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红岩 | 从“道之味”到“味之道”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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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岩 | 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特聘教授
本文原载《探索与争鸣》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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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红岩
《老子•三十五章》曰:“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这就是说,“道”既没有“味”,也看不见。那么,人们为什么将“味”与“道”连在一起,造出“味道”这个词呢?对此,需要从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谈起。
“味”显示“道”的存在
中国哲学的最高范畴,是“道”。其他各种范畴(包括“天”),均处在“道”的范畴之下。清代大学问家钱大昕说,从老子开始,“道”就处在了“天地之上”,这与孔、孟所讲的道“枘凿不相入”。著名历史学家吕思勉则说:“道家之学,实为诸家之纲领。诸家皆于明一节之用,道家则总揽其全。诸家皆其用,而道家则其体。”这就表明,“道”的抽象性高于“天”。所以,汉语中有“味道”一词,无“味天”之语。

“道”的本质与特点,就是看不见、听不到、抓不着;上面不亮,下面不暗;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甚至无从命名,只能归于无物(但又不是无),当然也就没有任何气味。它比天地生得还早,最独一无二,没有任何规定性,却又在独一无二性中具备对各种存在者的最源初的规定性。因此,《老子》很勉强地将其称为“惚恍”。
**既然如此,我们怎么知道它存在呢?原来“道”会在大千世界、万事万物中显示自己。我们虽然接触不到“道”,但是能够接触到表示它的东西(存在者、世间的照面物),能够在万事万物中感受到“道”的存在。**比如,任何人都可以接触到“味”,通过气味、滋味、味觉乃至回味、品味、体味、情味、趣味等,感受“道”的存在。借黑格尔很思辨的话说,就是“味道”这个词表明了一种“无规定性的直接性”。
如此一来,“味道”一词就有了两种哲学含义。一是说人们能够通过气味或味觉体验到“道”的存在,二是说“道”会通过气味与味觉表明自己的存在。所以,“味”是“道”存在的一种证明方式。在汉语中,“味”这个词有一个很有趣的意思,就是指“体验”或“体味”。它不仅是一个名词,还是一个动词。因此,“味道”原本就有“体验道”的意思。于是,人们在说出“味道”的时候,无意中触碰到一个哲学上的基础问题,也就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问题,无规定性的存在与直接规定性的存在者之间的关系问题。
“道”无疑属于“形而上”,由于上述属性,它根本就没有形。但是,“味”却不属于“形而下”,因为凡形而下的概念,都指向已经定形的对象,而“味”虽然“有形”却尚未“定形”。所以,我们只能用感官去体验、感受它,却没有办法摸到它。只有定形的东西,才能够直接抚摸。我们嗅到一种气味,触发某种味觉,但无法在器官功能上留住它,它很快就消散、飘逝了。不能留住,表明它虽已“现形”,却没有“定形”,“定形”下来的,只是我们对它的记忆,是思想对它的最终认定。
因此,“味”其实属于“形而中”,即“形而上”与“形而下”的中间状态,相当于中国哲学中的“象”。“道”在显示自己的时候,必须经过“象”这个阶段。“象”的基本功能,一是代表“道”来显影,二是将“道”引向“器”。所以,它会发出气味、引发味觉,但绝不会留住气味。一旦人们将气味与味觉确证下来,它就功成身退,藏“道”于“味”,成为可视可感可知的有味道的东西,也就是“器”。而“象”在这个时候却消失了。
**《淮南子·原道训》讲到“一”这个概念,说它“视之不见其形,听之不闻其声,循之不得其身。无形而有形生焉,无声而五音鸣焉,无味而五味形焉,无色而五色成焉”,这显然是“道”的另一个叫法。当人们说出“味道”这个词的时候,其实已经暗示出“无味而五味形焉”的哲理。**哲学家海德格尔说:“大道是不显眼的东西中最不显眼的,是质朴的东西中最质朴的,是切近的东西中最切近的,是遥远的东西中最遥远的,我们终有一死的人终身栖留于其中。”人们生活中的各种味道合成人类生活的五味杂陈。人类就栖身在这些最不显眼、最质朴、最切近的味道当中,但在这些味道中有“大道”存焉。
“味觉”延伸与证成“视觉”
