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日报》：一条偏僻跑道、土耳其情报头目与无枪交易——人质交换的新世界

土耳其安卡拉埃森博阿机场——两架飞机——一架美国飞机，另一架俄罗斯飞机——正接近同一条跑道，每架飞机载有一名囚犯，均由塔台内一名土耳其情报官员监控。

在两架飞机的驾驶舱内，飞行员正穿行于浓云之中，飞向土耳其首都机场的隔离区域，这时该官员的声音通过安全线路发出指令。

他警告说，在机组人员完成清单上的事项之前，两架飞机都不得降落，清单包括拍摄机上每位乘客的照片并发给他。不允许有新闻摄像机，不允许最后一刻的延误或飞行清单的更改——也不允许携带枪支。

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两个月后，土耳其突然介入了人质谈判的秘密世界，精心策划了两个敌对大国之间的交换行动。

几分钟内，土耳其官员的手机上就收到了俄罗斯和美国乘客的照片，这些人的脸与经过多天准备预先商定的名单上的名字相符。空中交通管制发出允许降落的信号，两架飞机滑行至商定的300米距离，发动机仍在轰鸣，舱门精确地相对打开。

从第一架飞机上走下来的是康斯坦丁·亚罗申科，一名因可卡因走私指控在美国被定罪的俄罗斯飞行员，他穿着棕色T恤和卡其裤，手里拿着一个黄色文件夹。

从另一方面看，经过在俄罗斯偏远的IK-12劳改营进行三次为期六天的绝食抗议后，肩膀佝偻、形容憔悴的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特雷弗·里德拖着脚步走上停机坪。他被头戴巴拉克拉瓦面罩的俄罗斯联邦安全局（FSB）特工推搡着塞进飞机后部，全程被安置在帘子后的座位上，不知飞往何处。

特雷弗·里德（右，与俄罗斯护送人员）与康斯坦丁·亚罗申科（左，与美国团队）的交换现场。2022年4月27日的移交行动，据土耳其和美国官员及另一位在场人士独家详细描述，是土耳其所主持的多起人质交换中的首例——其中包括去年9月乌克兰与俄罗斯之间的战俘交换，这是自莫斯科入侵以来最重要且敏感的一次。土耳其近期还协助卡塔尔在以色列与哈马斯之间斡旋，试图解救约200名被绑架的以色列及外国人质，其中包括约十余名美国人，他们是在武装分子从加沙突袭期间被劫持的。

自冷战高峰以来，从未有如此多的美国人被敌对国家扣作谈判筹码。在俄罗斯被拘押者包括《华尔街日报》记者埃文·格什科维奇及前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保罗·惠兰，两人均因间谍罪指控被关押，但他们及美国政府坚决否认这些指控。“我们已就此与美国伙伴保持接触，"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上周表示，“希望我们能找到解决方案。”

敌对国之间日益猖獗的扣押人质行为已泛滥成灾，拜登政府甚至宣布其为国家紧急状态。然而美国当前求助以应对绑架勒索乱局的各国政府，却都是深谙此道的行家。2018年，美国就曾制裁土耳其内政部长和司法部长，理由是他们对北卡罗来纳州福音派牧师安德鲁·布伦森实施"不公正拘留”，待其获释后才解除制裁。

去年，当俄美情报官员商讨在各国对俄官员实施旅行限制的背景下，选择哪个国家进行囚犯交换时，双方一致认为土耳其值得信赖。

“这完全关乎信任，“一位土耳其高级官员表示，“这是情报外交。”

今年早些时候，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中）在立陶宛出席北约峰会。图片来源：Pavel Golovkin/Associated Press如果说昔日的间谍交换与人质交易舞台是苏黎世、维也纳以及连接东西柏林的所谓"间谍桥”，那么如今这个角色已明显东移。

在瑞士和奥地利加入欧洲制裁后，俄罗斯将这两个历史中立国列入"不友好国家名单”。曾在上世纪调解超级大国冲突中占据前排席位的瑞士外交官们，如今只能在WhatsApp群里抱怨自己沦为了看台观众。

相反，作为北约成员却仍向俄罗斯提供军事相关物资、并向乌克兰出售由总统埃尔多安女婿开发的战斗无人机的土耳其，正成为中东一批权力掮客的核心——这些国家通过主办战俘交换、和平谈判及秘密外交，积累着政治影响力。

卡塔尔既是美国盟友，也是哈马斯政治办事处的驻地，它在9月协助调解了五名被囚美国公民与数名伊朗囚犯的交换，并促成解冻60亿美元石油收入。阿联酋作为美国在中东最密切的军事伙伴之一（如今也是俄罗斯石油贸易枢纽），去年主持了美国篮球奥运冠军格里纳与已定罪的俄罗斯军火商布特的交换。

