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亨利·基辛格——《华尔街日报》

在我亲眼见到他之前，他在屏幕上已然是一种存在——一头醒目的白发，一副牛角框眼镜，以及从扬声器里传来的历史感十足的沙哑嗓音：亨利·基辛格的Zoom画面。

那是2020年7月，我正在应聘基辛格联合公司的研究员职位。面试进行到一半时，一位护士轻轻将一杯茶和一块胡萝卜蛋糕推入镜头。享用前，他转身对我说：“第一次用Zoom时我说…‘为什么不给我们的客人也准备些？’“说话时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声音也变得轻柔。那一刻，我见识到了他自嘲式的幽默——九旬高龄却仍对衰老报以戏谑。

几周后，我们面对面进行了茶叙。八月的康涅狄格州肯特郡晴空万里，出于公共卫生考虑，我们在他乡间别墅朝南的露台会面，长桌两端对坐着，像两盏烤得通红的灯笼。数小时交谈中，我回想起基辛格与黎德寿、哈菲兹·阿萨德那些旷日持久的谈判，暗自祈祷能跟上这位资深外交官的节奏——即便年近期颐，他仍能让任何对话者精疲力竭。

有次他问我如何评价弗拉基米尔·普京的战略才能。“执政头十年，他的改革确实让俄罗斯更富强，“我答道，同时指出此后俄国的经济实力基础便陷入停滞。我认为放任这种状况属于战略失误。基辛格显然对这个评价不以为然，但欣赏我的坦率。他总能察觉到我是否有所保留，而任何不够坦诚的表现都会让他失望。

那次肯特之行还带来了众多基辛格惊喜中的第一个：他对1974年迎娶的南希始终如一的深情。自信且具备社交魅力的南希，在才智上也与基辛格旗鼓相当。他们从每日共进餐食中获得非凡乐趣。在他退回书房工作前，她会走到他座位旁，轻拍他的手并亲吻他的额头。他们悉心照料彼此健康——研究治疗方案、评估医生资质、督促对方从各类手术中康复。基辛格常说长寿秘诀来自他年过九旬的父母，但南希同样功不可没。

另一重意外：基辛格的成功既源于天赋，更得益于苦修。他保持着丘吉尔式作息，上午过半才起身，但工作至凌晨两点。他会利用午餐或晚餐时间接听电话，下午则严防死守用于不受干扰的写作、编辑、阅读或回信。晚餐后他会在健身车运动45分钟，然后继续伏案。他有着永不餍足的好奇心，总在思考国家"朝哪个方向"发展，持续推敲技术——尤其是人工智能——的深远影响。这种态度完美契合他在处女作《重建的世界》（1957年）中提出的箴言：“人之所以成为传奇，非因所知所学，亦非功业成就，而在于他们为自己设定的使命。“基辛格的非凡之处，很大程度上正源于他对使命价值的精准判断。

作为上司，基辛格要求严苛。他很快打破了我对周末休假的幻想，不过出于对我信仰的尊重，周日从不来电。他时而雄辩滔滔，时而急躁不耐，既能鼓舞人心，又擅长迂回表达，时而圆融得体，时而敏感易怒，还常冷不防冒出黑色幽默。但永远不令人乏味。每当感觉我在《论领导力：世界战略六论》（2022年）的写作中缺乏紧迫感，他就会来电提醒"精算必要性”，强调必须让书稿达到"终局”。个中深意，不言自明。

尽管批评者有时将他讽刺为一个厌倦世界的欧洲人，屈尊向天真的美国人传授地缘政治的黑暗艺术，但基辛格对美国却可能怀有深情。他总是对这个国家充满惊叹——15岁时接纳他作为难民，二战期间发给他美军制服，让他成为哈佛的学生继而教授，并邀请他进入政府最高层任职。他常说，军旅生涯是他一生中唯一被允许忘记自己说英语带口音的时期。

晚年时，基辛格担忧美国正面临丧失自我认知的危险。作为终身研习历史的学生，他认为21世纪有太多美国年轻人被灌输了扭曲的国家叙事，这种叙事无法激励奉献与服务精神，更无法为我们分裂的国家亟需的团结领导力提供养分。

正是为了年轻一代，他撰写了《领导力》一书，正如他曾对我所言，希望为"当生活纷至沓来，你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刻提供启迪。这本书是他留给美国年轻人的告别礼物，尽管他从未用如此自命不凡的措辞描述。或许我们可以怀着感恩之心——或至少以开放的心态——来回应这位独特美国人的一生。

金先生2020-22年担任亨利·基辛格助理，现为《华尔街日报》约瑟夫·拉戈纪念研究员。

2020年1月21日，亨利·基辛格在柏林。照片：亚当·贝瑞/盖蒂图片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