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宋凯离世’众说纷纭, 我们却感受到一种深深的痛苦”| 文化纵横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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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向阳
北京师范大学
【导读】近日,南京林业大学生态与环境学院的副教授宋凯服药自杀的新闻引起社会对高校“非升即走”制度的热议。而据后续报道,宋凯生前患有重度抑郁症,常年服用抗抑郁药物;去世前几个月,宋凯出现了躯体化症状。高校教师与学生都是抑郁症高发群体。作为心理疾病,抑郁症的症状十分痛苦,却难以向周围的人表达。再加上公众对这类疾病的不了解甚至污名化,使得许多患者困于深深的“病耻感”中,没有及时就医,甚至产生轻生的严重后果。
事实上,我国近年来抑郁症患者率逐年上升,总人数已近一亿。这一惊人的数字以及屡见报端的患者自杀事件,都提醒着我们普及抑郁症知识、为患者创造一个更加友好和支持的社会环境的重要性。作为同样患有抑郁症的学者,本文作者真实地分享了自己的患病经历,并且对抑郁症提出了自己的心理学理解,或许对于帮助抑郁症患者认识疾病以及帮助公众了解抑郁症、为病患提供更好的社会支持都有所助益。
****本文摘编自公众号“夸父心理”,**********原题为《来自地狱的生存报告》,******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
来自地狱的生存报告
在这个世界上,不是那些你不懂的事情害了你,而是那些你自以为很懂,但是懂得似是而非的事情害了你。在互联网时代,打开任何一个搜索引擎,你就可以获得非常多的关于抑郁症的信息。打开微信的朋友圈,各种良莠不齐的关于抑郁症的文章会扑面而来。可是,究竟哪些才是真知灼见?而哪些又是似是而非的陷阱?这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个人信息处理方面最大的挑战。
在我提供下面的建议的时候,我力求用到我的全部知识积累、个人经验和最佳判断,但是,我不敢保证100%正确。事实上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所谓的专家知道究竟的真相。大家完全不必迷信他们。
**▍**关于抑郁症的成因
抑郁症的成因很复杂。在最近一次提供心理援助的过程我才得知竟然还存在一种内源性的抑郁症,也就是说这种抑郁症主要是因为遗传基因、内分泌系统、大脑内部神经递质的传递等出现问题所导致,一般没有明显的重大生活事件的刺激,但是,病人经常性地会出现情绪低落,以至于严重到抑郁的程度。对于内源性的抑郁症,我们只能更多地依赖医学方面的突破,而我主要谈到的是外源性的抑郁症,也就是说虽然这种抑郁症有一定的生理基础,但是,主要是因为重大的生活事件所激发,是因为人的价值观和认知模式有问题所导致的。
所谓的重大生活事件,形形色色,可能是失恋、失业、经济压力、失去亲人、得不到想要的晋升、无法通过某种考试、也可能是因为某种特殊的疾病的折磨(例如,颈椎病等)、减肥不成功、美容不成功等等。需要说明的是,这些重大的生活事件并不必然导致抑郁症,它只是必要条件和诱发因素,并不是导致抑郁症的充分条件。**这些重大的生活事件首先经过我们每个人长期以来所形成的认知模式和价值观(有色眼镜)的折射,然后在我们的内心里产生某种知觉和认知。当这种知觉和认知与我们的原来的期望和目标相比起来很难匹配的时候,我们的心理就会失衡,严重的时候就会导致焦虑症和抑郁症。**焦虑是抑郁症的先导因素,而抑郁症则是焦虑症的极端发展。所以,**问题的根源不在于重大的生活事件本身,而在于我们的认知和价值观,在于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看法。**绝大多数人以为自己关于世界和生活的认识是准确的、究竟的、唯一的。事实上,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错误更荒诞的了。
下面我会通过两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来说明这一点。如果我们能改变我们的认知和价值观,我们就能走出抑郁症的黑夜,这也是唯一的、最终的解决方案。至于药物(不管是中药西药)、电击和针灸等,只是辅助手段而已。
