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索维尔谈"社会正义"的问题 - 《华尔街日报》
Jason L. Riley
托马斯·索维尔以对种族争议的深刻见解闻名,但在他跨越六十多年的职业生涯中,种族并非其大部分著作的核心主题。现年93岁的索维尔是芝加哥大学经济学博士,师从包括米尔顿·弗里德曼、弗里德里希·哈耶克等未来诺贝尔奖得主。他专攻思想史研究,其著作《社会正义的谬误》延续了他对社会理论与思想史的探索脉络,此前的代表作包括《知识与决策》(1980年)、《圣化愿景》(1996年)和《追寻宇宙正义》(1999年)。
在1987年的经典著作《观念的冲突》中,索维尔试图阐释驱动人类数百年来关于自由、正义、平等与权力之意识形态论争的根源。书名中的对立"愿景"指向指导人们思维的隐性前提。一方持"受限"愿景,认为人性存在无法克服的缺陷。这种观点浓缩于埃德蒙·伯克"我们无法改变事物与人的本性,只能尽力应对"的宣言,以及康德"人性这根曲木,决然造不出笔直之物"的论断中。
与之相对的是"无约束"(或称乌托邦式)的人类处境观。这种信念认为人类成就不存在固有界限,因此无需权衡取舍。世界和平可以实现。贫困、犯罪、种族主义等社会问题不仅能被控制,更能被彻底消除。索维尔在《社会正义的谬误》开篇引用卢梭的论述——当这位哲学家写下"自然确立的人人平等与人自身制造的不平等"时,已然道出无约束愿景的精髓。
索维尔先生自1980年起担任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研究员。在一次电话采访中,他将社会正义倡导的核心谬误描述为"一种假设——认为差异现象是反常的,在正常发展状态下,人们本应随机分布在各种职业、收入水平、机构等领域中。"
他指出这种假设源于美好愿望而非经验或确凿证据。“我们翻阅大量社会正义文献,却找不到任何例证显示在开放竞争的领域——无论是当今世界任何国家,还是有文字记载的数千年历史中——不同群体按人口比例均衡分布的情况。“他在该书论述"机会均等谬误"的开篇章节中承认剥削与歧视确实存在并导致差异结果,但同时强调"这些弊病只是众多影响因素之一,它们使得不同群体——无论是阶级、种族还是国家——在经济或其他领域永远无法获得平等甚至相近的结果。”
索维尔认为,不同群体间巨大的地理、文化和人口差异,使得偏好、习惯和技能接近均匀分布几乎不可能实现。进步左派将世界从未实现的状态奉为圭臬,却将古今社会普遍存在的现象视为异常。“这种神秘主义认为差异必定意味着有人对落后群体做了错事。“社会正义的愿景"从一开始就将因果探究简化为追责游戏。然而世间绝大多数现象,本就不存在责任方。”
为了阐明这一观点,书中关于种族谬误的章节引用了最新的贫困人口普查数据。“种族间的统计差异并不自动归因于种族——无论是从遗传学角度还是种族歧视的结果,“索维尔先生写道。自由派认为黑人更高的贫困率主要是奴隶制、吉姆·克劳法和挥之不去的"系统性种族主义"的产物。然而,美国有一些几乎全是白人的地区,他们并未经历种族主义,但收入却显著低于黑人。
书中引用了肯塔基州阿巴拉契亚地区的克莱县和奥斯利县,这些地方"90%以上是白人,家庭收入中位数不仅不到全美白人家庭收入中位数的一半,甚至比全美黑人家庭收入中位数还低数千美元。”
索维尔指出,黑人行为模式对种族差异的影响比种族主义更大,这一现象已持续相当长时间。过去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已婚黑人夫妇的贫困率始终保持在个位数。且"夫妻双方都受过大学教育的黑人家庭,收入略高于同等教育背景的白人夫妇家庭。“他补充道,在1899年针对费城黑人的里程碑式调查中,种族学者W.E.B.杜波依斯"曾表示,即使白人一夜之间消除偏见,对大多数黑人的生活也不会产生实质改变。他认为极少数人或许能获得更好的职位,但对大众而言现状基本不会改变。”