9月，伊朗释放的五名美国公民中有三人在抵达多哈国际机场时受到迎接。图片来源：卡里姆·贾法尔/法新社/盖蒂图片社沙特阿拉伯——曾与土耳其合作解救在乌克兰东部与俄军作战时被俘的美英公民——却也因美国公民批评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政权而判处其长期监禁。尽管如此，华盛顿仍感谢沙特在促成与俄罗斯换囚中的作用。

这一外交转变也鲜明揭示了拜登政府核心外交政策主张的局限性，该主张大体上将美国置于民主国家与威权政府之间的竞争中。实际上，美国在解决人质危机等争端时对土耳其、沙特或阿联酋的依赖，已使这些国家的人权记录或与俄罗斯蓬勃发展的贸易退居次要地位。战前，拜登曾明确将土耳其排除在2021年民主峰会之外，并警告称美土关系将取决于土国内的自由度。

次年——当土耳其开始在美国、乌克兰与莫斯科之间斡旋后——拜登在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全体成员国领导人峰会上公开称赞埃尔多安。

“我是说，你干得很出色，“他说。

拜登政府一名官员表示，在与敌对国家直接谈判交换人员后，美方有时确实需要其他国家提供后勤支持：“我们始终对提供帮助的国家心怀感激，有时确实需要与’坏角色’对话的国家出面。”

土耳其人质外交背后的推手是哈坎·菲丹，这位鬓角灰白的资深情报头目被埃尔多安称为"秘密守护者”。

这位土耳其国家情报组织（MIT）负责人在中东以外鲜为人知，他通过支持叙利亚反政府武装对抗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塑造了土耳其的地区战略。随后他协助埃尔多安镇压了2016年未遂政变。今年6月，埃尔多安擢升其为外交部长，并由其首席顾问易卜拉欣·卡林接任情报局长。

费丹曾是一名陆军军官，在马里兰大学学习政治与行政科学，2010年以42岁的年龄成为土耳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情报主管。他为人低调、言辞温和，极少接受采访。曾与费丹共事的前中情局官员表示，他建立了一个跨越地缘政治断层线的关系网，与华盛顿和莫斯科都保持着密切接触。

2022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两个月后，美国和俄罗斯同时向费丹的办公室发出请求：他能否协助在伊斯坦布尔安排一次囚犯交换？

当用里德交换俄罗斯飞行员雅罗申科的提议逐渐成形时，莫斯科提出主办此次交换——美国迅速拒绝了这一提议，担心俄罗斯人可能在最后一刻制造变数或毁约，让他们在敌对领土上空手而归。美俄情报官员最终选定伊斯坦布尔完成此次行动。

土耳其外交部长哈坎·费丹上月出席在布鲁塞尔举行的北约外长会议。图片来源：Omar Havana/Getty Images费丹回应称土耳其愿意协助——但表示首都安卡拉机场的僻静区域更为合适。

土耳其从未为大国间安排过此类囚犯交换，该国也没有既定流程。费丹将请求呈报给了埃尔多安。

这位执政近二十年的总统同意了。

美国和俄罗斯的情报首脑在安卡拉穿梭于MIT（国家情报组织）偏远、占地5000英亩的山顶总部——被称为“堡垒”的地方，就交换条件进行讨价还价。几天内，MIT向双方发送了一条概述细节的信息：航班降落的精确时间和地点、机上人员数量以及行动规则。

一项重要规定：为保密起见，双方均不得对交换过程进行录像或拍照。

在美国国务院人质事务特使办公室狭小拥挤的格子间里，工作人员开始筹备接收他们所称的“不公正拘留者”——一名被他们认定为因劫持人质行为而遭拘留的美国人。

32岁的里德来自德克萨斯州格兰伯里，曾驻扎在戴维营，职责包括保护时任副总统拜登。在一次探望俄罗斯女友的旅行中，他因与朋友醉酒夜出后涉嫌袭击莫斯科警察而被监禁，最终被判九年徒刑。里德否认袭击行为，并多次表示俄罗斯执法部门未提供可信证据证明此事发生。美国国务院宣布他遭到“不公正拘留”。美国官员称，他的案件由一个针对美国海军陆战队员的秘密FSB部门——反情报部门（DKRO）——负责监督。反情报部门（DKRO）。