**▍**我们家的别墅
下面的故事是我个人的深刻体验,它说明了一个人在不同时空点上(得病之前、得病之中和康复之后)对于同一个事情又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这个非凡的经历彻底撼动了我关于人可以充分了解这个世界究竟真相的基本信念,让我对人性获得一次极深刻的洞察。
2010年11月的时候,我们家在潮白河孔雀城(河北大厂回族自治县)买了一栋别墅。这个地方与北京只有一河之隔,周围的小区环境很好。我梦想有一天能在旁边的潮白河上划皮划艇、在屋顶的天台上架设一架高倍天文望远镜,甚至买一辆侉子(有关二战德国电影中经常出现三轮摩托车)载着我的妻女在周围的村庄里呼啸而过。但是,相比我爱人和我女儿等,我对这个房子没有太大的热情,因为它毕竟离北师大太远,只能偶尔在周末和寒暑假过去度假之用。但是,我也认为这样的投资从经济上来说是划算的,是我们可以承受得起的。我爱人很喜欢这个房子,觉得这个大房子圆了她她关于家的梦,所以,所有的装修工程都是她亲自参与的,我根本没有干预过,我只是给了她一个预算,最好不超过50万,我只是提供资金保证。
2013年5月房子正式交工,2014年8月房子装修完成,基本上就可以入住了。**就在10月中旬的时候,我突然性地坠入了重度抑郁症的深渊,根本无力自拔。**我记得那是10月下旬的一天,我和我爱人、女儿、岳父岳母在一个周末一起去那个大房子,类似开家庭会议,商量如何集中家里的所有资源来拯救我。商量的过程和结果令我很失望,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人意识到面临的危机有多麽严重,没有一个人有过处理类似危机的经验。
我记得当我离开那个房子的时候,心里无限悲凉。看着阳光洒满女儿的小床,那个小床上铺着温馨的碎花床单,整个屋子显得非常温暖,我留恋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我内心里非常凄凉,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再回来?我不知道,走出这个房子之后我是否就会在旁边的高速公路上的滚滚的车流中自杀,或者在旁边的潮白河里跳桥溺水而死?
总之,在后来的半年时间里,我只去过那个房子两三次。**每次去了之后,都有喘不过气的感觉,因为我觉得买这个房子是一个完全错误的选择。**离得那么远,根本无法利用;房贷又高,每个月这个大房子的房贷和北师大校园里租的房子的房租加起来有1.3万元之多,经济压力太大了。如果一旦我久病不愈失去了工作,或者更简单点直接自杀,我爱人如何承担这么高的房贷和房租压力?这个房子能卖得出去吗?以什么样的价格能卖得出去?会不会亏?如果不卖,将来能留给我女儿吗?如果女儿在这里住着,有一天她会想起爸爸我吗?如果老婆再婚,这个房子的产权归谁所有?等等。一想起这些,我简直就要崩溃了。这样的念头反反复复地在那半年中一次一次地出现,折磨着我,没有任何结果。
**一直到了4月20日“出狱之后”的第四天,也就是4月25号我和老婆女儿再次来到这个大房子,那时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了。我觉得这房子太漂亮了,购买这个房子的决策太英明了。**整个小区的花都在开放,门前小路有50米长,形成一道拱形的绿荫,简直如同在画中行走。树上的小鸟啾啾鸣叫,寂静的环境让人远离尘嚣,忘却烦恼。我甚至立刻觉得这个房子还不够大,房顶上完全可以再加盖一层,再花个六七万搞一个阳光房,可以在上面喝茶日光浴。我甚至想,以我的赚钱能力,我应该把旁边那个有更大的院子的别墅也买下来,在院子里挖一个大大的鱼池,养几条锦鲤,月光下可以抱着锦鲤缓缓地游泳,那该多么浪漫多麽刺激的事情呀。
**总之,有了这次重度抑郁症的经历,有了关于我家的别墅的三种不同看法,我深刻地认识到每个人都是带着有色眼镜在看待这个世界,很少有人能认识到世界的究竟真相。**既然这样,我就一夜之间变得非常能理解别人的思想了,变得能换位思考了,而换位思考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每个人都很可怜,都受制于自己的各种成长经历,只有有限的理性,无法客观完整地认识世界。所以,很多时候,并不是他们故意要和你作对,而是他们看待事情的观点就是和你不同,仅此而已。
**走出重度抑郁症的我,心里面突然没有了任何敌人,幸福感和幽默感爆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人际关系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对于以前那些我看不惯的人,我都能和他们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走到街上,看到任何人,我都恨不得冲过去说,“需要帮忙吗?