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会(十九):女性主义者之间该怎样表达异议?_风闻
死理性派-死理性派官方账号-“死理性派”是一种信仰,致力于从荒诞中寻找理性,从虚无中看到……42分钟前

文 | 若妍,慧敏,玉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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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崽:
前几天我拒收了来自一位女人的圆桌稿件。我觉得她的气质很像男人,她的文字也过于夸大了男性的“优点”。她的言论很典型、很主流,很容易被人认同,就算不认同她的人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会下意识在一些方面模仿她。我一面生气,一面又为自己难过,好像我的同类很难找——我想拥有的朋友是尊重个体情绪、能接纳自己与别人的脆弱的人。
我把这事情分享给一些人,有人说我“太极端”、“小题大做”,建议我“求同存异”,结果让我更生气了——既然男人给你这么多好处,为什么不一直待在男人身边,为什么还要跟我们这些女人(弱者)说话呢?——是因为在男人那里,他们没兴趣听你说话。
我当然想做到求同存异,但我也想关爱自己、承认自己的感受、想要拒绝就拒绝。我也在寻找“包容自己”与“包容别人”的边界。
虽然精英女性难以割舍自己的既得利益,但她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也有情绪,也需要被倾听,她们需要为了确认自己的价值而去认同一些东西,她们走到今天也并不容易。我能理解。但如果让我听她们上课,我会很难受。
保持距离让我宽容:她们做的许多事情是我做不到的。女性的多元,意味着有不同的人群在解决女性问题的不同方面,意味着一部分女性做不到的事情,另一部分女性都在做。
或许这就是关于“边界”的好回答了:只要不进入同一狭小空间,我们便可以和谐共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互相支持。
人不可能永远不犯错、每件事都恰到好处、每个问题都找到完美回答。想要明白什么是“对”,就需要时间去先感受什么是“错”。我期待我自己犯错时不被指责,所以我也想要抽象地捍卫女人犯错的权利。上次和一个女孩聊天时聊到相关话题,她问:
“你是因为这世界男人没道德也可以活得很好,才经常对女人说‘没关系’吗?”
我答:“确实,不管多丑多恶的男人都可以‘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却很容易因一个不完美就被推进万丈深渊,所以我当然想要更多的理解、支持女人,减少将女人推向男人的可能。但是,我更想把女人男人都当成凡人……比如面对一个与已婚男性恋爱的女人,我的做法是‘既不审判也不认同’,不审判是女人的处境已经很难了,我们就别当道德警察了;不认同是,她确实伤害到了别的女人,这是没法否认的。”
**这世界喜欢/习惯将女人单拧出来加以指责。**所以我最多会私下与一些人讲我对某位女人的不认同,不想参与任何形式的公开猎巫。
我也开始警惕“大一统”这种说法。曾经我也以为,如果能让所有女人都朝着一个目标行动,就可以不用总是吵架、消耗了。后来我尝试过和不太友善的人交流,经历过被审判、被驱逐,经历过漫长的迷茫,之后才慢慢看见更多。
我在迷茫中看了很多书,发现女性主义本身就有很多流派,无论学术还是日常,各个流派都在努力说服对方。(其实大家仅仅是在表达自己,有的人并不是想要说服对方,但表达多了,看起来会很像是在说服。)
在日常生活中看得越多,越会觉得她们的不友善是暂时的,是一个成长阶段(我也曾审判过别人),她们只是没有好好爱过别人。当人在环境里不够舒服时,就会暂时陷入防御而变得不够包容,人都渴望认同。自称“我比你更女权”的人真正想要的是安全感。

