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江苏“底特律”，高合汽车盐城大败局_风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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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白嘉嘉 发自盐城
2月18日，龙年开工第一天，但对于高合汽车的很多员工来说，这一天他们收拾行李，跨出了位于盐城经济开发区的工厂大门——等待他们的是漫长而煎熬的六个月待工期。
**“网上（的消息）都是真的。”**几位拖着被褥行李的工人，在工厂门口告诉财经无忌——他们为这家立志成为“新世界第一科技豪华”电动汽车品牌工作，但现在被迫离开。
盐城，位于中国最具活力的省份江苏省的东北部，距离省会南京大约200多公里。这座城市以丹顶鹤出名，不过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支撑盐城经济发展的是汽车工业，被称为是江苏的“底特律”。
和全球大多数的以汽车工业为倚重的城市一样，盐城也遭遇了汽车产业电气化和智能化带来的冲击，地区生产总值在全省的排名中，始终处于中下游。
2019年，盐城的GDP第一次被隔壁城市扬州反超，此后一直处于全省第八位次。
高合汽车曾被盐城视作“全村的希望”，盐城当地政府投入了大量真金白银予以支持。
如今希望的火苗奄奄一息，是否也标志着江苏“底特律”盐城，在汽车产业上的升级换代上，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1、大型失业现场
新年开工第二天上午，我们在盐城市亭湖区开放大道18号高合汽车园区门口，看到两个主入口被临时设置了警戒。不过参与任务的人员，似乎也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值守在这里，其中一人向路人询问：
“这家公司发生什么事情？”
答案已经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职场社交平台脉脉上，高合汽车停工的消息爬上了热搜，一些员工商量着要去公司把设备搬空，另一些人四处留言拉人一起维权。
《第一财经》随后报道称，受雇于高合汽车的一家第三方劳务公司，于2月19日下午突然下发通知，遣散了派遣至高合工厂的一百余名外包员工。
“纯属谣言，公司工作一切正常。”
在短短一个多月之后，曾经的“谣言”被坐实。
**据一些离开工厂的一线员工透露，他们至今仍未拿到降薪后的1月份工资，年终奖更是无从谈起。**虽然也有消息说，说2月底能拿到这笔钱，并且选择继续留在公司的员工在3月还能拿到70%的基本工资。
但在他们看来，这份流传于网络的承诺甚至算不上心理安慰。因为消息同样表示，如果不想断缴社保，需要在2月25日之前自行办理离职手续，自行缴纳社保。
或许高合汽车疲软的销量和工厂半停工的现实，让他们早有心理准备。
据媒体统计，2023年高合仅卖出了8681台车，不到工厂产能的五分之一。从2024年1月开始，没有任何一台车走下高合的流水线。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选择温顺地等待结果降临。**下午5点左右，一群人结伴走入被门卫牢牢把守的厂区，试图到高层那儿“要个说法”。
这些人是高合汽车的正式员工，相比于网上的信息，他们曾经坚信身处企业内部的自己，能获得更可靠的资讯。
然而，他们在办公软件飞书大量功能被关闭之后，仍未见企业发出落实成文件的通告或辟谣。
裁员潮使传闻愈发可信。更让他们坐立难安的是，自己来到以往的办公区，已经不被允许通行。
6个月以后能顺利复工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左右这些正式员工下一步动作的关键。
与“热闹”的办公区相反，背后的厂区像是一个沉默的黑盒，只有零星穿着亮绿色马甲的工作人员和猫在游荡，车间大门紧闭，机械臂一动不动，整个厂区几乎听不到任何机械运转的声音，车架、中控台总成、ADAS主控模块等零件被堆放在厂房外——有些甚至是露天放置。
唯二亮着灯的两个房间里，一个看起来像是休息室，窗花上写着“Hiphi Happy New Year”，只不过时间停留在2022年。而另一个，则是工人办理离职手续的地方。
值守厂区大门的保安可能是高合汽车在这轮风波中最应该感谢的人。