我能帮你做什么?”我觉得,人间就是天堂。
**▍**超越焦虑与无聊,寻找流畅体验
关于抑郁症的解释,你可以从精神分析、行为主义、认知心理学、脑认知神经科学、流行病学等不同领域找到不同的理论解释。每一种理论视角,就像是手电筒一样,只照亮特定的黑暗区域,只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一种独特视角而已。最好是能把各种理论视角结合起来,从不同的角度触摸抑郁症这头大象,我们这些盲人才有可能获得关于它的整体认识。不过,这项整合性的工作不是我目前迫切要做的,我在此仅仅提出一种我个人关于抑郁症的理论视角。
契克森米哈赖(Csikzsentmihayi)是我导师Michael Frese的好朋友,他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后来移民美国,是一名杰出的心理学家。他认为当人们进行工作时,如果能力与任务难度相等时,人就会体验到流畅体验(FLOW EXPERIENCE)、创造力和幸福感,也就是沉浸于其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能力得到充分的发挥;而当任务难度小于个人的能力的时候,时间长了人会感觉到无聊。而当任务难度大于能力时,人会感到焦虑。所以,他写过一本书叫《Finding flow experience: beyond anxiety and boredom》(寻找心流:超越焦虑与无聊)。
在这个理论的基础上,我推断,当任务难度远远大于能力,或者努力了很多次都以失败而告终的时候,人就会陷入抑郁、习得性的无助状态之中,感觉自己的生活完全失控(out of control),觉得做任何努力结果相同,都是失败。既然这样,何必再努力呢?这就是抑郁症期间人为什么会丧失动机的原因。所以,我个人认为,从焦虑到抑郁只有一步之遥,抑郁症是焦虑症的极端发展。而生活的幸福感和创造力,都要求我们要超越焦虑与无聊,寻找流畅体验。从这个理论假说推断,并非只有那些最敏感、最聪明的人会得抑郁症。事实上,任何智力水平的人,任何年龄阶段的人,任何社会阶层的人,甚至动物,都会得抑郁症。

但是,许多精神科医生居然并未把抑郁症和焦虑症进行过清楚的区分!**虽然焦虑症伴发抑郁,而抑郁症伴发焦虑,它们就像是兄弟姐妹一样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但是,两者的心理动力学机制非常不同,求生的欲望也很不同,具体的行为方式,包括睡眠质量都很不同,表现在SCL—90(Symptom Checklist 90,症状自评量表)上的分数类型结构也很不同。**更何况采用皮肤电,眼动等客观的生理指标?在向我寻求帮助的人中,我已经遇到过至少四五例被北医六院和安定医院的医生误诊的病人。这非常可怕。
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抑郁症的发病率约为11%,目前全球抑郁人口多达1.2亿人,抑郁症已经成为威胁人类健康的第四大疾病。预计到2020年抑郁症可能将成为仅次于心脏病的人类第二大疾患。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的有关统计显示:我国工作人群中抑郁症发病率约为3%~5%,目前已经有超过2600万人患有抑郁症。
北京市的一项调查数据显示,北京社区15岁以上的人群当中,抑郁症终身患病率为6.87%,以此推算,北京地区正在患抑郁症的人数可能达到30万。而北京地区综合医院抑郁障碍流行学调查结果显示,综合医院抑郁障碍现患率为5.2%。而我自己在2015年6月所做的《中国商学院学术环境调查》(发表于《管理学家》2015年第8期)则发现,商学院教师中有11.6%的教师和博士生曾经或者正在经受中度或者重度的抑郁症。
**与高发病率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市民对抑郁症的知晓率却比较低,60%的病人不知道自己患了抑郁症,只有不到10%的人接受了相关的药物治疗。我国每年大约有25万人死于自杀,自杀未遂者有200万至250万人。**在自杀人群中因为抑郁症没有得到及时、系统治疗最后导致死亡的占40%。
令人值得深思的是,2015年初的时候,北师大心理咨询中心给全校教师群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提醒大家注意学生中抑郁症和焦虑症的高发病率。该邮件提到,2014年的抑郁症和焦虑症的发病率比往年大幅度提高。但是,邮件并没有说明大幅度提高的原因是什么?
