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塔利班追捕,被华盛顿遗忘——一名阿富汗人协助美军后的命运 - 《华尔街日报》
Sune Engel Rasmussen / Photographs by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艾哈迈德·贾维德每日清晨7点醒来,这套生活常规至今保全了他的性命。
他将牛奶和面包塞进9岁儿子与6岁女儿的背包,护送他们上学,期望不引人注目。往返途中,他戴着墨镜、疫情期间的外科口罩以及普什图人(塔利班主要族裔)常戴的圆顶小帽。
回到喀布尔四层公寓后,他与妻子共进早餐。餐毕,妻子——这个家庭唯一的经济支柱——便前往医院担任助产士。贾维德终日与3岁幼女困守家中,敲击笔记本电脑或看电视,恐惧外出,深陷无所事事的屈辱中。“我活得像囚犯,“他说。
十年前,贾维德曾是美军特种部队在阿富汗的翻译,人称"A.J.“的得力副官。在偏远乡村执行抓捕或击毙塔利班武装分子的任务时,他充当美军的传声筒。如今塔利班掌权,他成了被追猎的对象。
“塔利班说我们协助侵略者,杀害他们的同伴并投掷炸弹,“41岁的贾维德表示,“若被认出,他们必杀我。”
2021年8月喀布尔陷落后,美国撤离了数万名曾与其合作的阿富汗人。担任四年翻译的贾维德未在其列。他是近15万等待特殊签证审批的申请人之一,该签证旨在为被遗弃的阿富汗盟友提供逃生通道。
与其他申请人相同,他的材料正在审核中。根据2009年《阿富汗盟友保护法案》,流程应在九个月内完成,但该计划始终陷于官僚泥潭。美国国务院邮件回复无法预估其审批时长。自2021年9月1日美驻喀布尔使馆暂停运作以来,国务院仅发放约16,800份阿富汗特殊签证。
美国国务院发言人表示,拜登政府正努力缩短签证等待时间。目前该计划下仍有约13,600个签证名额。六月提出的两党立法提案旨在批准增加数千个名额。
塔利班当局已获取包含前安全部队和政府雇员个人及生物识别信息的数据库与薪资系统,包括虹膜扫描、指纹、照片、职业、家庭住址及亲属姓名。贾维德称,边境和机场的生物识别检查使得逃往邻国巴基斯坦变得极其危险。
塔利班警察经过喀布尔的美国前大使馆。墙上写着:“在真主的帮助下,这个国家战胜了美国。“政府监控摄像头最近安装在贾维德公寓楼附近。三月时,他从客厅窗户目睹两名塔利班成员在公寓楼院子里盘问居民。后来门卫告诉贾维德,那些人正在搜寻他。但没有人出卖他。
贾维德的一位曾为美军担任翻译的朋友,四月在前往贾拉拉巴德的公路上被塔利班武装分子拦下。贾维德说,他们朝其胸部和头部开枪致其死亡。
七月,贾维德的老友古尔——一名出租车司机——载他去父亲家。途中他们遇到一群围在交通事故现场的塔利班安全官员。古尔让贾维德躺在后座并用白围巾盖住头。当塔利班官员拦车时,古尔谎称正送患病乘客去医院。官员检查驾照和车辆登记后放行了他们。
贾维德的儿子最近去面包店买面包时,有位顾客问这孩子他父亲是谁、做什么工作。男孩知道不能回答。
“我教过他,如果有人问起我的事,什么都别说,“贾维德说。“我告诉过他:‘如果他们抓了我,你就会失去父亲。’”
塔利班副发言人比拉尔·卡里米否认安全部队在追捕前美军口译员。“没有人打扰他们,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他说。塔利班宣布对曾为前政府或外国部队工作的人员实行大赦。但人权组织指控称,仍有数百人遭到杀害。
喀布尔安全检查站的塔利班警察。### 无处可逃
14岁的贾维德在塔利班首次执政期间,曾目睹武装分子将前政府两名士兵的尸体悬挂在交通信号杆上。十多年后,他开始以合同制口译员身份为美军工作,帮助清剿这些武装分子。
贾维德回忆起2012年与美军特种部队的第一次夜间突袭。他跟随小队进入塔利班据点瓦尔达克省的一个村庄。他们用炸药炸开一户人家的大门。进屋后,孩子们嚎啕大哭,女人们尖叫着让美国人离开。
“A.J.,叫那些女人退后!“贾维德记得一名美军士兵这样喊道。美国人带走了三名男子返回基地。
这类针对叛乱头目、基层士兵和炸弹制造者的夜间突袭行动,恶化了美国与许多阿富汗民众及前总统卡尔扎伊政府的关系。有时无辜平民会被误杀或拘留。
2012年在喀布尔以东的一次特种部队行动中,贾维德的部队遭遇塔利班伏击。美军监听到武装分子使用的无线电频率。贾维德表示,他通过翻译叛乱分子的对话,帮助美军指挥官定位了塔利班阵地。发现被包围的美军呼叫空中支援后,两架F-16战机低空掠过,塔利班袭击者随即溃逃。