图片来自互联网
不论理论还是实践,都不可能实现“不争吵”。或许“多元”“不统一”才是更好的,现实很复杂,女性问题本身就不是“一个问题”。大声把话说开比虚假的和平要好,如果每个人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关心自己的核心关切,整体就是会改善的。我们的方向也是在争吵中明晰的(哪怕有时不够友善)。
复杂意味着有无限可能。没关系,交给时间,我们静待花开就好。
比“批判别人”更重要的是“珍爱自己”。我在经历担忧和难过时总会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想要和舒服的人在一起,想要一个“不审判”的环境。
任何凌驾于意志之上的东西都是可疑的,你不必做实现某个目标的工具,你自己就是目的。哪怕没能改变什么,你本人也不必是失败者——每天开开心心生活就是在为女性主义做贡献,因为你自己就是女人。
前两天有人与我分享最近的流行语:“女性缺爱的本质是失权……我们缺失的是资源、是权力、是尊重、是比爱情更宏大的生命课题。”又拿《始于极限》里面的台词来背书:“女性如果精神贫瘠,执着于被爱,过于渴望被认可,那无论她享有多少能力与资源,都很难救她于现实的困境。”
我回复说:“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一些有钱有权的男性非自愿独身者,又为什么会变得心理扭曲?是因为他们没有权力吗?我们是可以一边追求爱一边追求权的,而且‘爱’并不等于‘浪漫爱’。我想,说这些话的人,认同这些话的人,实际上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那上野千鹤子也是吗?”
“是的,她不是神。”
我被自己下意识回复的这句话吓一跳,因为上野千鹤子是我最喜欢的女作家之一,并且她的各个理论,我以前都深信不疑。**我觉得成长的表现之一就是不再迷信任何人的理论,而是用自己的身体说话,也认识到“不认同”不代表“不喜欢”。**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觉得上野每一处都说得在理,但依然非常喜欢她。
现在我会不认同一些人,会拒绝与一些女人合作,但我依旧期待那些与我观点对立的女人找到自己的幸福。不认同仅仅意味着我与这个人不合适,但我们最后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朋友、让自己舒服的环境、独属于自己的可能性。
我也曾经认为真理是“客观”的,但现在,我想,只要某个理念对具体的某个人来说是可实践、可以让自己幸福的,那么,这个理念便是她的世界中的真理。

慧敏:
我几乎每天都要对好朋友表达异议。
在玉崽说“第三者确实伤害了别的女人”时,我感觉心脏被扎了一下——我做过第三者,而且不止一次。
相关故事参见:那些做过第三者的女孩,后来都怎么样了?
我自己已经为这事情忏悔了二十多年,结果又看到好朋友在抽象地评判类似事件,这感觉像是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光脚踩上棉拖鞋,之后才发现里面竖了一根针。疼到心窝子里了。
导致女人“饥不择食”的原因是缺爱。如果愿意多花时间倾听,我们会发现,但凡有一丁点儿更好的选择,女人就不可能做这样的决策——在父权社会下,男性的性经历都是勋章,女性的“不洁”直接导致的是存在危机,运气好的也要被人戳脊梁骨,运气不好的则可能要面临石刑甚至更可怕的身体与精神伤害。
女人缺爱绝对是个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但解决问题的方式绝对不是将之定性为“女人犯了罪”。对缺爱的女人来说,自我攻击已经是一种本能,她们不需要任何人提醒说“你快乐的时候有另一个女人在流泪。”——而且她在约会的时候真的快乐吗?至少我从来没有在那些不被允许见光的关系中体会过哪怕一秒纯粹的快乐。
而且那究竟算是“伤害”还算是“变相的帮助”呢?
还有人相信“男人是被坏女人诱惑才会出轨”这样的叙事吗?
我有两段关系都是以男方出轨结束的。我两次都对另一个年轻女孩有所了解。我能从她们身上看到十几岁的我自己的影子。我对她们毫无恨意,甚至还有感激:那两段关系本来就在侵蚀着我的灵魂,她们反而算是我的救命稻草,给了我免于指责安全脱身的理由。——当然,并不是完全没有指责。有人说我是在偿还“少年时代的罪孽”,有人说我是不够温柔善良或是挣钱太少所以才被男性嫌弃。这些当然都不是真相。
就算非要定罪,那也该去怪罪那个破坏婚姻承诺的男性。但男性也有他们的苦衷:不同的女人确实各有各的美好之处,如果现在有人规定我一辈子只能够选一个女人进行深层的灵魂交流,那我一定也无法遵守规则。
更好的选择当然是可以跟许多女人有公开透明的深刻关系,但男性又在文化下习得了“两性之间要么是性关系要么没关系”这样的“潜规则”,他们以为如果不进入女人的身体就不可能进入她们的灵魂,又以为适合做妻子的“贤惠女人”都小家子气、容不得男伴通讯录中出现异性,所以硬生生将自己的生命经营得像个间谍——就算跟一个女性之间并没有奇怪的互动,联系的时候依然会躲着女伴甚至躲着全世界。
现在的我到了男人们常出轨的年纪,也深爱着许多闪闪发光的年轻人,我选择一个都不放弃,介绍朋友们互相认识,对每一个人都说“我爱你”,但只与一个有身体关系。这是我对“同时深爱多个人该怎么办”的回答。
回到开头。玉崽是我见过的最包容的人之一,但还是因为年轻、缺少经历而随口说出了“她确实伤害到了别的女人”这样的话,无意间推远了许多人。
我想,我们只要活着就一定会与别的生命产生互动,就难免磕磕碰碰,难免有误伤,但如果我们在表达异议前多听一听不同角度的利益相关者的声音,少一些评判、多一些包容,终归可以让自己的路更宽一些、让天下女人的路更宽一些。