**我个人对此的解释主要是因为在最近的几年里,技术进步、信息爆炸、以及社会环境的动荡,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的认知加工能力和情绪调控能力。**因此,在2014年初的时候,我做过一个研究《微信时代的时间管理》(发表于《清华管理评论》),这是国内第一个关于智能手机和微信对人们的工作和生活影响的学术研究,也是《清华管理评论》公众号上推出的第一篇文章。
事实上,智能手机和微信仅仅是机器时代的一个缩影。全世界正面临着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技术变革和社会变革,那就是机器将会在未来相当长的时间范围内取代部分知识工作者,造成巨大的社会动荡。下面的文字是2015年5月1日,当我从重度抑郁症的魔爪中逃脱出来以后的第10天,我发表在微信朋友圈里一则评论,事实上,我是在2014年10月13日,看完一则有关四轴飞行器的视频以后精神崩溃的,这与我长期以来思考机器对人类的未来影响有直接关系,那个30分钟的视频是压垮我的最后的一根稻草。
“什么是机器?机器的本质是什么?在我看来,机器的本质是数据+计算+可复制性。那么,什么是智能机器?就是在前三个特性的基础上再加上“对环境的自适应性”。无人机和GOOGLE的无人驾驶汽车是机器,机器翻译和以MOOC为代表的在线教育更是机器,许多人以为只有机器人才是机器,这完全是错的。去年10月13日,当我看到这个关于四轴飞行器的视频之后,****我深信,未来的五年之后全世界将出现大规模的失业浪潮,而且不仅仅是体力工作者,更多的是知识工作者。类似教师、翻译等将大批失业。如果一个国家有超过30%的失业率,社会将极其动荡。《全球通史》的作者斯塔夫阿里诺斯用长达1000页的巨著证明了一个观点:历史上所有大规模的战争和冲突,都是因为技术进步的速度超过了现行社会制度改变的步伐。那么,五年是不是太短了?事实上,未来已经发生。最近有人把2015定义为“机器元年”,李开复也终于说出了我早已经在2013年底就感知到的未来。在未来,几乎没有一个工作是稳定的。技术发展的速度是呈爆炸式的指数发展,而社会制度和文化观念则成线性发展。两者之间的差距已经越来越远,完全脱序,社会动荡。人类将走向何方?人类不会毁灭,但是,我们必须对大脑进行改造,植入生物芯片,打造人机合一,提高学习速度,否则我们无法应对信息爆炸所带来焦虑和恐惧。当我看完电影《超体》的时候,我对我的爱人说,‘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未来’”。
所以,自从420出狱以后,我已经对我原来的主要研究领域创业学和跨文化沟通与管理不感兴趣了,我的新的研究重点是研究ICT对人类的工作和生活、对人类的社会结构等的影响。这样的研究才关乎未来、关乎幸福。
**▍**对待抑郁症的正确态度
**与高发病率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中国人对抑郁症的知晓率却比较低,尤其是在农村。**调查显示,60%的病人不知道自己患了抑郁症,只有不到10%的人接受了相关的药物治疗。我国每年大约有25万人死于自杀,自杀未遂者有200万至250万人。在自杀人群中因为抑郁症没有得到及时、系统治疗最后导致死亡的占40%。
试想想,如果你得了癌症,你绝对不会怕别人知道,你一定会积极地寻求医生的帮助,吃药、化疗或者动手术。但是,为什么得了抑郁症,或者其他精神类疾病,你却怕别人知道,不愿意去医院就诊呢?**这主要是因为在我们的文化中,精神类疾病患者受到最多的歧视,总是被冠以“疯子”或者“傻子”的称呼。这就导致在治疗精神类疾病的过程中,患者本身的求助障碍成为最大的障碍。**所以,正确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最难以传授的。即使像我这样心理学博士毕业的人,知道精神疾病比肉体疾病更加痛苦的人,也曾经在患病的某些阶段,采取回避和隐瞒的态度,更何况他人?