从没有气味的“道”,到有气味的“味道”,反映的是“道之味”。但是,一旦形成“道之味”。那么,“味”就会跑到前台来。人们所能够直接接触到的、专注于此的,便只有“味”、只是“味”。人们会去研究各种各样的“味”,并想方设法地解释它、说明它、定性它、运用它、表现它,这样一来,便又会在五味杂陈中昭示出“味之道”。由此,“道”之“味”与“味”之“道”实现循环互证。
但是,人们在“味味”(琢磨、辨析味,前者动词、后者名词)的时候,绝不能脱离其他感官体验。由于“味”成了世界的一个表象,“味味”就是认知世界,而认知世界需要动用全部感觉器官,并排列出先后顺序。其实,“道”在显示自己、形成世界、面对人类的时候,并非首先进入人类的嗅觉与味觉,而是首先进入视觉(五色),然后才依次进入听觉(五音)、嗅觉、味觉(五味)。因此,味道所对应的味觉就具有了两个含义。一是表明味觉其实是视觉的延伸或延长,二是表明味觉其实是视觉的最后证成。当触觉形成的时候,不仅表明味觉功能的完成,而且表明视觉功能的结束。
这就是说,视觉为王。在认识世界的意义上,或者说在存在者的范围内,视觉对嗅觉与味觉具有决定作用。反过来说,“味味”以“观看”为第一前提。在远古人类遗存的图案中,“极少见到人的形象,眼睛和手倒是会出现”。据悉,哲学即来自“注视”。所以,笛卡尔说:“没有哲学思维的生活等于闭上双目且永远不想睁开。”非常有趣的是,我们在各种考古遗存中会经常看到“大眼睛”,却几乎看不到“大鼻子”,鼻子似乎是大象图案的专属。这就在发生学与社会学意义上,注定了嗅觉与味觉不可能在人的感官世界居于首要位置。
这样,我们就会发现,任何嗅觉与味觉都必然以“抵近”与“看到”为前提。较之嗅觉与味觉,视觉与听觉具有最大可能缩短空间距离的功能,所以在古籍中有“千里眼”“顺风耳”,却没有“闻味王”。盲人虽然失去视觉,但他们以其他感觉尤其是这些感觉的超常灵敏弥补了视觉的缺失。所以,在上古文化中,“瞽者”反而愈发具有“纵目”之能,因而承担起专门与鬼神打交道的工作。
可是,视觉又不能独立地完成对于世界的认知,需要其他感觉予以配合。视觉只能使对象处于可迎受的状态当中,而对象则使视觉处于可判断的处境当中,由此而形成感性直观。感性直观要向更高更深的知性阶段迈进,便需要用上听觉,也就是去敲一敲、听一听。所谓听一听,就本质而言,就是用耳朵去看一看。至此,“闻道”“聆讯”成为认知的重要途径,隐喻知识路径与精神信仰的融通。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所使用的就是听觉概念。
值得注意的是,“闻”这个词在汉语中分别指向耳朵与鼻子两个器官,既有“听”的意思,又有“嗅”的意思。这样,这个词就有了两重含义。一重含义是它其实点明了文艺理论当中的“通感”之理;另一重含义是它表明,视觉与听觉实为一组,以听觉为界,开始向下一组感觉转移。因此,“闻”既预示着对视觉的承接,又预示着对“味”的引导,即“味觉”出场的预热。
由“闻”开始,“味道”出现了。“味”虽然已经存在,但只有经过“闻”才能确证它,才能明了“味之道”。因此,“闻”是一种确证行为。它首先迎合嗅觉,启动鼻子去嗅一嗅、闻一闻,然后引发味觉,启动舌头去舔一舔、牙齿去咬一咬、口腔去尝一尝或嚼一嚼。至此,嗅觉发展到味觉,味觉深化了嗅觉,在共同应对“味”的行为中,不仅合为一组,而且将视觉的全部目的与功能实现,从而确证“味之道”。至此,感性、知性、理性的认知链条完成。
人言秀色可餐,又言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去尝一尝,首先表明的就是视觉的发动与引领作用,其次表明味觉的证成与澄明作用,前后连接起来,显示出一个完整的认识过程。下一步进入触觉,则意味着转入实践阶段,也就是由“认识世界”转变为“改变世界”的阶段。所以,“味道”可视为一个认识论概念。
“味觉”延伸与证成“视觉”
由于“味道”一词既隐含着存在论的哲理,又蕴含着认识论的义理,所以,它能够成为一个被广泛运用的引导词,既可以引导人们去认识和评判生活世界,又可以引导人们去认知和体悟精神世界,还可以以之建构思想与理论体系。总之,它可以在各种言语与语言领域展示自己,同时通过展示自己来引导人类去认识人的世界及人自己。于是,我们便可以在人的世界分门别类地去寻找、挑选这个词,以之来考察人的世界。
人们在感官刺激下无意中说出“味道”这个词的时候,往往会成为一个极好的社会学观察点。这个时候,人们会疑惑、迷茫或着迷于何以是这种“味”而不是那种“味”,从而引发情感与肢体的抖动。在最接近动物性的本能层面,人类会执迷于厚味的滋味,再无种族与肤色之分。我们会像动物一样,拼命奔向各种美味。于是,“味”字便有了“菜肴”与“食物”的意思,古人称之为“羞”(“馐”),深刻反映“食色性也”的人类本性,也成为世界统一性的最大标识。饿极的时候,我们会浑然不论任何口味,而有了各种美味食物,饱而生闲,则会生发出各种情味与趣味,提升精神品位。精神品位提升之后,还要再去回味、体味,甚至会用一种好的气味去遮掩、代替坏的气味。好的气味让人痴迷,恶的气味令人作呕。忧愁时虽食不甘味,吃饱后倒也会忧愁全消。趣味相投的人废话连篇,品味不合的人话不投机。由此,“味道”成了一个品鉴人事、统一人性、齐视万物的引导词。
