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星链”来到亚马孙原始部落，摧毁还是建设？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袁野】

在6月2日发出《互联网的最后边疆：偏远的亚马孙》十天以后，《纽约时报》再次发文，直指全球媒体对这篇报道的歪曲：

过去一周，全球有100多个网站发布头条新闻，谎称马鲁博人（Marubo）已经沉迷于色情。除了这些头条新闻外，这些网站还发布了马鲁博人在村庄里的照片。

在这篇澄清文章中，纽约时报辩解道：

马鲁博人并不沉迷于色情。森林里没有出现任何这种迹象，《纽约时报》的文章中也没有提及。

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纽约时报的澄清文，将矛头指向了商业媒体为流量而做的耸动标题，是否转移了事件的核心？

《纽约时报》澄清文

马斯克与巴西的一场官司

在6月2日的文章中，《纽约时报》描述了这样一幅场景：

在亚马孙雨林深处，居住着一个原始部落——马鲁博人。他们过着平静又安宁的生活，日常会用手揉捏着浆果，制作黑色的身体彩绘涂料，还戴着用蜗牛壳制作的首饰绳。这个原住民部落说自己的语言，会饮下死藤水以图与“森林精灵”沟通，还会捕捉蜘蛛猴作为宠物或食物。

马鲁博人生活在地球上最偏远地区的最偏僻角落。几百年来，他们一直与世隔绝，直到今天也要在雨林里跋涉足足一周，才能触达外界。这里没有电网，自然也没有信号基站、光纤或互联网。《纽约时报》称这里是“地球上最后一个不通网的地方”。

但自去年9月起，马鲁博人有了高速网络，这要归功于埃隆·马斯克和他的星链。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赛博朋克的场景：一些马鲁博人在刷手机，看巴西球星内马尔的视频，在Instagram上关注彩妆博主，青少年们还沉迷快手海外版Kwai。

故事很有趣，但有一点令人不解：这篇报道采写于今年4月，也就是星链抵达的7个月后。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纽约时报》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当不当、正不正的时候，派遣记者万里迢迢地钻雨林？

答案是：4月初，马斯克刚与巴西“开战”，巴西最高法院对这位亿万富翁展开调查，原因是马斯克旗下的推特妨碍司法；马斯克则高调回击，指责巴西大法官亚历山大·德莫赖斯“公然并一再背叛宪法和巴西人民”，声称他应该“辞职或被免职”。

这场官司引发了英文世界主流媒体的广泛关注，“言论自由”“极右翼”“干涉民主”之类的关键词铺天盖地。但在这场围绕推特的风暴之外，主流媒体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

本文无意于《纽约时报》的口水官司，倒是很想讲一讲巴西，这个拉美最大、最重要的国家之一，正将其战略性的基础设施交到外国企业家手中。

“赋予‘星链’这种权力是非常令人担忧的”

《纽约时报》在6月2日的报道中指出，截至2023年11月，已有6.6万部星链设备在亚马孙地区运转，在该地区全部772个市镇中的697个拥有客户，占比超过90%。在这片缺乏基础设施的地带，星链是唯一的互联网提供商。

将视角放大到巴西全国，星链的市占率更加惊人：

星链已覆盖亚马孙地区90％的市镇。图片来源：英国广播公司

星链在巴西北部地区的市场占有率。图片来源：巴西国家电信局

根据巴西国家电信局（Anatel）的数据，2023年上半年，星链便已成为该国北方使用最广泛的卫星互联网提供商。到当年年底，星链在巴西的流量增长速度位居全球第一，一年之内流量增长了超过17.5倍。相比之下，星链流量在美国增加了约2.5倍，在全球平均增加了2倍。

星链在巴西的分公司更名为星链巴西控股有限公司，许可证有效期至2027年3月。每套星链设备的售价为2000雷亚尔（约合人民币2707元），月租费最低是184雷亚尔（约合人民币249元）。