正确的态度是:首先,别把自己当做疯子,想当疯子也没有那么容易,你需要有家族性的遗传基因。**其次,要认识到精神疾病和肉体疾病一样很常见很普通,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有大脑的化学反应、电活动,甚至结构性生理基础。**精神类疾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定要积极寻求医生的帮助。最后,开句玩笑,就像《失恋三十三天》中的那句台词一样:“在这个年代,你要不得个什么抑郁症的,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丘吉尔得过抑郁症,梵高得过,华为的任正非得过,搜狐的张朝阳得过,万科的毛大庆得过,北师大的赵向阳也得过。没抑郁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得一次抑郁症,只要能走出来,就是一次心灵大扫除,就是一次顿悟和飞跃,就是操作系统的升级换代,简直爽呆了。
所有人都需要具备关于精神疾病这方面的基本知识和正确态度。因为你根本无法预料,病魔会何时突然抓住你或者你的家人或朋友。
****▍****关于抑郁症的检测
我以一个学过心理学的人的全部知识,和穿越抑郁症地狱的人的亲身经验,向大家提供如下建议,请大家尽量遵守。
第一,千万不要去“百度知道”上用那些垃圾量表来测量,也不要建议别人去测量。
第二,只在正规医院测量一次,尤其是SCL—90量表。即使你转院就诊,你也要坚持这一点,尤其是在你的自我感觉没有明显变化的时候。因为一旦你被确诊患上了抑郁症之后,你就会越测越高,因为这里面存在“启动效应”(priming effect)、选择性注意和 “自我证验预言”等心理学机制。换句话说就是说,测量题目中有许多题目所反映的情况,例如,幻听幻觉,你可能现在根本就没有,可是你会下意识地记住这些题目,然后对号入座,不断升级。一旦你觉得自己有病,你就会感觉越来越有病,这叫癔病。
第三,除了使用自评量表以外,一定要有客观指标,可能是功能性核磁共振fMRI、PET、也可以是皮肤电等等,因为这些生理指标会更客观,更稳定,不容易受你的意识控制。
第四,SCL-90症状自评量表会给出两个分数,一个是焦虑指数,一个是抑郁指数,哪一个高就代表你是以焦虑症主要呢,还是以抑郁症为主呢?这个对于医生开药很重要。
患病之初,有个朋友好意地建议我上网自己测量一下,我愚昧地听从了。测完之后,我就傻眼了,重度抑郁症。然后,我只能去了北医六院。当我看着他们用SCL—90来测我的时候,我觉得人生非常荒诞。因为这套软件就是当年我们实验室(北大心理系实验心理学实验室)最早电脑化,卖给他们的,如今他们竟然收我128块钱来测量我。我觉得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世事无常。
尤其令我心惊肉跳的是,旁边那两个中年护士竟然旁若无人地在谈论,“上次来做测验的那个小伙子昨天跳楼了”。她们的职业素养怎么那么差呢?!你这不是在给我明确的心理暗示吗?所以,我毫不客气地说“你们能不能别说话,这样很影响我的测量。”
事实上,只有当我作为一个患者亲自使用SCL-90的时候,我才发现这种自评量表在设计上非常有问题。我们正在与世界心理测量大会主席张华华教授合作,开发一个基于病人口头报告的诊断方式(patient report outcome)。简单地说,就是病人自己主观描述自己的症状,然后由专家进行语义分析、编码、做出严重程度的判断。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避免前面所说的启动效应、选择性注意和自我证验预言。未来,我们应该把这两种方式综合使用,形成互补,并加以平衡。
****▍****关于抑郁症的用药
虽然我非常尊重医生救死扶伤的工作,但是,现实中也的确存在许多庸医。庸医害死人不偿命。在关于抑郁症的用药、戒断、以及药物的作用、心理咨询的作用、信仰的力量等问题上目前存在很多误区。
第一,对于重度抑郁症,想不吃药仅凭意志力走出来,完全是小概率事件,即使不是不可能的,也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抑郁症有大脑的化学和电信号的基础(例如,大脑的第25区和多巴胺等),不是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也不是外人所说的“想开点”就能解决的。
第二,**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最好要听医生的话,按时足量吃药,让药物在尽可能短的时间范围内起作用。**在这个方面,我承认我在很长时间内做得不好。医生让我吃四片,我曾经擅自减到了两片。试想想,相比活着走出抑郁症的地狱,那点副作用算什么呢?吃吧,活着最重要。