这就是说,在现实世界,“味道”再不像“道”那样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是直接被碰上的东西(vorgefunden),是成品(Befund),是生活的基底部分。既然这个被碰上的东西常驻性地出现在日常生活中,那么,它就必然会独立、转化,既让自己成为被制作的对象,为人们所品评、算计,人们也会用它去品评、算计一切。
于是,“味道”便从无意中言说进入了自觉言说、规制言说乃至商品流通的领域。人们会以“味道”去划分阶级、区分人群,从而使味道也具有了阶级性。西美尔说过,下等人身上的气味与高贵老爷太太们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因此,“味道”代表着生产关系、阶级地位,具有社会学的意义。从这种意义出发,人们会刻意制造某种气味,消除另一种气味,并将其制作成为商品出售。而作为商品的气味品,又分三六九等,进而成为反映人性、标识人格、反映人品的工具。于是,我们在“味道”这个引导词引导下,会发现一系列的笑剧、闹剧、喜剧、悲剧、丑剧。
中国哲学中似乎没有以“味”命名的一级理论概念。“谷神”之“谷”乃指山谷,而非稻谷之“谷”。于此可见,“味”确实主要持存在生活与生命的存在者领域。在这个领域,它从生物本性、感官本能、心理感受领域,一直伸展并成长为既统一又分殊的文化,成为民族的符号、区域的标牌、国家的名片、个人的徽记,乃至成为文明的标志。
由于“味”既对应嗅觉,又对应味觉,而且“味”意味着各种各样的气味与味道,因此就产生嗅觉与味觉的关系辨析问题。嗅觉显然起诱导和先行辨析的作用,人们总是先用鼻腔去闻一闻,然后才会用口腔去尝一尝,因此,嗅觉发挥的是闸门作用。它或者把味觉挡住,或者为味觉提供通道,但无论挡住抑或打开,最终都是味觉的胜利。因此,不受引诱的味觉与不牺牲自我的嗅觉,都是不存在的。
不过,嗅觉也会欺骗味觉。在现实生活中,闻着香、吃着臭,或者闻着臭、吃着香的现象比比皆是,正因为嗅觉并不具有百分之百的鉴别力,所以武侠小说中迷倒英雄的毒气往往是芳香的。这个时候,味觉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同时,味觉也会自我欺骗,“糖衣炮弹”所隐喻的,就是对味觉的欺骗。但是,在味觉中又会发生相反相成的反转现象,楚辞中说“大苦咸酸,辛甘行些”“和酸若苦,陈吴羹些”“醢豕苦狗”,钱锺书认为相当于“以苦瓜入馔”。可见,嗅觉与味觉的关系不仅可以用来隐喻人间世事,还充满了辩证法。
正因如此,“味道”进入审美领域,成为文学艺术创作与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它可以是被描写的对象,也可以是表征事物的术语,还可以是进行价值判断的考语,但更多的,它是隐喻或象征的载体。作家可以通过味道来制造意象,学者可以通过味道来进行批评。在文艺理论界,“趣味”早已是一个基础性的美学范畴。总之,“味道”成为一种标准与标识。人们品评、算计任何对象,都要判断一下它是否有味道,是什么味道,是津津有味还是味同嚼蜡,然后从味道出发去作出价值判断。
换言之,在文本世界,“味”由“象”转化成了“像”,“像”反过来成为人们去认识与驾驭“象”的工具。也就是说,处在言说与语言中的“味”,非但不会真切地显明“道”,反而把“道”遮蔽起来,制造出一个以“像”为“象”的文本世界。这就是《淮南子·原道训》所说的“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于是,人们便由面对生活中直接碰到的“味”,转而变为面对文本中仅仅被描写的“味”。人们处置文本中的“味”的方式,不是运用感觉器官,而是运用想象,也就是在“拟想”和“创想”中用精神去闻和尝。在文本世界,“味”被艺术化、概念化、想象化,似乎得到了升华,反过来再去吊起人们的胃口。当然,如果说菜谱也属于艺术作品,那它便只能是最不激发人的想象力的文本作品。
我们不要忘记,在实际言语中,“味道”一词其实是一个偏义复词。它偏向“味”而不是偏向“道”。《周礼》中说,为王做饭要采用120种美味,为此就必须“辨腥、臊、膻、香”,从而将“味”细致地分门别类,凸显出“味”与生活的紧密关联。正因为“味”相对于“道”来说在实际生活中反客为主、占了上风,才使得“味道”成为人类生命不可须臾离弃的生活与精神用语,引导我们“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因此,“味道”在人们的生命意识、社会生活、精神世界乃至审美活动中,被接纳、把握、转投,从感官领域的动物本能出发,直至成为审视生命质量、考评社会生活、把握精神世界、评判审美活动的一个重要范畴,通过语言行为向所有存在者领域铺展。可以这样说,“味道”一词已经遍布在人类的生命延续、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