他们尽职地检查每一个出入员工手里的包裹，以防6个月后复工时才猛然发现工厂已经被掏空，并礼貌回绝任何人的提问，往往还伴随着招手——“不要拍照”。
某种程度上，他们护住了高合汽车的面子，即便不知道哪一天裁员的噩运就有可能降临到自己身上。
至于理由，在他们朴素的价值观里，高合汽车今天的困境就像村里某个孩子考上了大学，家里暂时掏不出学费需要从亲戚那儿凑一凑。
“每个人都会有困难的时候”，在拒绝了财经无忌的一系列提问后，他们近似补偿地给出了回答。
但供应商们已经不愿意等高合汽车慢慢“凑学费”了，一些激进的人甚至想趁着这两天把设备拉回去。2023年初他们试过拉着维权条幅上门索要贷款，结果“被辟谣”，后来还是觉得直接断供更能止损。
一位在2020年起就供职于物流系统的高合汽车员工，向财经无忌透露：
从2023年10月左右开始，盐城工厂就因为部分零部件断供而产量下滑，并在12月前后劝离了一部分员工，直至今年1月进入半停工状态。
高合汽车的资金危机一直被市场高度关注，也多次尝试补充流动资金。
2023年底，高合汽车分三次抵押生产设备所有权，以换取租期1年的5.85亿资金。高合汽车背后的华人运通也曾在2022年以融资租赁的方式将估值1.58亿的生产设备抵押。
这些资金显然没能解决高合汽车的燃眉之急。
归根结底，高合汽车的造血能力堪忧。媒体的一些报道甚至怀疑高合汽车的拳头产品Hiphi X，近些年积累的8000辆数据背后也暗藏水分。
上述物流系统员工表示，大量被发往常州的Hiphi X实际通过左手倒右手的方式内部消化——不过此内容，我们暂未获得更多的证据。
**周边的市民更愿意将高合汽车今天的困境，联系归结到恢弘的办公大楼上。**他们觉得，正是因为高合汽车把太多的钱投在了建造大楼、工厂等土建工程上，才导致今天现金紧张的结果。
这种想法也不无道理。
在盐城工厂产能尚未开满的情况下，高合汽车背后的华人运通又在青岛投资了一座价值120亿，产能35万辆的总部基地。不过，这笔见报于2022年2月的天价投资，迄今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传出，谁将为其买单成为了另一朵盘旋于市场的疑云。
至于应该把钱花在哪儿？盐城当地厂区的市民各有各的想法。
“智能驾驶。”有人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高合汽车最高80万元的售价。“打开知名度。”另一个人说自己从未在抖音上刷到过高合的广告。还有一个看上去职场经历更丰富的人表示，应该把钱花在建立起更有凝聚力的创业团队上，职业经理人不会与企业同生共死。而在围观讨论的人群中，工厂的门卫大哥听得很认真。
3、盐城重金“砸”出来的高合汽车
2021年3月盐城高合工厂首次向媒体开放时，《汽车头条》曾形容它是一座“无噪无尘的艺术馆”，并预言它将成为“盐城的新名片”。
不过财经无忌建议，除了工厂，不妨再去参观一下高合园区的门卫室。
它有上下两层，占地接近25平方，华丽得就像一间酒吧。按照最初的设计，这里应该是接待展厅，然而最终落成时发现门太小，展示车辆根本开不进来。
业内一直很好奇，它的钱哪儿来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就是高合汽车落地盐城的过程。
翻开丁磊的履历，除了华人运通董事长（高合汽车是华人运通旗下豪华智能纯电品牌），还有许多身份，譬如东海岸基金董事长以及上海浦东新区副区长（2013年8月至2015年3月）。
在一次采访中丁磊提到，经老领导介绍，东海岸基金与江苏盐城政府建立了合作关系。这次合作被写进了华人运通的官网——
“2017年8月，在盐城市政府的支持与东海岸基金的组织下，华人运通控股有限公司、江苏悦达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悦达集团”）、盐城市国有资产投资集团有限公司签署合作协议书，决定成立华人运通（江苏）技术公司。”
企查查显示，华人运通（江苏）成立之初的股东名单中，除了上述三家公司外，还有江苏奥新新能源汽车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和悦达集团均为盐城市国企。
另外，前文提到高合汽车曾多次通过抵押贷款的手段获取资金，抵押贷款的对象正是盐城国资背景的江苏东方融资租赁有限公司和悦达融资租赁有限公司。
换而言之，正是盐城国资通过与华人运通成立合资公司、抵押贷款等手段，为高合汽车的前期发展提供了资金。
除此之外，高合园区的改造升级可能也是由盐城方面买单的。