第三,千万不要以为,医生一次性就能对症下药。**开处方,基本上是个盲目试错的过程。**治疗抑郁症的药市场上有几十种,医生一般会首先开最广谱的、最流行的、甚至是最贵的药,然后让你先吃两周再来复诊,看看效果,再决定是否需要换药。而每一种药起作用的时间可能需要至少一个月。有的病人可能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才能撞大运似地找到疗效最佳和毒副作用最小的药物组合。
我前后换了三种药(至于是什么药,我根本不关心,我记不住它们的名字,我也没有打算记住它们的名字),半年时间至少吃了750片,我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么多药。最可气的是,第一种药(是一种进口药)吃了一周以后,我突然感觉家里的灯光变得非常暗,心脏很不舒服跳得很快,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边上好像有人在敲鼓。所以,我爱人就陪着我去找医生咨询。那个女医生仔细看了该药的说明书以后对我说“对不起,好像的确有这种副作用,但是说明书上说很罕见,我应该事前让你去北医三院做个体检才对,这样才好对比”。我心里想,这种pre-test和post-test的简单实验设计你早应该想到才对。
****▍****关于抑郁症的药物戒断
我同意这样一个说法:在走出抑郁症的黑夜后,不能突然断药,否则可能会导致病情反复。但是,我非常质疑传统的戒断方法,也就是你吃药的康复时间等于戒断的时间。例如,假如你吃了一年的药感觉好了,医生会让你再继续吃一年,要半片半片地减,直到1/4片。我遇到很多朋友,都是这么减药的,但是,效果很差。我怀疑那些医生要么在推销药品,要么根本不懂人的心理规律。
我记得那是4月底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去北医六院,我兴高采烈地给医生说:“我没事了,完全康复了,您看我应该如何减药?”那个五十岁左右的医生抬起头来,淡然一笑,说“你再接着吃半年时间”。我说“不可能!这条命是我自己的,我最了解我自己,了解我自己的感觉。我真的没事了,您就告诉我减药的方法就可以了。”那个医生无可奈何地说,“那就你半片半片地减吧”。
事实上,我没有听医生的建议,我也没有听很多人的建议,包括我岳母的建议。最初我曾经设想过一种指数递减的方法进行药物戒断,也就是每周递减一片,每递减一片就多延长一周时间,然后快速戒断。例如,假如你现在每天吃三片(一周),然后改成每天吃两片(两周),最后改成每天吃一片(三周),最后,彻底戒断。否则,我认为,一个人很难走出抑郁症的心理阴影,因为在心理上你仍然会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病人,无法快速建立自信,享受生活的乐趣。我相信,如果你学过生理心理学或者药理学,你就知道这个方法更科学,因为它符合药物在人体内代谢的指数递减规律。
可是,事实上,我后来采取了一种更加激进的方案。我第一周每天三片,第二周每天两片,第三周每天一片,在一个月内就彻底停药了。停药以后,因为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只睡4个小时左右(深度睡眠,睡眠质量非常好,头一挨枕头我就打呼噜),偶尔我会感觉脑子里跟过电似的,忽悠一下。我觉得这肯定与突然停药和睡眠不足有关系,我就索性再随意地吃一片药,总之,停药以后一个月内这种情况就彻底消失了。
我经常发现有一些曾经的病人,即使康复以后,也对自己吃了什么药念念不忘,记得特别清楚,好像是药治好了抑郁症似的。我个人认为,药,只能让抑郁症在生理层面上不至于恶化,绝对不会帮助一个人彻底走出抑郁症的黑夜和荒野。长期服药,只能让一个人在心理上认为自己是个病人,养成药物依赖。一个人要彻底走出来,吃药是底线,是“保健因素”,不是激励因素。激励因素是在心理层面上对自己、对世界、对人我关系等获得一种全新的洞察,了解自己问题的深层次根源,获得爱的能力和激情。
抑郁症最怕拖成长期慢性的。时间越长,康复的概率越低,人会被拖疲了,最后失去所有的信心和希望。走出抑郁症,最好是采用CBT(认知行为疗法)改变认知。如果你觉得心理咨询对你帮助不大,而且又昂贵,我建议你学佛,这是最后的得救之道。学佛,就是修心。改变自己的认知和情绪。佛法是最高智慧。万法皆佛法。佛法不虚。佛法是这么多年我跨越四五个学科领域,从科学精神至上,到近乎基督徒,最后在走投无路时皈依佛门之后,我所知道的最高智慧。