曾在喀布尔凤凰营督导贾维德10个月的退役海军军官、情报分析师托马斯·班达回忆,贾维德工作可靠且纪律严明。他随第101野战炮兵团、第134骑兵团和第48步兵旅共同执行任务。
班达说,贾维德在基地积极参与社交活动和体育运动,“所有人都认识A.J."。他认为基于良好表现和服役年限等因素,为美军担任翻译的阿富汗人签证申请应优先处理。
艾哈迈德·贾维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中。“我们应当像他们保护我们那样回报他们,“班达说,“每位翻译都保障了10到15名士兵的安全,这就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回顾过去,贾韦德表示,他怀念与美军士兵在前线并肩作战的情谊。“在战场上,你们会互相保护,“他说,“美国士兵就像我们的兄弟。”
贾韦德称自己因斋月休假问题发生争执,于2012年底被解雇。此后数年,他先后在旅行社、阿富汗公共保护部队担任行政工作,后任职于印度大使馆数据部门。他于2011年结婚。
2021年8月塔利班控制喀布尔时,贾韦德全家与数万阿富汗民众涌向机场,试图搭乘撤离航班。途中他们在叛军设立的检查站被拦下,对方只检查了武器便予以放行。
这家人来到专供美国公民及其他高优先级撤离人员通行的机场北门。贾韦德紧握装有美军工作证明的文件夹,向值守的海军陆战队员挥手示意。
“我曾作为翻译与你们特种部队共事。这是我的家人,“他指着妻子和三个孩子说,“我们怎样才能进去?“海军陆战队员要求他退后与人群一起等待。
贾韦德全家在机场外露宿多日,铺着从家里带来的毯子。美阿士兵分发水和零食。人群日益拥挤,有人被践踏受伤,当人群过于靠近时,守卫对空鸣枪流弹误伤了民众。
第三天,艾哈迈德突感腿部剧痛。他卷起裤腿发现子弹擦伤了小腿肌肉,便用围巾包扎止血。一周后,这家人放弃撤离返回家中。
塔利班警察驾车经过喀布尔的一个检查站。### 隐匿生活
过去两年间,贾维德一直试图避开塔利班官员。他还担心被曾在突袭中见过他的村民认出,或是被那些曾被邀请到美军基地表达对电力、学校和铺砌道路需求的村民认出来。
贾维德的朋友、出租车司机古尔会留意塔利班在哪里设立检查站,以及官员们是只检查武器,还是进行更侵入性的搜查,包括身份检查。当贾维德需要在城里走动时,他们经常绕道以避免被拦下。
大约每月两次,贾维德会与也曾为美军担任翻译的姐夫见面。他们选择在人多的地方碰面以降低风险。
大多数时候,贾维德都待在家里。妻子上班后,他会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联合国的工作列表,以及通过ACBAR(一个发布在线招聘广告的阿富汗发展组织联盟)发布的职位。他申请了几个职位,但至今没有成功。
“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帮助我,”贾维德谈到美国官员时说道。贾维德说,他与美国人一起工作时,每月能赚1000美元外加奖金。这使他的家庭在喀布尔跻身中产阶级。现在,他们靠妻子每月150美元的工资勉强维持生计。家里有一个卫星天线,可以收看BBC和总部位于伦敦的波斯语新闻频道阿富汗国际。他主要观看阿富汗主要新闻频道TOLO,听塔利班谴责西方过去20年的干预,以及像他这样的人所扮演的角色。
他通过Facebook与朋友们保持联系,主要是以前的翻译同事们。许多人上传了他们在芝加哥或加州新生活的照片。他说这些家伙真幸运。而他不得不放弃家庭野餐、去清真寺礼拜、与朋友见面以及去健身房锻炼。自此他的肚子渐渐隆起。
贾韦德特别担心给家人带来的风险。“如果塔利班发现我和家人住在这里,他们会逮捕我并挟持我的家人作人质,“他说。
尽管生活充满危险与孤独,他并不后悔为美国人工作。“我一直认为他们是我的朋友,“他说,“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帮助我。”
联系记者桑恩·恩格尔·拉斯穆森,邮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发表于2023年8月30日印刷版,标题为《被塔利班追捕的隐匿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