乔伊·里德在德克萨斯家中手持儿子特雷弗·里德的照片。图片来源：LM Otero/美联社被控袭警的特雷弗·里德站在莫斯科法庭被告笼内。图片来源：迪米塔尔·迪尔科夫/法新社/盖蒂图片社截至2022年4月，里德已在莫斯科以东数百英里的IK-12监狱服刑三年，因违抗命令屡次被关禁闭。这是他辗转的第六所监狱，包括莫斯科恶名昭彰的列福尔托沃监狱——惠兰曾关押于此，如今《华尔街日报》记者格什科维奇也身陷此处。里德写信告知父母乔伊和保拉，他的身体因多次感染新冠和肺结核症状受损，请求他们寄送卫生纸、水和肉类。

里德父母发起声援行动，冒雨在白宫外举牌抗议，最终在CNN记者向拜登提及他们的困境后获得总统接见。拜登邀请他们入内会谈，经过情绪激动的交谈后，批准用里德交换在美国服刑的俄罗斯飞行员雅罗申科。

数日后，狱警将一份文件塞给里德——这是直接向弗拉基米尔·普京请求赦免的申请书——他拒绝签署。美国驻俄大使不得不致电告诉这位倔强的囚犯：“签了这份文件你不会后悔”。他照做了。

考虑到他在法庭上穿着的黑色衬衫和休闲裤，并获准数周来首次淋浴，里德被带到一个拘留室，在那里他将自己的服役部队刻在了厚实、几乎隔音的墙上：“美国海军陆战队”。几小时后，身着迷彩服、戴着面罩的阿尔法小组（FSB特种部队）成员护送他登上一架飞机，俄罗斯国家新闻团队拍摄了离开的画面。

特雷弗·里德被护送至莫斯科的一架飞机，准备参加2022年在土耳其的囚犯交换，这是俄罗斯新闻频道发布的视频中的静态图像。照片：RU24/路透社在飞机上，里德被告知与安全官员一起坐在后排，而领导此次行动的FSB高级特工则在前排，被一道帘子遮挡。里德听到他的警卫用俄语恭敬地谈论着负责此次行动的拉特科夫上校，他们曾在其他任务中见过他。当飞机飞向黑海时，拉特科夫穿过帘子与里德交谈。

“你好，”他用英语说道。“你怎么样？”

里德不知道的是，拉特科夫是一位长期从事情报工作的官员，曾担任FSB DKRO部门第10科的负责人——该部门负责追踪外国记者——根据2006年的一份备忘录，该备忘录向普京报告了CBS新闻团队在该国的活动，后来由专注于俄罗斯的调查机构Agentura发布。据美国及其他西方外交官、情报官员和前俄罗斯特工称，DKRO主导了对格尔什科维奇的逮捕，并协助拘留了里德和惠兰。根据飞行记录，拉特科夫现在在总统行政办公室工作，即普京的执行办公室。

“很好。你怎么样？”里德用俄语迅速回应，他在狱中俄语水平大有进步。拉特科夫笑了笑，回到座位上。 

数百英里外的安卡拉机场，一名土耳其国家情报局官员走进控制塔。“这是一次行动，”他对空中交通管制员说道，并解释两架飞机很快将降落在机场南侧一条通常供贵宾使用的封闭跑道上。这次交换将在保密状态下进行，不允许新闻摄像机拍摄。

过去一些囚犯交换行动中，美国官员为节省费用曾预订商业航班，但里德的健康问题意味着他们需要包租一架国务院的OpMed（行动医疗）专机。

在土耳其情报官员来电核对清单后不久，这架喷气机开始向安卡拉下降。它比俄罗斯飞机晚到几分钟。美国代表团为飞行程序做了极其细致的准备，但当飞机着陆并滑向俄方飞机时，尚不清楚应由哪方代表团先行动以启动交换程序。

两架飞机停在跑道上时，里德看到另一名男子掀开帘子出现。

罗杰·D·卡斯滕斯，总统人质事务特使，在一间用于迎接被海外拘留美国家属的房间内。摄影：肯特·西村为《华尔街日报》拍摄“我是罗杰·卡斯滕斯，我来确认你的身份。”

“是我！”里德急切地回答。美国负责人员事务的总统特使卡斯滕斯大使转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飞机。有那么一瞬间，里德担心自己可能危及了获释机会。几分钟后，拉特科夫和另一名军官就护送他走向停机坪。

在冷战时期的交换中，美苏代表团会停在彼此不远处，让囚犯自己走完通往自由的最后几步。但卡斯滕斯和拉特科夫互相致意，在停机坪上握手，欢迎里德和雅罗申科。

不久后，交接的画面出现在克里姆林宫控制的媒体上，俄罗斯官员的脸被模糊处理，场景被呈现为普京在与西方算账的怨恨中取得的胜利。埃尔多安的政府感到惊讶；美国人则抱怨。

一段时间后，土耳其官员质问俄罗斯同行为何违反规则——为什么要拍摄交换过程？

俄罗斯人简短地否认：“我们没有。”

