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豹，只隔了一条沟_风闻

猫盟的人为什么要种地？怎么种地才能实现我们“人富豹肥”的愿景？这个问题我直到今天才开始回答，因为我花了一年的时间才想明白，豹乡田要做成什么，要怎么做。

大猫和志愿者鳄蚊在播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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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让我们来看一下最近经常说的豹乡田生产什么：1.完整的生物多样性；2.生态友好的可持续农业；3.人富豹肥的乡村振兴。

我们与志愿者合作搭建豹乡田地标 ©大猫

这三个产品初看上去似乎平淡无奇，但确定它们确实花了我们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在这里我想简单回顾一下这个历程。

一个保护机构为什么要开始种地？很多人可能会认为，这是猫盟像其他一些机构那样，在保护野生动物的时候，通过实行可持续农业作为参与社区工作的主要内容。

是，却也不全是。

其实最早喜欢小南沟这片地的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我们总能在乐毅村到小南沟村的路上看到动物。夜巡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如果别的地方没啥收获，那么至少小南沟的狍子是稳的。

在豹乡田菜地边拍到的狍子 ©巧巧

于是滋生出一个想法：这地方要是我们的该多好。

当然七八年前这只是想想，因为这大片地都是基本农田，一直都有人耕种。那时候并没有想到去种地，我们是做保护的，不是农民。

但是陈老湿一直对种地很感兴趣。他觉得在地保护就应该成为当地的农民，于是在2018、2019年的时候试图招募几个人来和顺一起种地，就是我们基地里面那2亩试验田。当时他琢磨怎么让基地对动物更加友好，尝试了各种“生态友好”种植方法，比如不除草让草和玉米共同成长，试图种出一片兔子能吃草、我们也能吃玉米的“动物友好”农田。

但家养的玉米显然干不过野生的草，到后面两年蓓蓓和大锤接手的时候，发现这么种的话，6月份你就很难找到草丛中的玉米到底在哪里了。通过这件事我们明白了一个道理：要种好地，必须要拔草。

陈老湿在基地种的玉米，差点颗粒无收 ©巧巧

之所以花精力去尝试种地，是因为当时我们已经意识到一件事：山西华北豹保护当下最关键的问题是栖息地安全和完整。

长期关注我们的朋友应该记得，从2016年起，我们就在和顺县先后参与了风电项目、337县道升级改造项目、上北舍村占地补偿造地项目等一系列导致华北豹栖息地碎片化的工程项目的政策倡导工作。

如果说反盗猎、生态补偿这些保护工作属于给社会民生发展锦上添花，那么追求栖息地不被开发就会动经济发展的蛋糕，很多时候保护和发展确实是有矛盾的。

从远处可以看到和顺山头竖起的风力发电机 ©王烁

这种工作很难做。不但难做，还不能多说。懂的都懂。

但栖息地完整是保护豹子必须去面对的问题。有没有一种防止栖息地破碎化的工作，是既能做、又可以说，甚至可以让大家一起来参与的呢？

答案就是：农田。

我们看到的小南沟这片狍子挺常见的农田，实际上身份很复杂：你既可以认为它是豹栖息地的一部分，也可以认为它是导致栖息地破碎化的因素。

饮马池、小南沟和乐毅三个村子位于沟谷中

看地图就知道豹乡田这片地的重要性：饮马池、小南沟、乐毅这三个村子就像是打进和顺华北豹核心栖息地里的一个叉子，明显形成了森林的断裂。在过去没人的时候，这种宽敞深远的沟谷是许多野生动物最喜欢活动的地方。有了村子和农田，重点是有了人以后，相当于在栖息地里挖空了一块。

