工具云赋能平台落地成都高新区东方IC

所以本文才试图厘清问题，本土化与全球化其实都是中国战略的一部分，如果教条式地遵循某一原则，就会与另一原则产生矛盾，然后形成“合成谬误”：明明大家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但却在总体上产生了相反的结果。

简单说，就是不能以偏概全。有人致力于思考本土化策略，有人致力于思考全球化策略，两方都服务整体战略，但努力方向却不同，因此从政策面看，必须尽可能避免“顾此失彼”之陷阱。

在国际分工的产业，我们都从什么角度看外国垄断？必然是从本土商利益看，是吧？那这是不是全球主义所反对的保护主义呢？是不是因为反对保护主义，所以我们不能使用贸易工具（关税或禁令）解决外国垄断的问题？

细看问题根源，为什么三巨头能垄断市场？因为软件的主要商品特性是“习惯性”，一旦你习惯了某软件，就不会考虑使用其他软件。软件的另一个特性是“特别需要客户反馈”，大量的客户反馈有利于厂商除错和升级，研发新功能。

换言之，EDA厂商的运营，技术还是其次，推广才是重中之重。此一领域是从教育端开始就要推广（培育熟习语言的工程师），然后需要与设计商、制造商都做深度交流，取得关键信息以完善产品，最后还要以商业手段相互兼并（形容买客户），方能确保市占的扩增。

对于早已习惯使用三巨头EDA的工程师、设计商、制造商而言，更换动机不足，即便国产EDA的收费只有三巨头的一半以下。就好像你已经习惯使用Windows的试算表软件，一般不会起心动念去换类似软件，价钱并不是你最在意的事。

因此，若按照反保护主义思维看EDA问题，贸易反制工具都不能用，我们就自动屏蔽了解决垄断的有效方法，本土EDA就算技术突破到先进制程，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不是一个能完全靠市场逻辑，企业就能产生自生能力的领域，它需要政策性保护措施。

EDA不过是半导体产业链里的其中一个例子，相信产业中人知道还有哪些节点也有类似问题。通常，问题可能出在本土产品还不够好，但有些产品要好，往往需要硬性推广，没人用，产品当然不会好。

由此看待反对美国技术围堵中国的荷兰ASML，它到底是不是友军？通过上文的分析，读者应该已经比较清楚如何定位这类跨国企业。如果ASML可全产品供应中国，那国产化是不是就困难得多？因此，如何在本土化与全球分工这两个战略要求中取得平衡，这才是我们的主要挑战。

我们反对美国滥用贸易工具技术围堵，关键字是“滥用”，而不是“贸易工具”，中国也不断在完善贸易工具，但却是有原则、有限度地使用。而我发现有些大陆朋友，将贸易工具的使用视为禁忌，觉得那不符合中国作风，所以不免有点忧虑。

谨记特朗普的箴言

如果你问，政策性压低垄断性外商市占，会不会惯坏本土商，反而有碍技术发展？个人认为，我们可意识到此一风险而寻找更合适、更完备的解决之道，却不能忘记我们的原初目的——打破外商垄断，扶植本土商。

韩美日产业部长会议在美国华盛顿举行，此次会议议题包括半导体和电池等尖端产业供应链、技术安全、关键矿产、生物和能源等。东方IC

再者，不是所有产业领域都要打破外商垄断，毕竟每个产业样态不同，要针对个案研究，用不同方法处理。但是在半导体产业领域，拜美国打压之赐，中国并无其他选择，只能努力实现自给自足。在此一战略下，很难容忍产业链的某一节点存在外商垄断。

这就是美国“小院高墙”概念的缘起，在关键产业必须设置严密的管制。而对手设置小院高墙，中方很难不比照办理，且不需要难为情，难道中国能接受在被围堵的情况下，自己的独家技术与美国共享？

所以才说，该分工之处分工，该自主之处自主。很遗憾，这种废话在当前复杂多变又尖锐的环境里，不得不再次强调，而且还知易行难。

成熟制程芯片是中国绝不能退却的战线，必须尽可能地实现自主，不惜代价夺取绝对的市占优势。所以当考虑用贸易手段解决问题时，不宜过度顾虑此举会不会误伤“友军”。毕竟，到底是敌是友，没那么容易一刀切。

至于可敬的对手特朗普，让我们用他的话来回应他，因为这番话太适合中国：

在漫长的人生里，你会发现不公平的事太多了，你会发现本不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却发生了，而且有时是飞来横祸。但你必须低着头，战斗，战斗，战斗（Fight！Fight！Fight！）。永远，永远，绝对不要放弃，事情会柳暗花明。

看看我最近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尤其是媒体对我的攻击，你绝不能让他们击倒你，你绝不能让批评者与反对者否定你的人生，挡住你追求梦想的道路。在逆境中，你才会变得更强大，不要放弃，不要退缩，永远不要停止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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