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克劳利谈尼德兰与现代资本主义的诞生_风闻

文：罗杰·克劳利

译：陆大鹏

2017年末，英美各大股市都取得了创纪录的好成绩。思考着这种情况，以及创造这些利润的各大跨国公司，我不禁想起了现代资本主义诞生的地方：北欧沿海地带，在比利时布鲁日这样的城市。

今天的布鲁日几乎完好地保存了中世纪风貌，魅力十足。它的运河、砖砌房屋和古老广场让人觉得它仿佛北欧版本的威尼斯，或者一个缩小版的阿姆斯特丹。并且布鲁日是深受欢迎的旅游胜地。

我过去经常在圣诞节过后来布鲁日，那时冬日的白昼时间短，游客少。这是很有氛围的时期。光线清澈如水晶，房舍、街巷和广场仿佛被置于明亮的棱镜之下；从北海刮来的风相当凌厉；黑暗中，金色的圣诞节灯光在静谧的运河中投下倒影；这里的酒吧温馨好客，比利时啤酒的品种繁多可能数得上世界第一。这样一座小广场上坐落着一栋高楼，可以上溯到1453年，可以说标志着欧洲和世界资本主义的开端。这座楼叫Bourse，就是现代证券交易所的前身，法语中的“证券交易所”用的就是Bourse这个词。

整个北欧的商人来到Bourse和布鲁日的其他交易所做买卖，因为布鲁日和今天比利时与荷兰的其他一些城市，如安特卫普和阿姆斯特丹，是五百年前欧洲的商业中心。现代金融和贸易的很多工具就是在这些地方发明的。比利时与荷兰在历史上被称为低地国家，在欧洲大陆占据关键的地理位置。它们位于北欧沿海地带，欧洲的几条大河，特别是莱茵河，就在这里汇入北海。从高空俯瞰，这些水道通过低洼的平原注入大海。这片河流入海口区域的大部分土地都处于海平面之下。人们用一个复杂的堤坝水闸系统阻挡海水，保卫陆地。对低地国家的人民来说，大海既是威胁也是机遇。他们生活于斯，始终害怕遭到大海的侵犯。但和威尼斯一样，生态的脆弱塑造了他们的社会，也创造了机遇。

在中世纪世界，大约1200年至1500年，布鲁日是北欧的商业之都。它的位置在地中海与北海之间，通过内河网络与欧洲腹地连通。布鲁日及其竞争对手就这样成了远途贸易的枢纽。来自德意志、丹麦、英格兰、法兰西、葡萄牙、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商人在此交易。人们用平底船将货物从海边运到各城市。布鲁日是新行业和新商业活动的最前沿。它是织布工业、图书印制的中心，也生产奢侈品和艺术品。布鲁日的壁毯和画家闻名遐迩。人们在这里研发了新的金融工具来推进贸易，这些工具包括：银行存款、信用贷款、汇票和外汇贸易。

和威尼斯一样，布鲁日及其竞争对手这样的城邦与欧洲其他大部分国家在社会层面都不一样。环境塑造了这些社会。欧洲的大部分社会都等级森严，富裕地主和贫困农民对立；而在布鲁日这样的社会，有价值的可耕地稀缺，所以它们是依赖于社群团结努力的商人社会。要疏浚河流、控制水闸、填海造陆、建造和维修堤坝与海墙以抵抗大海，需要全社会协作。

布鲁日社会也逐渐脱离了天主教会，因为天主教会宣布放债收息是一种罪孽。布鲁日商人冷静务实，专注于契约和商品，受到利润和物质报偿的驱动。在这里，人们第一次相信通过贸易致富是一件好事。他们建造了宏伟宅邸，喜欢精美服装与饮食、美丽的挂毯、黄金和精致的画作。

在这些过程中，低地国家的勤劳人们构想出了富有创新精神的工程技术来解决实际问题：搬运和卸载货物的起重机、排水的风车、为锯木厂提供动力的风车（所以能制造物美价廉的商船）。

后来，连接布鲁日与大海的河流淤塞起来，尼德兰联合省的商人，尤其是阿姆斯特丹的商人，取代了布鲁日，成为欧洲经济的发动机。在1600年至1700年的一个世纪里，荷兰共和国经历了一个令全世界震惊和艳羡的黄金时代，在贸易、科学和艺术方面都成果辉煌。荷兰的繁荣建立在造船业和航海技能的基础上。荷兰人能快速、廉价地建造大规模、标准化的商船队，所以他们能够打败所有竞争对手。到1560年，荷兰人已经拥有1800艘商船，这是全欧洲规模最大的商船队。他们主宰了航运业。到1600年，荷兰人已经掌握了铸造相对廉价的铸铁大炮并将其安装到船上的技术，所以他们在海上足以与任何人匹敌。