“人生模拟器” by 若妍
毕竟身为女人,我们的游戏从一开始就是“困难”模式。
我现在会选择多推荐女作者的作品,在批判女性及其作品时尽量只讨论现象或观念,不点名。前阵子一个女孩坚持要在她的圆桌作品中点名批评一位女作者,我说:“我自己也能从网上看到批判我的大长文,知道这有多疼。我不想写大长文批判你,也不想这样对待你批判的那个人。”她暂时没有经历过网暴,仍然坚持,我便暂停了与她的合作。
喜欢具体的人,尝试否定抽象的观点,这大概是我表达异议的方式吧。

若妍:
我是一个非常害怕冲突的人,会使用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避免冲突。这个mindset也带来很多问题,为了避免冲突,我无法坦然面对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我压抑自己表达的欲望和真实的想法,只是试探地在不会和别人产生冲突的“安全”范围内表达自己的想法。可冲突和矛盾无法用这种方式避免。压抑自己的需要并不会让我与别人的关系变得更好,只会让我无法进入任何一段深入的关系当中,甚至包括我与家人的关系都是如此。我们似乎从来不去谈论自己的感受,不去谈论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是因为我单方面为了避免冲突和维持表面和谐,一直一直让自己不要有冒犯别人的想法,不要有可能与别人造成冲突的想法,不要有太过于具有争议性的想法。
只要我是一个没有想法、听话、顺从、臣服、不会改变、安于现状的人,就可以一直不与别人发生任何冲突。可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冲突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坏。
前不久我与慧敏发生了一次冲突,因为我和她之间一点异议,我不理解她的想法,她试图用她的方式帮助我理解,而她的方式让我感到很受伤,我们之间的氛围没有之前那么和谐,我能感受到她也受到了我的伤害。我试图询问她是否有时间更深入地聊聊,等待回复时、没有跟她见到面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紧张,我很害怕我们的关系被摧毁,而这样的担心让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真实的想法、直接的感受,不得不真正地去告诉慧敏我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感觉的,对这段关系的看法是什么,对她的看法是什么,我担心的和害怕的是什么。

跟慧敏聊完后,我惊讶地发现她和我一样担惊受怕,害怕失去对方,害怕这件小事情会摧毁我们长时间以来建立的关系。在危机结束后,我有时候会想到这件事,我认为在当中信任和爱起了作用。
尽管我们之间出现了摩擦,但是我们依然爱着对方。我们不将自己感受到的疼痛解读为对方对关系的刻意伤害,不做恶意的解读。我们都认为伤害可能是因为误解、表达方式不对,没理解对方而造成的,不认为那是真正的有意攻击。因此,那些伤害并未摧毁我们之间的关系。我认为如果我们足够确信自己对对方的感受和对方对自己的感受,足够信任这段关系,相信我们之间的纽带非常深,那么我们在做自己这件事上会更自如,而不会那么担心自己一点不适当的举动让对方受到伤害,最后毁掉这段关系。这样也让我们能够摘下面具、脱去伪装,更加敞开心扉面对自己的真正的感受和情绪,并且将真实的自己表达、展现在对方面前,从而建立一段真正真实有效的关系。
慧敏最初认识我时提到,我似乎从未进入过一段深入的关系。我现在想到这话,感觉会有些不爽,可那时我对这句话没有反应。因为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深入的关系,直到现在我终于有点开始感受到了。
压抑自己的想法,不讨论异议是不健康的。如果一直不谈论相互之间的异议,只是维持表面上的和谐,那么最终两个人都无法得到想要的东西,那种受委屈的情绪会一直堆积。逃避冲突和异议是没有帮助的,只有真实地感受、经历、交流,共同面对这一切,对对方的爱和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抱有更多的信任,才能够让我们平稳地渡过难关,更加深入地了解对方和自己。
冲突并不意味着什么,冲突过后的互相认识会让我们感受到关系的弹性,对彼此更有信心,我们也会变得更加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