2019年，悦达集团、东风悦达起亚和华人运通共同宣布，就新能源汽车生产制造、供应链等领域展开多方面合作。
在这次合作中，原东风悦达起亚一工厂在升级改造后，被长期租赁给了华人运通。
由盐城市委办公室发布的《关于下达2020年全市重大项目和重点工程投资计划的通知》显示，“DYK（东风悦达起亚）一工厂产能合作，计划总投资7.9亿元，2020年计划投资5亿元，利用DYK一工厂实施产能合作，适应性改造后，可年产高合新能源汽车5万辆。”
通过盐城方面的一系列操作，高合不仅拥有了新厂区，还“借”到了造车所需的生产资质，这才有了2021年高合汽车的横空出世。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只是盐城对高合汽车支持的冰山一角。
譬如，2020年11月2日的一篇题为《盐城市财政局开展“接轨上海”学习交流活动》的报道还提到，“为支持华人运通项目发展，我市成立了注册资本18.9亿元的悦达智创公司，专门负责改造新能源汽车生产车间。”
4、或将成为江苏“底特律”的弃子
在高合汽车遣散部分员工的同一天，盐城当地召开了“新春第一会”，主题是“加快推进新型工业化”。盐城市委书记周斌在会上，向他的同事们下达了具体的目标：
到2035年，盐城基本实现新型工业化。
在政府的语境中，盐城经济发展“以’5+2‘战略性新兴产业和23条重点产业链建设为主抓手”，其中这个“5+2”具体是指：新能源汽车及核心零部件、新能源、新一代信息技术、新材料、大健康和数字经济、海洋经济。
显然，已经以花了重金的高合汽车为代表的新能源汽车，依然在当下的盐城经济格局中，具有重要的地位。
高合汽车所处的盐城经济开发区是盐城当地重要的工业园区。
官方资料介绍，盐城经开区“拥有中韩产业园、国家级开发区、国家级综保区、国家跨境电商综试区4 块‘国字号’金字招牌，以全市1/80 的土地，扛起盐城对外开放主阵地、重大项目集聚地和特色产业新高地的责任担当，创造了全市1/8 的规上工业开票、1/3 的外贸、2/3 的外资”。
2022年11月10日下午，高合汽车盐城工厂接待了一位来访的政府领导，这位戴姓领导一行“认真观摩全自动生产线”，“还饶有兴致地试乘试驾”,并评价当地“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势头好、后劲足”。
事实上，这位来自苏南城市常州的市政协领导，对于高合汽车的情况或许比一般人更加熟悉——此前，其曾任担任盐城市市长、盐城市市委书记，高合汽车的落户和下线第一辆车正是在其任内。
在其调任之后，盐城更换过两任市委书记——巧合的是，这三任市委书记都有过在常州的多年工作经历。
或许可以用“骑虎难下”来形容盐城对于高合汽车的态度。2024年新能源汽车的竞争无疑是绞肉机般的残酷——小鹏汽车在龙年开年已经开始“恐吓”同行：何小鹏声称其已经规划了未来3年的30款车型。
销量处于第二，甚至第三梯队的高合汽车，未必是这些“杀”红了眼的友商的对手。
自1983年，盐城建市后，汽车产业一直是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这个靠工业起家、靠工业立市的城市，在新旧动能的转换当下，面临的阵痛估计是别的城市难以理解的。
就在大半年前，盐城发布了《加快推进新能源及智能网联汽车产业高质量发展政策意见》，其中提到要“支持招引整车企业”，对于符合政策条件的企业，最高可一次性奖励2000万元。
去年，悦达起亚引进了EV6、EV5车型，意图加快打造起亚全球新能源车和出口车生产基地，而一汽盐城分公司的落地，也在推动一汽集团在盐城建设长三角地区新能源汽车生产基地。
今年2月1日，盐城市委书记周斌在盐城市招商引资和重大项目推进工作会议上表示，要把含绿量作为项目必选的第一标准，将绿色低碳作为转型的第一方向，既不能“捡到篮子里都是菜”，也不能一味“贪大求洋”。
对于2024年6%左右的经济增速，周斌认为这是一个“必须跳一跳才能实现”的目标。“最大的变量在项目、在投资，必须与时俱进抓招商、真刀真枪拼项目。”他说。
就在盐城希望“大力出奇迹”的时候，高合汽车曝出停工停产的消息，某种意义上，也或许在暗示高合已成为当地政府的“弃子”——高合汽车大张旗鼓出走青岛，恐怕也是华人运通对于盐城政府的一种博弈。
参考资料：
莱西两小镇入选省特色小镇 打造千亿级新能源汽车产业集群 | 齐鲁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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