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父子面对“崇宁重宝”的飘零之叹(文/初国卿)_风闻
浅绛轩-19分钟前
读了流寓台湾的辽海人齐邦媛写的记忆文学《巨流河》之后,我曾去新民探寻当年齐邦媛父亲齐世英参加郭松龄反奉的“巨流河大战”之地——巨流河古城。在去古城之前,我翻检清代流人方拱乾的《何陋居集》,想看一看他当年流放宁古塔途中过巨流河时是否留有诗作,不意却发现了他的《崇宁钱》一诗。这倒是让我很感兴趣,因为半年前好友丛军兄曾赠我数枚“崇宁重宝”,一枚枚包裹着苍翠的绿锈,绿锈里掩映着古朴方正的“崇宁重宝”四字钱文。我喜其土蚀后的苍润,更喜其八分书的法度严谨,尽管从未涉足古钱收藏,但还是擦拭一过,闲来把玩,亦几呈包浆。今得读方拱乾诗,自然多了几分亲切。
方氏鼎鼎大名,为明末清初桐城人。明崇祯年间进士,累官少詹,充东宫讲官。入清为顺治帝所赏识,为少詹事,尝扈从驻跸南苑。顺治十四年(1657),因其第五子方章钺考试作弊事牵连,被定罪,举家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三年后以修北京前门城楼自赎,赦归。这首五律《崇宁钱》正是写于宁古塔流放期间。
古钱命如客,一样叹飘零。
日月当年铸,山川何处经?
苔痕争蠹蚀,夜气伴龙腥。
金碗三朝变,犹存肉好青。
诗人将崇宁古钱同自己的流放身世结合起来,寄情于物,慨叹世事。他说古钱之命运也如飘零此地的流人一样,和自己一样,历经日月变幻,其上布满了苔痕与虫蠹,寒夜之中还散发着铁腥之味;虽然历经宋、元、明三个更替的朝代,但其圆形的钱边和方正的钱孔还是那样完整,颜色如故。诗中的“龙腥”原意为刀剑所带的铁腥味。“肉好”为古代圆形钱币的边和孔。
方拱乾在宁古塔为何能见到宋代的崇宁钱,他所见的崇宁钱又是哪一种。带着这个疑问,我又翻检同时流人作品,终于在其子方孝标的《钝斋诗选》中读到了也是写崇宁钱的七律《古钱》诗,并从中可见方氏父子所写的是同一种钱。
方孝标为方拱乾长子,顺治六年(1649)进士,授编修。后因牵涉其弟科场案,与其父及家人被流放宁古塔,三年后与其父一起遇赦放归。后游历江南云贵诸地,据所闻所见著成《滇游纪闻》。康熙五十年(1711),同邑戴名世因《南山集》多采《滇游纪闻》之言而罹祸,牵及方孝标。时方氏已死,于是开棺剉尸。其子方登峄、孙方式济等数十口一并流放卜魁(今黑龙江齐齐哈尔),从而造成方家四代接连被流放东北的大悲剧。方孝标这首《古钱》诗前有小序:
客有持古钱者,大径寸,轮廓坚致,土蚀苍润,字曰崇宁重宝,笔画如八分书。云此东北三十里有废城,每春雨流泉,耕者辄得古钱成贯,多此类也。按崇宁为宋徽宗年号,汴京相去六千里,钱何由至?或者‘靖康之变’,金人虏以东。而此地之属金何地,又无可考。或者即宋地耶?乃宋不能统瓦桥以西,声教岂能及此?稽之《宋史》,又无可据,则亦缺疑而已。为诗纪之。
方孝标在这里说所见古钱是“崇宁重宝”,这要比其父方拱乾所写的“崇宁钱”要明确许多。不仅如此,诗人在小序中还详细叙述了所见“崇宁重宝”古钱后的所思所考。
他首先说崇宁重宝为“八分书”。其次说“崇宁重宝”为宋徽宗所铸。其三疑虑“钱由何至”,地为何属?
