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好玩的人,挺不容易的_风闻
作家毛利-和毛利午餐官方账号-1小时前
前段时间有人问我,平常怎么买书?怎么知道哪本书好看,哪本书不好看呢?
这问题很简单,我从很小的时候逛书店,只喜欢挑有眼缘的书。所谓眼缘,就是翻开一本书,随便读上一段,大概知道这书对不对胃口。以前的人都是这么买书,现在书店里好多塑封书,让我感觉买书像相亲,有个介绍人告诉你这本书多好多值得看,买回来得看运气,有时好看,有时觉得实在不是一路人。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这本书,是我在书店翻到的。一个活了一百岁的老太太,回忆自己的人和事,口述出一本自传。本来不太爱读自传,随手翻开,是她回忆她哥那几页。作为名门望族的长房长孙,如何受尽宠爱,又备受束缚。
一个男孩,去哪都有仆人跟着,有大人照看着,生怕有什么不测。有点儿像宝玉,又比宝玉好玩。她说她哥长于妇人之手,父亲早逝,一家上上下下围着他转,养尊处优。看前面这几段描述,心想这不就是活脱的纨绔子弟吗?
那必然是《大宅门》里白三爷那样,享乐纵欲,到处遛鸟抽大烟式样的。实际上杨宪益非常优秀,后来出国留学牛津大学,回国成为一代翻译名家。
买完书回家细看,发现里面打破了很多对旧社会的固有公式。你觉得那时候封建,女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其实当时的上流阶层,人人都把小孩送教会学校,一口英文说得极其漂亮。那可是一百年前,普通人家里连电灯都没有的时候。前几天有个视频,有人在上海街头采访两个女中学生,说你们英文说这么好,是国外长大的吗?人家回答没有,没去过美国,只是从小一直读国际学校。
再联想到这本书,就有种太阳底下无新事的感慨。
不过杨苡并没有给自己加上贵族名媛的标签,有一阵很流行这种名媛回忆录,翻开来都是老上海的繁华景象,贵族世家的喧哗社交。这样的名媛,印象深刻的是,就算到了最悲惨的境地里,也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自带气质。
杨老太太这本不一样,它最大的魅力在于,她迫不及待要讲出这一百年来她认为好玩,有意思的事。她把好玩排在第一位,把个人的成绩,功勋,还有痛苦,磨难,都放在其后。这就很有说头,厚厚一本书,我以为真的讲了一百年,没想到翻完才前三十年,抗日战争结束,全书戛然而止。
要说特点,非常鲜明,我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回忆录,这么百无禁忌,肆无忌惮。是真的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点评。
比如她说这张照片,说拿回来她姐大叫丑死了,真恶心。因为当时胸部发育了,天津比较洋派,已经有不少女子穿胸罩,但母亲不让穿胸罩怕影响发育。多数人家比较保守,女孩到了成年还是习惯含着胸。这种女性的处境,很难被这么真实地记录下来。

以前看男作者写的自传,通常都很宏大叙事,有种让读者云里雾里,不知道到底踩在哪儿的虚无感。女作者非常具体,且带着饱满生动的情绪。杨苡说到沈从文,说他成天笑眯眯的。但说到朱自清,就说印象不太好。原因是在昆明读联大,她和沈从文朱自清是邻居,在一块租房子住。有天晚上两个空军小伙子来找她玩,在房间里聊天聊得很开心。结果沈先生上门,说你们太吵,我们没办法做事!
杨后来去他们房间道歉,朱还是一脸不高兴,绷着张脸不理她。她很率真地表示,有什么大不了,我都道歉了。
这让我想起电影《留校联盟》里,老师对于私立高中里的学生,总觉得他们就是有钱人家的混账东西,只会吃喝玩乐为所欲为,自私自利毫不顾忌别人想法。
确实,书里前二十年,虽然家族败落时局混乱,但杨还是过着天真快活的少女岁月。她也吃了一些苦,只因为是从规矩极多的大家庭里挣脱出来的,所以不以为苦。
书中最多的回忆,她都献给了大李先生。大李先生是巴金的亲哥哥,是她从学生时代开始的挚友,两人经常一起荡马路。用现在的话说,应该算是暧昧过一段时间。
神奇之处就在于,杨苡和丈夫赵瑞蕻结婚几十年,生了三个小孩。但在这本书里,她好像不想再顾忌什么,婚姻是一回事,情感是另一回事。她就想回忆自己最怀念的一段情感,至于你们读者怎么看怎么想,关我什么事?
我在微博推荐这本书后,很多同样看过书的读者议论纷纷,说真想不到,她丈夫竟然这么对她,他们竟然也过了一辈子,到底为什么?

杨谈到丈夫的部分,很少涌现爱意,而且都很省略,不管是从如何确定关系在一起,还是如何经历婚后的磨难。比如她讲自己未婚先孕,就没有多费笔墨,只谈了谈家里人对这件事的看法。她哥杨宪益的看法最先进,说结就结,结了再离呗。
现在想想,在那个时代让一个女孩未婚先孕,确实非君子所为。但是她没有多阐述,也算给丈夫留了几分薄面。她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说她在中西学校,接受的教育是不许说谎。
你可以不说,但你说了一定要说实话。
杨后面还谈到,生完孩子,她丈夫最忌讳她和别人谈得来。出门上课时把门锁上,让她在里面带孩子。有人来看她,门锁着进不来,她在里面哭。
就这么短短两行,蕴含着极深的情绪,却也没有发散。好像有种,就这样吧,我也放下了的云淡风轻,看书的读者看到这短短两行,是忍不住要震惊的,怎么会这样?
她为什么没有细说?没有大谈特谈?我只能揣度,因为她本人是一个喜欢好玩的人,不想纠结其中。再说她想要的自传,也并非是苦难史。像她这样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又活了一百岁的女人,会不苦吗?
苦,但还是有很多好玩的,值得回忆的事。比如她和大李先生纯真的感情,她和穆旦之间友情之上,爱情未满的境界,还有她的哥哥,姐姐,那一大帮子亲戚朋友同学同好……
吃过这么多苦,为什么还能活到一百岁?跟老太太能看得开,一辈子带着童真,有着莫大的关系。
合上书第一个想法,是买本杨苡哥哥杨宪益的自传来读。
第二个想法,想要活得久,活得长寿,必须要学会高兴地活,开心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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