一个大国将一大片区域的网络服务押注一家外国私营公司，这种做法实在少见。

“通信系统经常处于政府的控制之下，原因有很多，从防止非法行为到压制不同政见。”美国空军太空司令部技术与空间分析研究所前负责人托马斯·肖恩·凯尔索（T.S. Kelso）教授告诉英国广播公司。他补充说，关于国家主权的辩论“特别重要”。

“拥有安全可靠的通信系统对于国家安全（例如国防安全）至关重要。允许任何公司或个人单方面决定这些事项，似乎会对国家安全造成严重影响，”他继续说。

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技术人类学专家戴维·内梅尔（David Nemer）对此表示赞同：

“当我们谈论互联网时，我们谈论的不仅仅是推特或脸书。我们谈论的是对城市运作至关重要的服务。赋予‘星链’这种权力是非常令人担忧的，”他说。

巴西当地新闻网站SUMAÚMA也担忧：

据我们采访的专家称，星链公司的扩张速度如此之快，确实存在成为垄断企业的风险。该公司的所有者是一位反复无常、不可信的外国亿万富翁，其政治利益显而易见。最终，一家公司将敏感数据（如地理位置和使用频率信息）集中在自己手中，而且恰恰是在世界的一个战略地区。最后，将互联网引入传统社区可能会导致深刻的文化变革，公共当局应对此进行监督。

还有隐私方面的顾虑：

目前，星链的运营几乎没有竞争对手。奥娜·卡斯特罗（Oona Castro，一家关注技术安全的非政府组织的成员）警告说：“我们谈论的是一个高度集中的局面，一个不仅是互联网提供商，而且还涉及政治利益和霸权计划的参与者。”这位专家指出，数据收集是一个微妙的领域：“当你通过‘星链’上网时，你至少要提供有关访问和频率的数据。虽然我们有《通用数据保护法》，但埃隆·马斯克已经表示，他将对所收到的数据进行处理，”奥娜·卡斯特罗说。“有一套战略数据。我们正在讨论将这些数据留给一家私营公司。”

围绕星链的数据安全争议相当多。去年年底，美国科技新闻网站“石英”就报道称：

“星链”的垄断还将敏感的用户数据集中到了该公司——以及其反复无常的领导人埃隆·马斯克——手中。据报道，在俄乌冲突的关键时刻，马斯克曾一度阻断了乌克兰的网络连接；马斯克后来将此归咎于星链公司的条款和条件，而非个人动机。据报道，在以色列与哈马斯的战争中，SpaceX公司总裁对加沙地带也施加了影响力。

那么，是谁如此大方地赋予了星链这种权力？这就要说到巴西前总统雅伊尔·博索纳罗了。

2022年5月，极度信奉自由放任市场的博索纳罗在圣保罗州的旅游小镇费利斯港（Porto Feliz）会见了马斯克，并向其授予了荣誉勋章，以表彰他“为巴西的网络连接作出的贡献”。博索纳罗还称马斯克为“自由的英雄”，因为他收购了推特。

博索纳罗会见马斯克

2022年1月28日，也就是博索纳罗任期最后一年的伊始，巴西国家电信局批准了星链公司在巴西的运作。几个月后，在巴西国会众议院的一次听证会上，时任通信部长法比奥·法里亚（Fábio Faria）承认，他曾努力推动该机构加快授权。但他表示，他并不只是代表马斯克的公司行事，还为该行业的其他公司进行游说。

巴西新闻网站Brasil de Fato报道称，博索纳罗政府对国家电信局的干涉值得商榷，因为理论上，该监管机构在行政上“独立于”联邦政府。该媒体通过巴西《信息获取法》获得的文件显示，巴西通信部采取了行动以支持星链，美国大使馆商务部也参与其中，试图加快国家电信局对马斯克公司卫星的授权过程。2022年4月，承认与国家电信局有联系的前通信部秘书被提升为该机构的董事会成员。

