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政策漏洞帮企业“金蝉脱壳”，“职业闭店人”是否触犯法律？

据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中国之声《新闻纵横》报道，前不久，总台中国之声报道了多地早教培训机构金宝贝一夜之间关店一事。采访中，多位家长表示，后续沟通中，出现了“第三方”进行线上及线下的沟通协调工作。家长们梳理发现，这些第三方往往有一套完整的闭店流程：首先，开展低价促销充值活动，吸引充值；其次，更换公司法定代表人；最后，一夜关张，由第三方接手与家长沟通。这些操盘的第三方群体，又被称为“职业闭店人”。

记者多方调查发现，所谓的职业闭店人深谙法律及相关规章制度，利用政策漏洞进行操作，收取债务5%左右的服务费，帮这些机构“金蝉脱壳”，消费者不论是向相关部门投诉还是进行民事诉讼，都难以退费。这些“职业闭店人”是否涉嫌触犯法律？“恶意闭店”对预付费市场带来怎样的伤害？如何从根源上堵住漏洞？

南京金宝贝多个门店一夜关张后，北京早教机构美吉姆、纽哈顿早教中心的家长们均向中国之声反映，他们遇到了同样的套路。在社交平台搜索，还有更多消费者发出可能遭遇职业闭店人的帖子。

这些职业闭店人，往往以“第三方”的身份，出现在善后工作中。北京金宝贝的一位会员家长，向中国之声记者提供了几段与第三方王姓工作人员沟通的录音。

闭店人（北京）说：“我们是‘第三方’，专门做这些的。他这个公司目前的实际情况就是没有退费的选项，就是退不出钱来，因为他没钱，连最后闭店他们自己都不想闭了，直接找我们负责，把后面这些东西外包出去。”

北京金宝贝一家门店闭店，家长向中国之声反映疑似遭遇职业闭店人/受访者供图

**职业闭店人是指帮助经营不善的公司计划好关店、跑路的方法，并接手处理后续维权问题的群体。**一位家长在纽哈顿早教中心丰台区门店突然闭店后，拨通了通告上的客服手机号码。

纽哈顿第三方表示：“这个电话也是刚给到我这儿。我们不是机构，只是负责对接一些家长，不存在给您处理退费（的办法），因为我们也没有钱，退不了。只是负责跟您这边沟通一下，比如说我们提供给您转课方案。”

**解散员工，重新组建客服团队，降低消费者预期，诱导接受不公平方案，是这些职业闭店人的重要工作内容。**记者辗转找到了南京金宝贝的第三方闭店人，对方表示，自己处理过超过500家教培机构的闭店。

闭店人（南京）说：“南京金宝贝的事情，在线下，第一周的时候消费者可能比较激动，但我会不断的告诉他们积极挽回损失，帮助他们降低了预期值。我们把消费者理解为一个群体，他们会因为利益而绑定在一起，也会因为利益而分开，也许您能接受500块（赔偿），他能接受300块（赔偿），那么消费者的人群可能会被分成不同的团队，你的风险也就不复存在了。”

在社交平台上，有不少从事“教培闭店”业务的第三方/记者截图

如果消费者不接受方案，发起行政投诉或民事诉讼，这些“职业闭店人”还会出面善后。

从去年末，北京多家金宝贝陆续闭店后，一些家长将主体公司诉至法院，案件正陆续开庭审理。家长李女士的案子已于4月10日开庭，她表示，出庭的被告同样是上述第三方的王姓工作人员。

李女士表示：“开庭前，被告直接对着我们家长说：‘不用提供证据了，肯定是你们赢，我们确实是违约了，但是我们没有钱。’所以接下来我们就走了一个简易的程序。”

“你们肯定赢，但我们没钱”，是这些第三方团队面对消费者时的一致态度。纽哈顿早教中心丰台区门店的第三方说：“您就直接去走法律途径。可以走这种民事的（诉讼），没问题。”

这些职业闭店人之所以不担心消费者提起民事诉讼，是因为他们在接手后，会在短时间内，将公司的法定代表人更换为无偿还能力的“背债人”。

记者通过工商登记信息查询发现，北京美吉姆一些门店的运营方将法定代表人更换成了一个名为李震的人，身份资料显示，其为辽宁沈阳某村70多岁的老人；北京金宝贝、天津金宝贝、上海金宝贝的主体公司都在今年1月陆续把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广东惠州惠东县某村52岁男子陈雄生。

记者查询工商登记信息，发现北京美吉姆一些门店的运营方将法定代表人更换成了辽宁沈阳某村70多岁的老人李震；北京金宝贝、天津金宝贝、上海金宝贝的主体公司都在今年1月陆续变更了法定代表人/记者截图

上海金宝贝的家长告诉记者，在尚嘉、莲花等店址闭店过程中，均出现了一位姓“杨”的工作人员。12日，记者以经营不善希望闭店的教培机构负责人身份找到这位杨女士，对方承认自己就是职业闭店人，可以帮助公司逃脱风险。

记者：彻底闭店之前，比如进行法定代表的转移（更换），现在是不是不好弄？

闭店人（上海）：好不好弄，都得弄，要不然后期你又退不起费，反正就是这样，一诉讼，然后（处罚）全都挂在法人（法定代表人）身上。

这位杨姓闭店人告诉记者，从法定代表人的更换到闭店，一家门店服务收费共约12万元。

闭店人（上海）表示：“如果我们只是帮你去做闭店这个动作，从员工谈判到政府到街道到转课，全部我们来做，是6万块钱一个店。前端变更法人，整个法人股东全部是我们来提供的话，一个单店是6万元。”