五个月后，一名土耳其情报官员再次登上空中交通管制塔，引导另一架来自俄罗斯的飞机进入安卡拉机场的区域，这里是自乌克兰冲突开始以来最复杂的人质交换的舞台。

一架飞机为安卡拉带来了俄罗斯最珍贵的战俘中的一些：五名在俄罗斯围攻东部城市马里乌波尔钢铁厂时被俘的乌克兰指挥官。其中包括阿佐夫团团长普罗科彭科上校，这个国民警卫队单位因其起源于民族主义民兵而长期被俄罗斯诋毁。在波兰，一架飞机正等待起飞前往安卡拉，载着亲俄的乌克兰政治家、普京的密友梅德韦丘克，他在战争初期逃脱软禁后被乌克兰安全部门抓获。

十名主要来自英国和美国的外籍战士，在乌克兰战场上被俄罗斯俘虏后，正坐在第三架飞往沙特首都利雅得的飞机上，机舱内金边皮革座椅间，机组人员向这些瘦弱的囚犯分发新鲜三文鱼，他们甚至在飞行途中抽起了庆祝香烟。英国战俘肖恩·皮纳在机上注意到一位酷似名人的男子正与助手交谈。

“我对他说，你长得真像罗曼·阿布拉莫维奇……他回答：‘我就是罗曼·阿布拉莫维奇。’”

这位俄罗斯寡头、伦敦切尔西足球俱乐部的长期所有者，一直以调解人身份参与土耳其和平谈判——这使他的超级游艇得以避开欧洲制裁安全停泊当地。他先后前往安卡拉和利雅得，在换俘前会晤了土耳其与沙特领导人，并亲赴顿河畔罗斯托夫确保行动最后一刻不出纰漏。当皮纳开玩笑说希望阿布买下自己支持的西汉姆联队时，这位富豪在机舱里配合拍照。“切尔西离我家更近，“阿布拉莫维奇回应道。

居中者为罗曼·阿布拉莫维奇，他协助组织了俄乌间大规模换俘行动。图片来源：ozan kose/法新社/盖蒂图片社当这架飞机降落在利雅得时，另有200名战俘将组成车队驶向乌克兰边境，踏上归国之路。乌克兰方面则将释放约50名俄罗斯士兵。

总体而言，他们是俄罗斯和乌克兰最宝贵的囚犯之一。没有人愿意先采取行动。

“我们不信任俄罗斯人，”乌克兰总统办公室主任安德烈·耶尔马克在基辅协调交换行动时表示。

载有马里乌波尔指挥官的飞机降落在安卡拉，乌克兰军事情报局局长基里洛·布达诺夫中将正在那里等待接收他们。经过激烈辩论，俄罗斯人勉强同意让他登机确认他们的身份。

他将照片发给了基辅的耶尔马克。这五名男子在俄罗斯关押四个月后看起来疲惫不堪、形容憔悴，但确实是他们。梅德韦丘克的飞机离开安卡拉跑道飞往莫斯科，而数百英里外，乌克兰人缓缓越过边境，其中一人跪下来亲吻乌克兰的土地。

这一次，俄罗斯抱怨土耳其违反了规则。俄罗斯人表示，他们同意将乌克兰人释放到土耳其，条件是他们在战争结束前留在那里，远离战斗。

然而，几个月后，安卡拉机场迎来了另一位访客：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他乘坐捷克飞机抵达，接上乌克兰指挥官后返回家园。

公开场合，俄罗斯抗议称未提前获知此事。私下里，俄罗斯向土耳其保证希望继续合作。

那时，获释的飞行员雅罗斯henko已被普京亲自任命为俄罗斯公民院成员，这是一个促进社会与国家联系的政府机构。

如今重获自由的里德，踏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旅程：数月后，他作为志愿兵被派往乌克兰抗击入侵，在战略重镇巴赫穆特附近遭遇弹片击穿双腿。后经非政府组织撤离至德国，现已返回美国。

土耳其官员表示，若华盛顿方面未来需要协助谈判解救美国人质，他们随时待命。

联系记者：乔·帕金森（[email protected]）、德鲁·欣肖（[email protected]）、詹姆斯·马森（[email protected]）和阿鲁纳·维斯瓦纳塔（[email protected]）

本文刊登于2023年12月20日印刷版，标题为《秘密人质交易体系转向中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