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空调的恋情 - 《华尔街日报》

“咱们去空调房里坐坐吧。”我的一位美国朋友最近住在孟买，听到这座湿热大都市里人们这样说时，觉得特别好笑，仿佛躲进凉爽诱人的房间本身就是一种消遣。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他为何发笑。我在上世纪80年代社会主义印度的匮乏环境中长大，对空调的迷恋早已刻进骨子里。它不像在美国那样是生活的附属品，自然而然地融入日常——全美有8270万户家庭装有中央空调。用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的话说，它是“物自体”，而“泡”空调房堪称印度的全民休闲活动。

2023年5月8日周一，印度新德里一家商店展示待售的空调和冷气机。图片来源：Anindito Mukherjee/Bloomberg News我和单亲母亲在德里生活时，前五年家里连空调都没有。我们只有一台蒸发式冷气机，这种风扇通过将空气吹过湿润的垫片来降温，但季风一来空气变潮湿就完全失效。我们第一台空调是个三无劣质品，由当地电工草草组装而成，但天啊！我们简直爱死它了。我至今记得它仿木纹的面板和厚重的防护嗡鸣声。

在德里夏季晚宴上，所有客人都会挤进唯一有空调的房间。餐馆设有“空调包厢”，深色玻璃窗仿佛藏污纳垢之所，吸烟者、饮酒者和非素食者在此聚集，纵情享受与贪凉同等的恶习。

我第一次见到车载空调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那个抽屉大小的装置悬挂在仪表盘下方，咧着参差不齐的金属格栅。启动时会让发动机喘振熄火，但我们仍会按下那个泛着冰蓝色光的按钮。在经历了多年长途车程——沙漠热风"卢"从敞开的车窗灌入，把乘客烘烤得像熏火腿般干瘪——之后，能在车内享受清凉简直有种罪恶感。

印度人惯用共同受苦的默契来确认群体归属感，享受空调几乎等同于不够爱国，仿佛你已叛逃西方。即便如今印度已成为全球增长最快的空调市场（国际能源署预测2050年将成为最大市场），网络喷子最常用的攻击话术仍是：“你整天吹着空调，懂什么印度现实？”

这种指责空调爱好者早已习以为常。自1906年布法罗锻造公司的威利斯·哈维兰·卡里尔获得首台"空气处理装置"专利以来，空调就一直背负着精英主义与奢侈浪费的骂名。萨尔瓦多·巴西尔在《清凉：空调如何改变一切》中写道：“对于这种能冷却空气的装置，不仅许多人无法理解其必要性，更有大批人嘲笑这种发明根本是天方夜谭。”

即便问世后，空调在近半个世纪里都未能进入寻常百姓家，仅供电影院、百货公司和大酒店使用。1940年，全美每400户家庭中拥有空调的房间还不到一间。直到二战结束后，冷气才开始普及到住宅、办公场所和交通工具。到1968年，40%的美国汽车已配备空调。

20世纪90年代，得益于日韩分体式空调的普及，印度和全球南方国家同样洋溢着高涨的希望与乐观情绪，那些白色静音出风口如催眠般将冷气送入我们狭小的房间。在炎热国度里，空调的效果堪称神奇，让负担得起的人得以体面地度过每一天，不必遭受酷热折磨。正如新加坡国父李光耀生前所言，空调"通过使热带地区的发展成为可能，改变了文明的本质"。

与此同时，空调在印度中产阶层的普及，也放大了与数亿无力购买者之间的鸿沟。我屡屡目睹令人心碎的场景：衣着鲜艳的劳工们在购物中心等多功能建筑这类"清凉圣殿"外，忍受着难以想象的高温劳作。空调划出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区分出局内人与局外人。正如法国社会学家马塞尔·莫斯所言，这堪称一种"全息社会事实"。

欧洲人对空调的态度则截然不同。没有哪种技术能比空调更能体现这片大陆将势利与否认主义交织的奇特混合。在塞维利亚气温突破华氏100度时，我有西班牙朋友坐在配备喷雾系统的遮阳棚下，置身于布满"阴影帘幕"的街道中，却信誓旦旦地说"在西班牙从不会感到炎热"。当气候变化将伦敦汉普斯特德荒野变成北方邦无荫小镇般烈日灼烤的广场时，他们仍开着这样的玩笑：“我爱英国夏天，那是一年中最美妙的一天。”

这种态度令人费解，除非你意识到空调是所有发明中最具美国特色的产物，它折射出西欧人灵魂深处某种挥之不去的焦虑。一个对个人舒适如此沉迷的社会，为何竟比他们更具活力、更富动力且更坚韧？欧洲人为何在自然进化中变得娇贵，而需求荒诞的美国人却显得更为强悍？

包括数十亿刚摆脱欧洲殖民统治的人们在内的世界其他地区，根本无暇分享这种文明焦虑。我们只庆幸终于轮到自己享受空调了。

然而今夏，当报纸报道地球迎来史上最高温、亚马逊疯狂推送畅销空调折扣时，我不禁感到我们赶上了最糟糕的时机。若不采取行动提升空调能效，预计到2030年仅印度用电量就将比2010年激增30倍。全球范围内，到2050年空调耗能将占建筑能耗增长的40%——相当于当今美国与德国用电量总和。这足以让最狂热的空调拥趸脊背发凉。

人类为追求清凉反而加剧全球变暖的悖论，在有些人眼中恰是贪婪的罪证。而作为新兴需求爆发地的亲历者，我视之为必要格局调整的一部分。随着全球南方日益富裕，这里将成为前沿试验场。我期待在捍卫不可剥夺的空调使用权同时，这片土地能缔造能效奇迹。

阿提什·塔西尔是多部小说和非虚构作品的作者。他的新小说《在他们的国度》即将出版。

2023年7月15日印刷版以《我与空调的恋情》为题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