方孝标说“崇宁重宝”为“八分书”。何谓“八分书”,按通常之说法,“八分书”为东汉王次仲所创造,是割隶字八分取二分,割李斯小篆二分取八分。“八分书”笔法整饬,方笔为多,体态丰满,雍容华美,但有时却略显板滞。这一点从“崇宁通宝”中也可见出,其字方正严谨、古朴庄重,虽然极具法度,但总感个性和灵动不足。
正如方孝标所说,“崇宁重宝”为宋徽宗所铸。公元1100年,宋哲宗病故,由其弟赵佶接替做了北宋第八任皇帝,是为徽宗。徽宗“性甚机巧,优于技艺”,终日沉迷于书法绘画之中,少理朝纲。他在位25年,改元六次,先后铸造了建国通宝、靖国元宝、建中靖国、圣宋元宝、圣宋通宝、崇宁通宝、崇宁重宝、崇宁元宝、大观通宝、政和通宝、政和重宝、政和元宝、重和通宝、宣和通宝、宣和元宝等15种钱币。其中他亲笔所书的瘦金体崇宁通宝和大观通宝钱文,铁划银钩,超妙绝伦,深具骨秀格清之气韵,堪称钱文书法之颠峰。世人评此为“宋代第一泉”,他也与新莽钱文并称中国钱文书法“二圣”。《古钱大辞典》曾引近代泉币鉴赏家张可中的话评价徽宗御书钱:“范各一体,体各一态,或如美女簪花,自然窈窕;或如天女织锦,色彩斑斓。若大观、崇宁……等,莫不骨秀格清,令人意远。吾人收罗此泉数百种,陈览于绿窗绮几之间,无异展开一部瘦金字帖也。”曾有人认为,“崇宁重宝”钱文也是徽宗所书,但史无定论。不仅如此,有人甚至认为徽宗朝的多种钱文都是赵佶所书,如清嘉道时人刘喜海《嘉荫簃论泉絶句》中曾这样说:“建中靖国字难刊,圣宋崇宁洎大观。宣政重和皆墨妙,空留楷法后人看。”并在诗注中说:“案建中、靖国铸圣宋元宝,崇宁、大观、宣和、重和、政和皆御书。”此说至到今天,仍无定论。宋钱样式繁多,据说光“崇宁重宝”钱版别就有几百种,面背记号也多,有花穿、决文、面星、背星月纹等,不难见到。
关于“重宁重宝”,还曾流传这样一个传说,谓其面文为蔡京所书,而蔡京书写时别有用心地将“崇”字的山和宗的竖笔上下贯通,连成一线;将“宁”字繁体之中的“心”省略,被人指责为“有意破宋,无心宁国”。但直到今天,属意宋钱的收藏家也未发现有如上所说的这种钱币,以至成为一个千古之谜。
至于方孝标在诗序中疑虑“钱由何至”,地为何属?实也不难解释。“崇宁重宝”肯定来源于北宋之地,当年宋与辽贸易往来频繁,宋钱在辽金之地出现实属平常,直到今天在原属辽金的东北之地还大量有宋钱出土,其中最多的就是“崇宁通宝”和“崇宁重宝”。另外,当年金人破汴京(今河南开封),掳徽钦二帝于五国城(今黑龙江宁安县)即方孝标诗序中的“废城”,与宁古塔相去不远,即序中所说的“此东北三十里”。皇帝被掳至此,随之掳来的钱币还能少吗?多少年后,这些宋代古钱都会经常出现,正像方孝标诗序中说的那样:“每春雨流泉,耕者辄得古钱成贯。”另外,方孝标所疑问的宁古塔或者“废城”之地当年不可能是“宋地耶”,这一点,方孝标也是清楚的,所以他会自言自语地说:宋朝连与金朝分界之地——河北雄县瓦桥关以西的地方都难以确保,其影响教化之事哪能到这里呢?
