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就永恒的真理:罗丹的《地狱之门》——《华尔街日报》
Julia Fischer
在奥古斯特·罗丹(1840-1917)的整个艺术生涯中,他始终直面失败。出身贫寒的罗丹三次报考巴黎高等美术学院(当时法国艺术家的必经之路)均遭拒绝,最终只能独自闯荡。他的雕塑作品常遭嘲讽与否定,直到年近四十,这位巴黎人才真正引发艺术界的关注——既有赞誉也有争议。其突破性作品《青铜时代》(1875年)以真人比例塑造的男性裸体立像因过于逼真,甚至被评论家指控是直接从模特身上翻模而成。
被公认为罗丹最高成就的《地狱之门》,或许也可被视为一次失败。1880年,罗丹受委托为巴黎新装饰艺术博物馆创作一对大门浮雕,主题取材于但丁《神曲》。虽然该博物馆最终未能建成,但罗丹仍持续创作《地狱之门》直至去世——耗费近半生光阴,作品仍未完成。原始石膏模型现存于奥赛博物馆,1917年后浇铸的多个青铜版本可在世界各地博物馆见到。
远观之下,这座高20英尺、宽13英尺的矩形巨门犹如中世纪泥金手抄本边缘缠绕的藤蔓,布满精妙造型;近看却令人毛骨悚然——汹涌的人体洪流在门扇上奔涌。现存约180个人物形象,实际曾塑造超过200个。罗丹以吉贝尔蒂的佛罗伦萨洗礼堂《天堂之门》(1425-52年)和米开朗基罗《最后的审判》(1535-41年)为参照,但通过对受罚者扭曲躯体的流动式非等级化呈现,他创造了独树一帜的艺术语言。金属门框内的形体永远处于动态之中,甚至仿佛要突破边界:例如左上方《坠落的人》如攀岩者般倒悬,肌肉贲张的手臂紧抓门楣;下方混沌的漩涡中,他正奋力挣脱。
尽管罗丹最终放弃了直接表现但丁的诗作,这座雕塑仍可见诗人的深远影响。在罗丹最著名的作品《思想者》上方,隐约浮现着面孔与颅骨。这个最初象征但丁本尊的形象,后来褪去具体指涉,成为沉思的普遍象征。
门楣上所有人物中,《思想者》的姿态或许最为静止,但即便是这扇门上的局部也彰显着罗丹的天才。正如雕塑家所言:“我的思想者之所以在思考,不仅用他紧锁的眉头、翕张的鼻翼和紧抿的嘴唇,更用他手臂、脊背与双腿的每块肌肉,用他攥紧的拳头和扣地的脚趾。“这种肉体表现力贯穿所有形象。罗丹对人体解剖结构的戏剧化处理令人想起戈雅的画作,他并非简单复制形体,而是捕捉躯体背后原始而强烈的情感。这既定义了《地狱之门》,也诠释了其伟大意义——自文艺复兴以来,艺术始终是叙事媒介,但罗丹在此摒弃传统叙事,仅通过姿态就让人体自成"故事”,传达思想与情感(在此即人类宿命的悲剧性)。
正如但丁笔下的地狱,受罚者彼此纠缠,互助互戕。一对男女(原型是但丁《神曲》中的保罗与弗兰切斯卡)绝望相拥,贪恋彼此陪伴的慰藉(原属门饰的《吻》也受这对苦命恋人启发)。在《思想者》右侧,惊惶的灵魂推搡践踏。罗丹当年饱受抨击的原因显而易见:他的作品大胆得近乎挑衅,充满感官张力与风格化表现。在灵魂永生的彼岸世界,罗丹的地狱却惊人地物质化。
罗丹创作《地狱之门》的方式也打破了艺术传统。在某些部分,他重复使用了人物形象。例如顶部的《三个影子》是同一雕塑的铸件,预示了毕加索将现成材料组合成雕塑的“集合艺术”创新。
罗丹自幼接受虔诚的天主教教育,心爱的妹妹去世后曾短暂加入修道会。然而《地狱之门》不仅是对但丁式乃至基督教冥界的奇幻描绘,更是对人类苦难的震撼诠释。通过艺术反叛,罗丹将捕捉到的悲剧升华为普世主题。门扉上不是手持干草叉的恶魔,而是因未竟渴望承受永恒折磨的人类灵魂。这件创作于19、20世纪之交、灵感源自文艺复兴的作品,至今仍向我们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两年前我在费城罗丹博物馆秋日初晨凝望它时,仍不得不直面内心的地狱。
菲舍尔女士是《华尔街日报》罗伯特·L·巴特利研究员。
刊发于2023年8月5日印刷版,标题为《青铜中的永恒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