“在博索纳罗政府执政期间，通信部长法比奥·法里亚扮演了星链与国家电信局之间关系的促进者，并加快了授权程序，而另一家公司（英国一网公司）就没能那么快地获得许可。”奥娜·卡斯特罗表示。

自然而然地，在博索纳罗任上，巴西政府既没有对星链在亚马孙地区产生的影响进行过哪怕一项研究，也没有就可能需要进一步监管的问题展开过公开讨论。

巴西的网络基础设施困局

前文提到的Brasil de Fato获得的文件显示，是巴西通信部主动邀请马斯克前往亚马孙雨林地区扩展业务的。在一封信中，法里亚部长称，亚马孙地区是巴西目前“最大的数字鸿沟”，如果没有卫星，该地区将“无法连网”。这位部长还表示，一个月后他将访问美国，届时他将亲自前往洛杉矶拜访星链公司，这将是他的“荣幸”。

这位部长的所言并非夸张。巴西幅员辽阔，基础设施建设滞后，广大雨林地区互联网覆盖的难度更是相当之大。根据巴西互联网指导委员会进行的《2022年家庭信息通信技术调查》，2022年，该国农村地区仍有28%的人口没有连网，北部地区的互联网状况最差。巴西消费者保护协会的另一项研究强调，“连接质量差、覆盖范围有限、价格过高，是北方互联网接入的主要特点。”

根据《关于巴西学校使用信息和通信技术的研究》，2020年，巴西农村地区有21119所学校无法接入互联网，其中北部地区只有51%的学校可以上网（作为对比，中西部、南部和东南部地区的学校联网率均高于90%，东北部为77%。）

在巴西北部地区，网络至今仍是奢侈品。“在马瑙斯（亚马孙州的首府），你支付99雷亚尔（大约20美元）就可以享受350mbps的网速。但在科阿里（Coari，马瑙斯向西215英里），10mbps的费用是300雷亚尔，”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博士赫曼纽尔·维拉斯说。

美国之音也讲述了一个故事：

去年12月，鲁贝尼·德·卡斯特罗·阿尔维斯在自己的酒店里安装了星链。酒店位于北阿塔拉亚（Atalaia do Norte），地处巴西亚马孙地区的西部，靠近秘鲁和哥伦比亚边境。现在，他可以进行银行转账和视频通话了，甚至开始狂刷网飞。

阿尔维斯笑着说：“有这么多新东西可以看，我都睡不着觉了。”

他的儿子曾经飞到1140公里外的州首府马瑙斯，只为了通过网络会议与一群游客谈判。阿尔维斯说，如今，他酒店里的网络比马瑙斯的更可靠，他还为自己的游船买了第二个星链终端，以便在为期10天的航行中实现通信自由。

由于对网络的需求很大，这个河畔小镇的2.1万名居民中，每天都有几十人涌入阿尔维斯的酒店。酒店的阳台是青少年的聚集点，他们每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玩手游。

“星链给我们的城市带来了一场革命。”阿尔维斯说。

马鲁博人在安装星链

亚马孙地区的网络差到什么地步？美国之音继续写道：

长期以来，非法采矿者一直使用卫星互联网进行通信和协调，但在此之前，这需要派遣一名技术人员，通常是乘坐飞机，去安装一个沉重的固定天线，而这个天线在采矿点搬迁或遭到搜查时是无法运走的。而且网络连接速度缓慢且不稳定，尤其是在雨天。

在星链到来之前，巴西政府正致力于推动两个联邦项目，通过在亚马孙河沿岸安装光传输网络（OTN）来缓解连网问题。2014年，巴西“国家研究网络”和巴西陆军签署了一项协议，开展“连通亚马孙项目”，为沿河城镇的居民提供服务。2016年，这项举措将光纤互联网带到了马瑙斯；随后，亚马孙地区的科阿里和特费（Tefé）之间也铺设了136英里长的光纤网络。但该项目主要由军队使用。