好在这三个村子人不多，庄稼虽然种类较为单一，但好歹也是植物而不是水泥柱子，因此动物们还是可以利用。比起山外面的车水马龙，这里还是个僻静的存在。

和顺典型的山林，和老豹子队员二宝 ©王烁

对我们十多年来所关注的这个山西和顺-榆次华北豹种群而言，这属于它们要面对的栖息地破碎化问题中最轻微的那个。

像这种镶嵌在林海里的农田，即便你什么都不做，动物们其实也未曾远离。那么如果你做了一点事情，情况会不会更好呢？

红山动物园的园长开着我们的豹纹拖拉机 ©梦爽

当然会。即便是陈老湿种的那2亩惨兮兮的地，最后也成了雉鸡、兔子们的乐园，赤狐和豹猫也不时光顾，红角鸮就在基地里筑巢繁殖，北红尾鸲的雏鸟就在我们的饭桌前静静看着我们吃饭。

北红尾鸲 ©大猫

因为陈老湿一方面在地里种玉米，另一方面还在基地里养草——我们的基地充分考虑动物邻居的需求，因此用围栏把牛挡在外面。没有牛的啃食，植物们就开始生长，草多了动物就喜欢来——有的为了吃，有的为了藏。

我亲眼见过一只狗獾在受到附近公路上人的惊扰后迅速逃进了我们基地边上的草丛里。华北蝮也成了基地赶不走的住户，因为这里不但可以躲在房子底下取暖，也可以在草丛里抓老鼠吃。

我们在基地种的庄稼，被紫鹬老师放弃鉴定的禾本科杂草淹没了 ©巧巧

所以并不是人来了动物就会走，重要的是人怎么生活、怎么种地、怎么对待环境。

这种周边生态环境友好的种地思路，后来成为我们豹乡田的基本理念。

去年我们的豹乡田里很热闹。

我们种各种作物，通过提高生境异质性来消除野生动物的排斥和恐惧。我们分散种植玉米，避免野猪把这里当食堂。5月北领角鸮就在鸳鸯池塘边的树上繁殖，6月7月油菜和胡麻开花的时候，我们的农田是全马坊乡蝴蝶和蜜蜂（还有食蚜蝇）最多的地方。

野猪从田里路过 ©凤子

传粉昆虫是农田生态系统里必不可少的部分 ©凤子

每天晚上你都能看到狍子在我们的地里干饭——我们准备了一些它们爱吃的作物，这样的好处是它们吃那些苜蓿豆子就行了，不会去祸害别的作物。而随处可见的豹猫粪则表明这里不但有它们，也有它们爱吃的鼠类。

豹乡田里的黄喉鹀 ©大猫

华北豹偶尔会来，年三十那天一只小豹子还在森林广场边上抓了个雉鸡吃了。

有人也许会问：你不说十年前这里动物就多吗？跟你们种地有关系吗？

说实话我们现在也不能定量的说，我们这么种地确实让生物多样性提高了。但感觉就是这样。你感觉到鸟多了、虫子多了、兽类更常见了，各种迹象都表明动物确实是多了。

那它就是多了。

鸳鸯从豹乡田飞过 ©凤子

今年，我们计划用统计数据来证明这一点。

但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现在可能没人问，或者已经有人想到了。我们在决定做豹乡田的时候也问过自己：如果啥都不干，再等10年20年，等这几个村子自然消亡了，那是不是一个更好的生态保护解决方案？

Part.

2

我也不知道答案。

但我知道一件事，这地方的豹子能留存至今，跟当地人是分不开的。

很多地方，山和林子比和顺更大，豹子却没了，比如北京。

京郊，有不法分子用陷阱猎野猪 ©嘎

我在很多地方，见识到当地人对野生动物的贪婪和渴望。在许多不法分子心目中，野生动物是“很值钱的”或者“很补的”，别说山上有只豹子，就是有只兔子，都恨不得连夜上山给它打下来。

但在和顺，却是：“豹是君子，你不伤他，他也不伤你。”

八年前，明子在树石村小河边的人家讨杯水喝，看着盆里的王八问：“河里抓的啊？”

“是啊。”

“抓这干啥？吃啊？”

“不吃，好玩么。养着玩几天就放了。”

五年前，西勒石的老张乐呵呵的跟我说：“在山里见到一个豹儿，我在沟这头，它在沟那头，抓了个兔儿在那吃，可好玩哩。”

见过豹子的老豹子队员老张 ©猫盟

三年前，小南沟的老齐愤愤不平地跟陈老湿絮叨：“来了个狐狸，两天就吃一只鸡，鸡都让它吃完了！以后再也不养鸡了！”