抵抗大海的努力也让荷兰人产生了合作、积极进取和独立的精神，这种精神与新教的崛起同步。海权与商业利益紧密整合，随之产生了复杂的股份制和银行体制，让他们能够以较小的代价借贷到足够的金钱来组织商业冒险。荷兰共和国是一个商业国家。1568年，荷兰新教徒发动了一场独立战争，对抗他们的天主教哈布斯堡统治者。借助优越的航运能力，荷兰人打赢了这场战争。1600年之后，为了争夺利润丰厚的香料贸易，他们开始在全世界范围攻击西班牙与葡萄牙船只和基地。

17世纪，荷兰人从竞争对手葡萄牙人手里夺走了大部分香料贸易，对印度尼西亚香料群岛的土著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残酷，并以极端的血腥暴力垄断了肉豆蔻、胡椒和豆蔻贸易。到1640年，他们与日本人订立了排他性的贸易协定，该协定一直维持到1854年。

在中国，荷兰人取得的成绩较少。明朝激烈地抵抗荷兰人，将其从中国沿海驱逐。但中国之外的香料贸易产生了巨额利润：单程的利润率高达400%。荷兰人的成功主要是由于创新的财政手段，它产生了公司制金融。1602年，在阿姆斯特丹，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为去东方的商业之旅提供资金。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资金来自证券交易所交易的股票。这样的话，所有人都能参与其中。这也是第一家跨国公司。荷兰东印度公司是17世纪全球最大的企业，荷兰政府授权它独立地签订条约和对外作战。欧洲人对亚洲香料的需求几乎是无止境的，而荷兰东印度公司垄断了亚洲香料贸易，这给阿姆斯特丹带来了神话般的财富。1609年，又成立了阿姆斯特丹银行，这是全世界第一家央行。荷兰人借助高超的航海技能、精明的商业头脑、优越的金融手段和垄断香料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取得了与其人口和资源不成比例的主宰地位，让阿姆斯特丹成为欧洲商业之都。

(Picture 9) 1670年的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

荷兰也成为思想探索的中心。摆脱了天主教会的束缚，新教徒能够用自己的母语阅读《圣经》。阿姆斯特丹吸引到了全欧洲的自由思想家和知识分子。在这座城市，人们可以公开探讨关于世界的新思想。哲学的发展要在很大程度上感谢这座城市的宽容氛围。欧洲启蒙运动的一些最伟大哲学家，如笛卡尔、洛克和斯宾诺莎，都在这里思考和写作。阿姆斯特丹还成为欧洲的图书印刷生产中心。与此同时，荷兰人对科学革命也作出了宝贵贡献。他们发明了摆钟，这是精确计时的一大进步。他们发明了有效的显微镜。荷兰水利工程师还运用风力水泵来抽水造陆。

在荷兰全境，城市生活欣欣向荣，人们建造了新的市政厅、仓库和商贸设施。我们今天看到的阿姆斯特丹，它的宽阔运河、有阶梯形山墙的砖砌商人住宅、公共建筑和开放的广场，都是那个繁荣的伟大时代的产物。

财富滚滚流入荷兰，中产阶级得以继续发展。他们建造了宏伟的房屋，过着奢华而有品位的生活。富有的商人享用美食珍馐，饮茶和咖啡，消费香料、糖和猎奇的水果。可以说荷兰人发明了一种新的家的理念：在家里，人们可以休闲、设宴、演奏音乐和享受家庭生活。他们对艺术品，尤其是可以挂在墙上向朋友展示的画作，有很高需求。所以17世纪是绘画的黄金时代。据估计，该世纪荷兰共生产了300万幅画，其主题后来在全世界都很有名：大海（毕竟它对荷兰人的世界太重要了）、有风车和溜冰者的冬季风景、静物、家庭生活和肖像。拥有一幅描绘自己的恢弘肖像，证明你已经是成功人士。

当时那些伟大荷兰画家的作品，足以证明荷兰人观察和记录他们的世界与人民所用的眼光多么清晰明澈。弗兰斯·哈尔斯（Franz Hals）运用了五十种不同色调的黑色。弗美尔擅长家庭场景。伦勃朗是描绘人脸的大师。

荷兰的黄金时代维持了一个世纪多一点。更强大并且满腹嫉妒的竞争对手法国人和英国人遮蔽了荷兰的光辉，而对香料的狂热让位于一种新品味：对糖的嗜好。2017年末股市高涨的时候，如果我们需要提醒自己世事无常、繁荣能够多么快地化为凋敝，那么我们就可以看看荷兰人投机泡沫的惊人案例。荷兰人擅长种花，闻名世界。17世纪，在一浪高过一浪的财富浪潮中，他们对郁金香如痴如醉。郁金香是从土耳其引进到荷兰的。荷兰人狂热地追求更多更美的郁金香品种。珍稀品种郁金香球根的价格持续飙升。人们无所顾忌地疯狂投机，去哄抬珍稀色泽的郁金香，直到市场价格成了天文数字。郁金香热产生了一种金融狂热，就像不断猛涨的股市造成过高的期望一样。到1636年—1637年冬季，有些球根一天转手十次，每次价格都会增加很多。然而在1637年2月，哈勒姆郁金香市场的信用猛然崩溃。郁金香价格一夜之间跳水，很多商人因此破产。在很多方面，荷兰人都是第一个吃螃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