另一个项目名为“北方联通计划”（Connected North Program），是博索纳罗政府于2021年9月宣布的，旨在通过光纤网络扩大亚马逊地区的通信基础设施。该计划将沿河建设8个OTN中心，目标是连接学校、医院和法庭等公共场所。预计总覆盖范围将超过4600平方英里，为59个城市的约1000万人提供服务，总成本为16亿雷亚尔，资金来自5G频段运营许可拍卖所得。

但到目前为止，这些计划在如何惠及最终用户（即普通大众）方面还不是很透明，资金方面更是举步维艰。巴西teletime新闻网2022年2月报道称，“北方联通计划”截至当时只拨付了2.46亿雷亚尔，其中一项连接马卡帕（Macapá）和圣塔伦（Santarém）的子项目预算为8300万雷亚尔，这笔资金本应用于建设两个数据中心（Infovia），但随着美元的上涨和光纤需求的增加，这笔资金只够建设一个Infovia了。2021年11月，巴西举行了5G拍卖会，但仅从网络运营商处获得了31亿雷亚尔，不到预期（76亿）的一半。

2021年年底，联邦政府还启动了“巴西互联网计划”，旨在为公立学校的贫困学生提供免费的移动宽带接入服务。但该计划多少有些聊胜于无：计划投资1.4亿雷亚尔，最初只服务于东北部的6个城市，并要求学生必须拥有手机，因为联网将通过分发芯片来实现。

之后，博索纳罗政府就“弃疗”了，彻底投入马斯克的怀抱。2022年5月，星链开始在巴西运营。

巴西人的选择并不多

然而，由于缺乏必要的前期培训和有效监管，我们也就看到了开头所描述的马鲁博人对互联网的不适应。

在这样的背景下，今年4月8日，巴西政府宣布，将暂停与星链的所有合同。马斯克迅速回应：“如果政府不履行合同，星链将为巴西的学校提供免费互联网服务。”

马斯克居然主动提及此事，着实令人意外，因为这丝毫无助于提升他的公信力——星链在进入巴西时承诺，将为亚马孙等偏远地区的1.9万所学校提供互联网服务，但经英国广播公司等媒体证实，直到今年春天，近两年过去了，还没有一所巴西公立学校通过星链接受过任何网络信号，巴西教育部与星链也没有达成过任何合作关系。

不过马斯克还是可以有恃无恐，因为对巴西人而言，星链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亚马逊公司的“柯伊伯计划”去年年底才发射了头两颗测试卫星，最快要到今年年底才能启动服务；一网公司去年7月才获得了巴西国家电信局的运营授权，该公司的卫星迄今尚未投入运营。美国Viasat公司早在2017年便为巴西提供了卫星网络服务，不过该公司卫星互联网的平均下载速度仅为18.13兆比特（Mbps），远逊于星链的97.23Mbps。

2023年1月，卢拉再度就任巴西总统，新政府继续寄希望于“北方联通计划”。当年9月下旬，卢拉政府还宣布了“国家互联学校战略”，承诺到2026年为全巴西所有K-12学校提供互联网。

民间力量也在努力填补空缺：一个非政府组织联盟宣布计划在2025年11月前，向该国5000个与世隔绝的村庄和社区提供宽带互联网。但方法很简单：星链。

显然，如果仅凭政府力量，巴西的网络建设还将在“远水近渴”与“画饼充饥”之间徘徊很长一段时间。

文章的最后，我还是想提一下《纽约时报》文章中的一句话：“白人认为他们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这种优越感对于中国读者来说，其实并不陌生，这也是美国一度被奉为“灯塔国”的原因。然而今天，不论是在给亚马逊的原始部落带来互联网，还是在给亚非拉国家带来“民主自由制度”，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这种优越感在不断摧毁这个世界，而不是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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