诗人在诗序中实际已将古钱的来历讲清楚,但结尾却要留一个“缺疑”,似乎难以相信“崇宁重宝”流落此地,就如同不相信他自己会为什么被流放此地一样。这种在客观叙述之中于序尾留下一丝疑问的写作方式,就为诗的抒情打下了一个很好的伏笔。且看其诗:
古钱为解杖头青,云掘荒城野水汀。
宁铸八分如汉隶,年书一代自崇宁。
瓦桥关断此何地,民社台迁变几经。
尚想大梁怀宝客,当时应亦叹飘零。
解读了诗前之序,就不难理解诗人在诗中的情感抒发了。诗人说那原本挂于宋人杖头的青蚨古钱,却在这塞外荒城野汀中掘出。清晰的八分书体,崇宁之字,因为瓦桥关破,宋朝被金所灭,也不得不沦落此地,历经几代变迁。想来如果当年宋都大梁的收藏家知道此事,也会无限感叹这种苍凉飘零之变故的。诗人和他的父亲方拱乾在诗中所表达的感情是一致的,借一枚“轮廓坚致,土蚀苍润”的“崇宁重宝”古钱,寄寓了自己被流放的身世之感,抒发了飘零于苦寒之地的苍凉之情。诗与序读来令人感慨万端,同时又深深感佩诗人借古钱而抒一腔情怀的诗思与诗艺。
古钱收藏家一向视存世量稀少者为珍品,存世量大的古钱,年代再久远也未必能入藏家法眼。有媒体报道,2010年12月20日,陕西华县咸林中学门口的一个建筑工地上,工人曾挖出四吨“崇宁重宝”。“四吨”,无异于钱山一样,但它仍撩不起收藏家的兴趣。所以像“崇宁重宝”一类古钱,尽管其制作精美,但除了少数特别版次,大多仍属普品一档。丛军兄赠我的几枚当然也属普品,但读了方氏父子的两首诗,再次抚弄这“崇宁重宝”,感觉已与此前大不一样,它经过三百多年前方氏父子的历史审视和同地共咏,不仅使其有了塞外飘零的生命之态,更有着流人寄寓的悲剧之美。这在崇宁古钱来说,无疑获得了一种难得的殊荣。于是,我郑重地将其置于案上,视为“重宝”,于此怀想“崇宁”,也更怀想曾经两渡巨流河的方氏父子。
附记:
在方氏父子诗文集中,我没有找到当年他们渡巨流河的文字,但却在方孝标的《钝斋诗选》卷十三中读到了七律《宿白旗堡》,这说明方氏父子在流放途中曾在白旗堡住过一夜,时间应当是1659年的春天。当年新民西十里的白旗堡(今新民市大红旗镇)是盛京通往北京大御道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往来大御道上的人既在在夜宿白旗堡,一般则不会再于巨流河城停留,因为白旗堡距巨流河城只有三十里左右。
在方氏父子住过白旗堡266年之后的1925年,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和郭松龄的反奉大事最终却兵败白旗堡。当年,白旗堡是郭军反奉的前线指挥部所在地,那里不仅有北宁线上的白旗堡火车站,还有郭军的弹药库。当大战在巨流河进行到胶着状态时,吴俊升率黑龙江骑兵杀到,炸毁了白旗堡弹药库,致使郭军全线溃败,不仅致使郭松龄夫妇被杀,齐世英逃到日本驻新民领事馆,还让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在白旗堡车站一下火车即遭横祸,被乱枪打死。
又过了6年,“九一八”之后的1931年11月27日,东北军的铁路装甲车曾在白旗堡与日军发生激战,东北军“中山号”铁甲车曾以76毫米野炮击中日军铁甲列车,日军大尉指挥官板仓至被击毙。那是“九一八”之后东北军打的最漂亮的一场歼灭战。
世事沧桑,不管时光如何逝去,历史终无法忘记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尽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拔白旗”运动中“白旗堡”早已改成了今日的“大红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