最后,要理解,人的情绪就像海浪一样,潮起潮落,不要把任何戒断后的情绪低落都当作抑郁症复发。没有那回事。得重度抑郁症就像中彩票一样,你不会总是那么幸运的。以我的经验来说,人对于情绪的调控能力在一定范围内成指数增加。例如,如果这次你抑郁了六个月,下次碰到不愉快的事情,你就会在两个月内走出来。然后,再下一次可能就是一个月,再下一次可能就会是一周,直到有一天,如果早上心里有事中午吃顿好吃的下午就没有事了,如果下午有事晚上睡一觉第二天就天高云淡了。相信我,我对此非常有经验。人的成熟,也是一个调控自己情绪能力不断发展的过程。
****▍****沉默证据与选择性阅读
我个人强烈建议,**一旦你被确诊抑郁症之后,最好不要过多阅读那些与抑郁症有关的资料。你读得越多,就会陷得越深。**这在心理学上叫“自我证验预言”或者“皮格马丽翁效应”。
曾经有一个患抑郁症的女孩的男朋友问我一个问题,“为什么在百度上搜索抑郁症,得到的结果大多数都是负面的,很少看到像您这样康复以后站出来分享自己经验的?这让人越看越绝望”。事实上这很好解释,因为这里面存在一个沉默证据的问题。**绝大多数抑郁症患者在中国环境下备受歧视,即使康复之后也有很强的病耻感,很少有人像我一样兴高采烈地四处分享,他们绝大多数选择保持沉默。**而那些深陷抑郁症的地狱,那些没有走出来的人,更没有机会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所以,这样一来,就使得网上可以获得的信息大多数都是二手的,都是一些记者或者心理咨询师写的道听途说的传闻,更多的是关于抑郁症的痛苦和负面的小心,所以,我建议大家尽量少看。
刚得病之初,有个朋友要送我一本关于丘吉尔的黑狗(抑郁症的象征)的书,被我断然拒绝。在得病的六个月中,我也只读过不超过三篇关于抑郁症的文章。而康复之后,我也只读过很少的几篇,我觉得写得最好的莫过于曾奇峰写的《人、病人、精神病人》。我对其中的大部分观点非常认同,除了一点,那就是传统的、建立在70年代的西方文化和哲学基础上的心理咨询,不管是从理念、技术、还是商业模式上来说,我认为都急需被颠覆。
****▍****选择性关注少数几个人
帮助一个人走出抑郁症(或者任何类型的精神疾病),事实上不需要太多的人的关注,只需要有两三个最亲近的人能理解你的痛苦,默默地支持你,接纳你即可。
请记住,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99.99999999%与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以为你在他们的心目中的形象很重要,所以,你不辞辛苦地打造自己的名声和成就(例如,升职称、考上一个好大学、在同事和上司眼里试图表现得很优秀),事实上,他们每天在自己的蜗牛壳打转,根本就想不起你是谁来,更何况你的痛苦。所以,不要被一个虚幻的心、虚幻的观念和认知所控制。
在抑郁症中,你完全可以对自己说,“这个世界TMD与我无关,只有我一个人在乎我的感受”。或许这样以来,你就可能走出来。抑郁症,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把愤怒和指责都指向自己,而非外界;做了太多的内部归因,觉得所有的失败和错误都是自己造成的。所以,把愤怒引导向外,尽量做一些做外部归因,是一个很有用的逃生技巧。你完全可以说,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操蛋,这一切不是你的错。当然,这个观点不完全正确,等你出来以后就明白了。但是,在病中它很实用。真理从来都是在错误的鲜花从中开辟道路。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抑郁症也是因为患者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缺乏对外界的关注。如果患者能把注意力的焦点从自己转向外部,愿意不计报酬地付出做一些事情,比如关心他人,做一些公益活动,这对于抑郁症的缓解非常有帮助。**爱,是我们穿过抑郁症荒野的火把,照亮了他人,更是照亮了自己。
****▍****关于心理咨询的作用和乱象
在我生病之初,我曾经打电话给我的一个研究生同学,她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咨询。她耐心地听我诉说,然后有技巧地询问一些问题,帮我转变我的认知观念,这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我觉得心理咨询是有一定作用的。但是,对于重度抑郁症患者,这样的主动求助行为是很少的,过不了多久,我就和这位心理咨询师朋友完全失去了联系,因为我越坠越深,无力自拔。所以,心理咨询主要针对轻度和中度抑郁症非常有帮助。但是,对于重度抑郁症患者,首先要吃药,等到药发挥作用的时候,在寻找合适的心理咨询师。