老豹子队员老齐在装红外相机 ©猫盟

不久前，乐毅村的王叔对巧巧说：“我以后看牛可得看紧点，不往沟里走那么深。”

……

他们种了一辈子地，却吃不上多少新鲜蔬菜，因为地要用来种玉米喂牛、卖钱；我们帮他们修好了村口水井里的水泵，过了几个月再来，他们还在念叨这个事，因为我们走后村子里就没什么值得念叨的新鲜事。

和顺的村子面临严重老龄化和经济发展水平低的问题 ©大猫

他们会跟hannah、镜羽计较做一天农活是发100还是80，能多要十块是十块；也会跟她们回忆当年村里那些热闹的戏台。

诚然这里也曾有报复性猎杀（现已消失）、也有盗猎（豹乡田附近没有）。但对我们的华北豹保护来说，让这些大多数沉默的、衰老的、坚韧的、脆弱的老人们心中那些最初始的自然之心能够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才是让那些花斑大猫能够继续漫步在朝阳下栎树斑驳树影里的保证。

老乡和志愿者珂玥在播种 

人会老去，村子会老去。谁知道村子老了以后，地里会来什么人呢？在这个时代，变化才是不变的；而我们保护，却希望留住这些山水和村落不要变。

因为只有这种与自然相处之道，才是在这个变化的时代去保护那些山水、大猫的根本。不管什么人到来，如果都能相信“豹是君子”，那么我们就有信心让豹子继续生活于此。

这是成立豹乡田合作社最重要的理由。我们在豹乡田，是要拉着他们，一起做给世人看：我们怎样种地，怎样与豹为邻。

在豹乡田的规划图上，我们用当地有特点的动物给各个地点命名 ©猫盟

而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他们在这里更有尊严地活着。

我们不想在听他们饶有兴趣地听完我们讲豹子的故事以后又摇摇头，说“这都没用……”

保护怎么会没有用呢？他们从来也不相信，山外的世界还有很多人在关心这些与他们相守一生的大猫们。我们希望跟他们一起种这片动物爱来的农田，让他们感受到保护的力量、保护所获得的支持。

我们与红山动物园的志愿者合作，在豹乡田竖起了科普生态知识的牌子 ©红山动物园志愿者

我们希望他们经常吃着自己种的新鲜蔬菜、来我们的小院里洗澡、让县里的孩子们来参观我们的农田，顺便为他们表演学校里的节目。

我们希望他们除了知道种地可以不用农药和化肥，还可以知道在这么种地后，田那溪里的高原鳅会变多、翠鸟窑洞每年都会迎来蓝翡翠、那个在他们房梁上婉转鸣唱屋檐下做巢下蛋的小红鸟儿叫北红尾鸲。

溪中的高原鳅 ©大猫

我们希望，以后来到豹乡田的有更多年轻人，他们相信种地是不应该杀死农田周围的其他植物的，也知道山麻雀用完了的巢箱普通鳾会接着用；他们尊重这些老去的村民，成为新的村民，让偏远的小村庄重新热闹起来，却不会打扰山林里的宁静。

树皮上的普通鳾 ©凤子

所谓的可持续发展，就是要继承那些正确的东西，引进新的东西，让这里持续发光发热。

本质上，豹乡田是个保护项目，而不是单纯的生态农业。豹乡田生产三样东西：1.完整的生物多样性；2.生态友好的可持续农业；3.人富豹肥的乡村振兴。

其中1和3是目标，2是实现目标的方法。

我并不能确定我们这么干一定能干成什么，但至少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看到了这么做的价值。它来自于身边那些山雀邻居的叽叽喳喳，我们和村民们的招呼甚至争吵。

来到豹乡田的煤山雀 ©凤子

放在太行山里，豹乡田很小。这里没有诗和远方，没有雪域高原，没有碧波千里。但这里有豹，偶尔从田边悄悄经过。

带豹回家的路上，会有多少个小南沟？会需要多少个豹乡田？

这一切，我们期待和你一起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