南京金宝贝闭店人表示，他们的收费根据公司债务的比例计算，一般为债务总额的5%左右。为增加利润，许多“职业闭店人”团队还会在闭店前进行优惠促销，赚完最后一波充值再消失。

该名处理南京金宝贝多门店闭店的第三方向记者表示，一方面可以帮助经营者逃脱90%的法律责任，另一方面可以通过沟通，降低消费者的预期/记者截图

当记者质疑上述操作套路的法律风险时，这些“职业闭店人”表示，保证债务人全身而退。

闭店人（南京）表示：“你100%不会坐牢，因为你们不满足刑事风险，那我们就回到民事风险的层面，我们并不能帮助你规避完全的民事风险，但是（如果）线下没有人闹事，你的风险会降到无限低。”

杨姓闭店人表示，即使被消费者以民事纠纷起诉到法院，他们团队也会进行处理。

闭店人（上海）说：“公司法人（法定代表人）、股东都不是你们的，就跟你没关系了。”

有知情人士告诉中国之声记者，“职业闭店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其背后还出现了“背债中介、金融过桥”等配套组织，为闭店团队提供符合条件的“背债者”。随着金融监管越来越严，以往不坐高铁、飞机，生活在大山深处的人群，甚至慢慢扩充为看起来资质更好的“白人”——名下无财产、无负债、无信用卡、无儿女，专门利用背债来赚钱的群体。

在社交媒体上，一位自称可提供背债服务的中介，向记者展示了背债人的身份证照片及当日视频，表示可以配合处置各种不良资产。

该名背债中介的朋友圈一直在发布征集信用较好的“小白”背债/记者截图

尽管“职业闭店人”及“背债中介”均保证，自己介入后，门店方基本不会承担法律责任，事实果真如此吗？该如何防范、监管此类有组织的恶意闭店行为？

约支付以债务5%到10%不等的费用，处理掉上百万甚至千万的负债，对很多经营不善的公司来说，是金蝉脱壳的办法。现实案例中，这些职业闭店人十分谨慎，消费者们对这一角色的存在，多是通过各种信息进行推断，前期难抓到“实锤”。北京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消费者说：这导致此类纠纷中，公安机关很难以“涉嫌诈骗”来立案。“我们认为应该是存在这种蓄意、有预谋的诈骗，但是，是不是有这个职业闭店人的这个角色，我们揣测是存在的，但可能在法律角度又不能构成依据，警方那边一直不认同。”

记者梳理关于北京美吉姆多个门店的闭店通知发现，通知内容及客服电话完全一致，多位家长也通过此类“蛛丝马迹”来判断职业闭店人的存在，但是这种推断难以被承认/记者截图

司法实践中，对“职业闭店人”及“背债人”的身份认定也存在困难。今年3月14日，广西某美容院的40多位充值会员，在历经近两年的维权后，收到了法院的民事判决书，支持了原告的退款诉求。代理人广西柳晟律师事务所律师甘智斌接受中国之声采访时说：“像我们这个案件，它的一个注册主体是个体工商户，承担无限的连带责任，工商变更登记上的信息、身份，我们很容易去识别。现在碰到的这些大型公司，可能会在很早的一段时间，就已经完成了股权的变更。哪怕是到了诉讼阶段，也没有办法去真正识别得出来，他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目的——是真的想把这个店接过来继续经营，还是说抱着闭店、抱着背债的目的而来。”

那么，原先的债务人真的能通过操盘全身而退吗？如何堵住恶意闭店？

北京工商大学法学院教授吕来明认为，从债务关系上看，债务转移应经债权人同意，原来的经营者应承担的债务，并不能因为店铺转让给职业闭店人而免除。但其可能承担的民事法律责任过低，因此难以惩戒。甘智斌表达了同样的观点：“目前对失信人的惩戒力度还是比较轻。闭店人他会拿出一个所谓的方案，比如说3折、4折。可能70%甚至80%的消费者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局面。即便是走到最后一步，通过诉讼，执行完毕以后，他没有可供执行的财产，作为接受股权变更的（背债人）承担了失信的责任，对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

从工商登记注册制度来说，当下，职业闭店人操盘店铺“一夜跑路”事前治理也存在难点。吕来明介绍：“如果有证据证明他这个目的是这样，工商登记机关可以拒绝，不予变更，但你事先判断不了他的目的是什么，没办法预知，所以你也没办法说事先不给他登记。”

河南理工大学财经学院金融系主任郭明杰对“背债人”现象进行过深入研究：“新公司法对于法人变更这一条，它的审查只是停留在形式上的一个变更，并没有赋予一种实际控制权的变化，这样的话有人就会利用条款侵犯公众利益，所以说我们就在考虑，如何来打破它套利的条件。”

郭明杰认为，应针对特定预付费行业建立资金监管及信息审查制度，让公司的运营、变更有迹可循。从事后救济来说，专家们认为，公安机关应考虑从“合同诈骗”的刑事犯罪角度进行打击，以起到警示作用。吕来明说：“如果查实了这家店在闭店前不长的时间搞一波促销，然后跑了，如果有这个核心行为，还是应该刑事打击他，整体链条上应该很明显的，他这是共同诈骗了。（相关）诈骗犯罪的条文不可能把所有的现象都列进去，但是符合它本质的行为特征就可以了，公安部门根据这个行为立案处理，这样才能够真正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