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评论：人群中的面孔 - 《华尔街日报》

图片来源：Universal History Archive/Universal Images/Getty Images1943年马德里寒冷的冬夜，孤独的游荡者涌入电影院。他们观看"那些充满魅力、诗意的画面，提出了人类未解甚至永远无解的宏大谜题"。西班牙作家卡米洛·何塞·塞拉1951年出版的《蜂巢》中，众多角色在试图理解自己支离破碎的生活时，都被这些"人类宏大谜题"绊住了脚步。但生活艰难，时光短暂，金钱匮乏。即便被爱、怜悯或惊奇短暂触动，每个市民都有工作要完成、账单要支付、约会要赴约。托里霍斯街上被出租车碾过的狗令人唏嘘，但"人们依旧各奔前程"。

整个20世纪，大都市生活的冲击不仅震撼着新兴城市化社会，也重塑了其文学版图。从乔伊斯《尤利西斯》的都柏林，到德布林《柏林亚历山大广场》，再到多斯·帕索斯《曼哈顿中转站》的纽约（塞拉与多斯·帕索斯共同受到巴斯克小说家巴罗哈的启发），无论古老或新兴城市，都诞生了描绘都市喧嚣与社会分裂的里程碑式全景画卷。塞拉笔下沸腾的马德里，这个曾经骄傲的帝国中心，在西班牙毁灭性内战后陷入了焦虑不安、捉襟见肘的困境。在他描绘的繁忙街道上，奋斗者、投机者、骗子和冒险者们汗流浃背地力争上游或勉强维生，而"某种类似悲伤的情绪悬浮在空气中，刺痛人们的心"。

塞拉（1916-2002）出生于加利西亚，拥有英国、意大利和当地血统，他1942年的处女作《帕斯夸尔·杜阿尔特一家》以阴郁的宿命论震惊了西班牙文坛，这部杀人犯的自白常与加缪的《局外人》相提并论。然而这位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89年）从来不是个直白的激进分子。他在内战中为民族主义者而战，并担任佛朗哥胜利政权的审查员。讽刺的是，西班牙当局仍以性描写直白为由查禁了《蜂巢》；该书最初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版。到1953年，学者J.M.科恩在流亡西班牙作家阿图罗·巴雷亚的帮助下将其译成英文。

在詹姆斯·沃马克风味十足的新译本所收录的七篇序言之一中，塞拉认为他的小说有160个人物。其他评论家统计出超过200个角色，而全书仅262页。在希特勒军队在远方战场受挫的三个冬日里，塞拉以电影般的简洁手法在场景间跳切。叙述简洁、紧迫、灵活，以都市人群那种令人窒息的匆忙节奏，在生命与生命、思想与思想间跳跃。一瞥似乎就能定格一个角色——比如"肥胖、肮脏且做作"的马蒂尔德夫人——但当我们再次遇见同一人物时，又会发现其他面向。从倒霉的理想主义诗人马丁·马可、怀有三个待嫁女儿的野心勃勃的莫伊塞斯一家，到酒保塞莱斯蒂诺、印刷厂女工维克托丽塔、站街女普丽塔和咖啡馆老板罗莎夫人，一群核心人物反复出现，后者是个横行街区的恶霸，“摆出地方长官的派头”。

沃马克先生精准捕捉了塞拉风格中苦涩的喜剧意味。恐惧与苦难大多滋生的不是善良与团结，而是狡诈、愤世嫉俗与消极。“马德里不过是个村庄，“书中写道，一个流言蜚语迅速蔓延的毒沼。在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即便最显赫的商人也随时面临破产与耻辱。对年轻女性而言，卖淫——无论是明目张胆还是体面伪装——似乎成了唯一出路。无私的维克托莉塔守着患肺痨的男友，为无法拒绝下流提议而煎熬；娜蒂不愿解释为何突然穿得像个"公主”。

与此同时，战后创伤如十二月阴云笼罩《蜂巢》：普丽塔目睹父亲被枪决、母亲"因营养不良和肺结核死去"不过是"家常便饭”。战争摧毁梅尔切家庭后，一位德高望重的医生买下了这个13岁的"未摘果实"：“有些家人死了，有些流亡海外”。塞拉虽以厌世恶作剧闻名，但小说用令人心碎的柔情调和了尖刻。印刷厂里那些时刻，维克托莉塔冻得"想哭，非常非常想哭"。但生活还得继续，城市依旧运转。

塞拉笔下的马德里忙碌却凝滞，永不停歇的活动中不见真正进展。蜂巢成了看不见减刑与出口的巨大监狱。或许唯有那个吉普赛家族的孩子例外——他在每个场景中歌唱。对他而言，如同真正的艺术家，“发生的一切都是奇迹”。在这个弗拉门戈小歌手的族群中，人们仍过着"绝对自由自主的生活"。而其他地方，权力无形却不可撼动。对马丁来说，忧虑如同宿命：“无法控制，就像潮汐。”

沃马克先生的译本以明快的节奏和浓郁的市井气息见长。他笔下的英语习语时常在二十世纪中叶的伦敦与纽约俚语间摇摆——于是绰号"小辣椒"的同性恋者苏亚雷斯先生，既被称作"娘娘腔"（美式说法），又被骂作"死基佬"（典型英式用语），甚至被称为"提线木偶"，这个1943年在大西洋两岸都闻所未闻的称谓。无论遭受何种辱骂，这位"小辣椒"都敢于反抗。而更为常见的是"模范顺民"警察莫拉索的服从，这位加利西亚人在以虔诚与秩序为名的城市与国家统治下，“始终安分守己”。

尽管充满悲情，塞拉简洁利落的散文仍以令人振奋的笔触向前推进。当咖啡馆的阴谋诡计让位于隐秘的幽会或街角的闲谈，都市的喧嚣与戏谑也能迸发转瞬即逝的欢愉。夜幕降临时，马丁沉醉于沉思漫步中"深邃而无情的虚无"。他在那些被随机过客占据的公园长椅上，发现了"所有不快与近乎全部欢愉的合集"。《蜂巢》正是汇聚了这些恣意生长的欲望、恐惧与冲动的盛大集会。至于那些"巨大的人类谜题"，这座城市从不停留倾听答案。

本文作者托金系《翻译小说百佳》一书作者。

刊载于2023年7月29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