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罗伯特·奥本海默对人性的辩护 - 《华尔街日报》

自1945年8月原子弹在广岛投下，直至1967年去世，J·罗伯特·奥本海默或许是全球最具辨识度的物理学家。二战期间，奥本海默领导了曼哈顿计划的"Y基地"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成功为美国研制出原子弹。此后他担任新泽西州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院长近二十年，该机构汇聚了包括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在内的世界顶尖科学家。

在公众认知中，爱因斯坦象征着对人类智慧揭示宇宙奥秘能力的纯粹乐观。而奥本海默则扮演了更阴郁的角色，成为科学进步危险的化身。在首颗原子弹"小玩意"试爆成功后，据传他引用了《薄伽梵歌》：“现在我化为死神，诸界的毁灭者。“他职业生涯后期主要告诫人类如何避免被自己征服的原子力量毁灭——这些忠告并非总被接纳：1954年原子能委员会撤销了他的安全许可，部分原因正是他主张军控（美国能源部已于去年追授平反）。

今年七月，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传记片《奥本海默》将这段历史搬上银幕，恰逢世界再度为新技术威胁人类未来而忧心忡忡。机器学习和人工智能的突破，包括ChatGPT的爆红，已引发对科幻命题的现实关注：AI程序会失控奴役或消灭人类吗？更现实的担忧是，AI会接管我们的工作、决策、经济乃至政府吗？我们如何确保新技术服务于而非违背人类价值与利益？

要回答这些问题，奥本海默一生中最重要的部分并非他在原子弹上的工作，而是他执掌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那段不那么戏剧性的岁月。1947年当他以院长身份到任时，《生活》杂志发表了题为《思想者》的专题报道，将研究院称为"地球上最重要的建筑”。这虽是夸张之辞，但奥本海默确实加入了一个巨人组成的学术共同体，其中许多人都意识到人类正处在可能引发自我毁灭的技术转折点。

爱因斯坦自1933年起在该研究院担任教授直至1955年去世，他生命的最后十年主要致力于研究核裂变与核聚变新物理学带来的政治伦理问题。另一位值得拍摄传记片的教员是匈牙利移民约翰·冯·诺伊曼，他先后参与了原子弹及其更强大的继任者氢弹的研发。战后他在奥本海默办公室下方的地下室，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台存储程序计算机。

冯·诺伊曼同样深切担忧人类无法跟上自身发明步伐的问题。1945年他对妻子克拉里说：“我们正在创造的是一头怪兽，只要历史还能延续，它的影响必将改写历史进程。“当谈及未来计算机时他更加忧心忡忡，预见到如果’人类’无法’跟上他们创造事物的速度’，灾难将不可避免。

1947年，奥本海默在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办公室。世界上第一台存储程序计算机由约翰·冯·诺伊曼在楼下地下室建造。图片来源：盖蒂图片社奥本海默、爱因斯坦、冯·诺伊曼等研究院学者将大量精力投入当今AI研究者所称的"对齐"问题——如何确保科技发明服务人类而非毁灭人类。他们应对这一日益紧迫问题的方法至今仍具启示意义。

冯·诺伊曼专注于运用数理逻辑的力量，从战略博弈中汲取洞见并应用于经济学与战争规划。如今，运行在冯·诺伊曼计算架构上的"博弈论"衍生理论，不仅应用于核战略，更渗透到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的诸多领域。这是一种对齐路径：人类通过更先进的科技在技术洪流中幸存，研究者的使命就是最大化技术进步。

奥本海默同样认同技术发展的关键性，他为冯·诺伊曼提供的超常支持甚至引发同僚抱怨。但他认为单凭技术远远不够。“我们该如何看待这样一个文明？“1959年冯·诺伊曼逝世数年后他发问，“它始终将伦理视为人类生活的核心，却…只能用谨慎算计和博弈论术语来讨论灭绝全人类的可能性？”

他倡导另一条路径。在诺兰电影灵感来源的传记《美国普罗米修斯》中，作者凯·伯德和马丁·舍温记载了奥本海默的信念：国家或世界的"安全绝不能完全甚至主要依赖科技实力”。他认为人类若要在技术时代存续，不仅要关注技术，更要重视伦理、宗教信仰、价值体系、政治社会组织形式，乃至情感与情绪。

因此，奥本海默决心将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打造成一个既能研究数学与原子理论，又能探讨俄罗斯文化、中世纪历史、古代哲学等人文学科的学术圣地。他延揽了诸多杰出学者：设计冷战时期对苏"遏制政策"的外交家乔治·凯南；其关于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研究影响数代同事的古典学家哈罗德·切尔尼斯；以及数学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他们的思想交锋与合作痕迹不仅留存于书信传记中，更镌刻在学术成果、政策建议里，以及为帮助公众理解技术带给世界的机遇与风险所付出的不懈努力中。

当下我们尤需铭记：任何科技与人文的融合都不可能仅靠技术实现。人工智能便是明证。许多人担忧，当刑事司法、招聘录用、医疗健康等领域的人类决策交由复杂且不透明的机器学习算法处理时，现有歧视与不平等将悄然固化。计算机科学家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当前已有许多人在研发提升"公平性"的算法。但要设计"公平算法”，我们首先必须明确公平的涵义。公平既非数学常数也非变量，而是人类价值观的体现，这意味着社会对其存在诸多相互竞争甚至矛盾的理解。

因此，守护任何真正意义上的人类价值，不仅需要计算机科学家，还需要社会学家、心理学家、政治学家、哲学家、历史学家、神学家的共同参与。奥本海默甚至邀请诗人T·S·艾略特加入研究院，因为他坚信唯有科技与人文携手才能应对未来挑战。如今技术挑战与日俱增，但STEM领域与艺术、人文及社会科学之间的文化鸿沟却愈发深邃。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能促进跨学科思考的学术机构。

大卫·尼伦伯格是新泽西州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的利昂·利维教授兼院长。

更正与补充数学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并未参与曼哈顿计划。本文早期版本错误地声称他参与其中。（已于7月15日更正）

刊登于2023年7月15日印刷版，标题为《J·罗伯特·奥本海默对人类文明的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