针对当今黑白种族间的财富差距,塔-内西斯·科茨、尼科尔·汉娜-琼斯和伊布拉姆·X·肯迪等作家以社会正义之名呼吁赔偿。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和"黑人的命也是命"等知名组织也持相同立场。但索维尔先生认为他们的论点站不住脚:“奴隶制的处境在某些方面与被征服民族极为相似。毫无疑问,被征服者曾遭受残酷对待——被罗马帝国征服的命运谁都不愿承受。但事实是,几个世纪以来,这些曾被罗马征服的欧洲地区反而成为欧洲最发达的区域。”
“同理,当黑人声称’我因奴隶制而处境更糟’时,这种说法根本站不住脚。如果赔偿要以’假设没有奴隶制,黑人今日应有的地位’为基准,那黑人反而该向白人支付赔偿。”
索维尔对贫困、偏见和歧视有着切身体会。1930年他出生于实行种族隔离的北卡罗来纳州,幼年失怙,9岁起在哈莱姆区长大。他高中辍学,参加朝鲜战争服役海军陆战队后获得普通教育文凭。凭借《退伍军人权利法案》,他先后就读于传统黑人大学霍华德大学、哈佛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最终在芝加哥大学完成学业。
他指出,无论社会正义倡导者主张奴隶制赔偿还是对富人增税,其本质都是财富的强制再分配。进步主义者沉溺于他所谓的"棋子谬误”,将活生生的人视为可任意摆布的物件。“这个观点源自亚当·斯密,他对那些自以为能像移动棋子般操控人类的抽象理论家评价极低。“索维尔如是说。
“这种谬误有多种表现形式,而税收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其谬误在于假设“增税与税收收入会自动同向变化,而实际上它们往往背道而驰”。自由派声称“‘我们需要更多资金,所以要让富人缴纳应缴份额’——当然,所谓的‘应缴份额’永远是个模糊概念。但富人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历史上有个典型案例:“当英国决定对美洲殖民地开征新税时,结果他们不仅没有获得更多收入,反而连原有税收都丧失了。”索维尔指出,现代研究表明,个人和企业会反复通过转移资金来规避高税率,包括从高税州迁徙至低税州。
尽管社会正义的愿景并不新鲜,但索维尔发现,在20世纪前这些思想影响有限——当时知识精英的讨论仅局限于小圈子,触及人群极为有限。大众传播彻底改变了这种局面,极大地扩展了他们塑造舆论(进而影响政府决策)的能力:“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期就是例证,知识分子成功让许多人相信,避免军备竞赛就能防止战争,因此裁军才是维护和平的关键。”
社会正义阵营日益增长的影响力和傲慢态度令索维尔深感忧虑,这也成为他撰写本书的动因之一。“有人曾说,政治左派认为如果上帝能像他们一样见多识广,就会做出和他们相同的决策。”尤其令他愤慨的是对异见的压制。“我们这个时代致命的危险,是对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观点与证据日益增长的排斥与压制——这些意识形态支配着从学术界到企业界、媒体及政府机构的各个领域,”他在书中写道,“许多成就斐然的知识分子似乎认为,他们的成就能为其跨领域的广泛主张赋予正当性,即便已远远超出其专业范畴。”
索维尔先生本人的成就涵盖广泛领域。他出版了40多本书,自2010年80岁以来,《社会正义的谬误》是他的第六本著作。这本书的推荐,如同他其他许多作品一样,是因为其清晰的思维、直白的散文风格,将广博的学识与常识相结合,以及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够让我们那些自命不凡的精英们稍显逊色。
赖利先生为《华尔街日报》撰写“向上流动”专栏,并著有《特立独行:托马斯·索维尔传》。
托马斯·索维尔插图:特里·肖夫纳刊登于2023年10月7日的印刷版,标题为《“社会正义”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