正如北京大学第六医院院长陆林最近指出的那样:“对抑郁、焦虑、药物成瘾导致的精神障碍患者,心理治疗比药物治疗效果更好,八成精神疾病患者不需要药物治疗。遗憾的是,目前我国的精神科主要以药物治疗为主,临床上很少提供心理治疗服务。”最新颁布的《精神卫生法》规定,心理治疗只能在医疗机构中实施。但现实工作中,仅有极少综合医院提供心理治疗服务,只有很少一部分精神科医师能够或愿意做心理治疗。“一方面原因是人手少,我国平均每10万人口才拥有1.6名精神科医生。而这一数字在英国为10名,美国约为20名。精神科医生要治疗大量重性精神病患者,很难腾出手来做心理治疗。另一方面,心理治疗耗时久、收费低,医院和医生未必有开展心理治疗的积极性。”
根据我个人的了解,心理咨询行业乱象丛生。首先,医院的心理咨询费用过低,大约每小时120元左右,促使医生以开药代替心理咨询,因为任何医生,3分钟内都能开出1000元的药来。而北上广深等大城市那些在社会上独立开业的心理咨询师的收费从每小时600元到5000元不等,极其混乱,你说什么样的心灵鸡汤值每小时5000元呀。其次,刚出道的心理咨询师,散兵游勇,缺乏稳定的咨客,个人成长完全依赖于自我学习,很难脱颖而出。另外,心理疾病患者缺乏专业知识,很难找到合适的心理咨询师,很难在短时间内建立信任关系。而信任关系是心理咨询中最重要的基础,甚至胜过咨询技巧。
****▍****重度抑郁症之电影疗法
如果说在我走出抑郁症的泥潭中,哪些因素起了作用,事实上,我很难说清楚其中的因果关系和相对的重要性,但是,我坚信至少电影帮助了我。
我和我爱人都热爱电影,家里至少收藏了五百部DVD,在生病的半年里,我爱人还给我买了至少100部。重度抑郁症病人几乎完全丧失了社会能力,怕见任何人,很难与他人交流,诉说内心的痛苦;更不可能去做运动,因为身体极度虚弱,也没有运动的动机。有一段时间,我五姐每天9点和下午3点准时给我打电话,督促我出去跑步。虽然每次我口头答应得好好的,但是,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次。半年下来,腿部肌肉几乎完全消失,站立的时间稍微长了都感到无法承受。虽然每天只吃一顿饭,但是,因为不运动,所以,大腹便便,体重甚至增加了5公斤。
那么,如何打发时间呢?什么事情都不做,天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人会疯掉的。对于我来说,唯一的办法是看电影。家里的电影我几乎重新看了一遍,许多电影看了至少十遍,例如,《日瓦格医生》《阿拉伯的劳伦斯》《饥饿游戏》等。因为记忆力严重衰退,许多电影看了我就忘了,但是,有时候我又变成了尖刻的电影评论人,我能看出电影中的每一个细小的问题。电影成了我KILL TIME(消磨时间,甚至是杀死时间)的唯一手段。虽然看电影的时候,我仍然在想着自杀的事情,但是,看电影至少占据着我的大脑认知加工的三分之一能量。
**最后我要说一点,我有一条判断是否是重度抑郁症的经验法则:如果一个人能流出眼泪,他最多只能算中度抑郁症。而重度抑郁症患者根本不可能流出眼泪,即使想哭,最多也是干嚎,不断捶打自己的脑袋。**对于轻度和中度抑郁症患者,我相信,除了药以外,旅行、运动、听音乐、向朋友倾诉等都会有所帮助。但是,对于重度抑郁症患者,大家最好别提这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似是而非的建议。而看电影有助于缓解抑郁症。
****▍****所谓的奇点和蠕虫洞
在我的描述中,我使用了宇宙学上的术语“奇点”和“蠕虫洞”,用它们来指代心理疾病患者心中难以打开的纠结。事实上,很简单,奇点和蠕虫洞就是一个人最关心的、最无法割舍的那个情结。如果通过自我反省或者心理咨询师的帮助,患者能找到自己的命门,能接纳它,原谅自己,原谅他人(例如,父母,或者那些伤害自己的人),能和自己的弱点和平相处,信赖它,与之交谈,那么就很容易走出抑郁症的荒野。
一个人越在乎什么,越关心什么,可能越得不到什么。反之,当他不在乎它的时候,说不定你想要的东西会自动找上门来。人生就是这么奇妙!
****▍****关于“郁友”这个称呼
我是前不久第一次听说“郁友”这个名称,它指的是那些曾经得过抑郁症或者仍然身处抑郁症煎熬中的朋友。我听了之后,非常惊讶也非常反对适用这个概念。抑郁症,说白了就是精神疾病中的重感冒。如果你感冒好了,你不会自己称呼自己是感友吧。如果你得了癌症,后来痊愈,你不会称呼自己是癌友吧?那么,为什么你得了一次抑郁症,你非得称呼自己是郁友呢?这不是给自己和别人贴标签吗?这不是说,你内心里仍然没有真正放下这个事情吗?所以,我坚决不适用郁友这个概念,我也呼吁大家以一颗平常心来对待抑郁症,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