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走向——《华尔街日报》

当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战后列宁格勒的筒子楼里长大时，他曾试图驱赶楼里泛滥的老鼠却弄巧成拙。被逼到墙角的老鼠猛然反扑，一路追着男孩直到他逃回公寓。

“我迅速而深刻地领悟了’走投无路’这个词的含义，“普京在2000年的自传中这样描述该事件。多年来克里姆林宫的宣传放大了这个隐喻——任何人试图将普京的俄罗斯逼入绝境都是不明智的，因为它会以暴力且不可预测的方式反击。

然而，当普京在6月24日遭遇其二十余年执政生涯中最危险的时刻——数千名全副武装的瓦格纳雇佣兵向莫斯科疾速推进时，他放弃了最初要粉碎"叛国"政变的誓言，转而接受了有损其不可或缺的强者光环的屈辱妥协。

兵变领导者叶夫根尼·普里戈任获准在白俄罗斯建立新基地。在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斡旋达成的协议下，普京赦免了普里戈任及其部下——即便瓦格纳士兵击落了数架俄军战机并杀害机组人员。

“我们从中得到的重大启示是：当普京被逼入绝境时，他不会像老鼠那样反扑，而是选择谈判，“华盛顿智库欧洲政策分析中心总裁兼首席执行官阿丽娜·波利亚科娃表示，“我们看到的不只是俄军实力显得虚弱，普京本人也显得软弱。这是政权内部一道非常非常深的裂痕。”

裂痕不仅存在于瓦格纳——这个由普京用国家资金投入数十亿美元资助的、俄罗斯最具战斗力的军事组织——与俄罗斯其他安全机构之间。这场兵变还凸显了俄罗斯军队指挥官之间的深刻分歧，这支军队在乌克兰长达16个月的战争中因重大损失而元气大伤。

巴赫穆特是乌克兰顿涅茨克地区与俄军交战最激烈的地点，也是瓦格纳部队宣称在战争中取得的最大胜利之地。图片来源：利布科斯/美联社“这个体系在战争开始时看似坚如磐石，”俄罗斯政治学家伊利亚·马特维耶夫说，“表面上所有人都畏惧普京，一切似乎会照旧运转。但这只是表象，暗地里早已存在各种纷争，不仅存在于精英阶层之间，更存在于那些掌控私人武装军团的精英内部。”

若论普里戈任兵变后的赢家，俄罗斯国内无一幸免。乌克兰、卢卡申科以及美国与其西方盟友都将以不同方式从俄罗斯暴露的裂痕中获益。但俄罗斯政权各方——普京、普里戈任、武装部队及庞大的国内安全与情报机构——都在这场危机中遭到削弱。“这里没有英雄，”卢卡申科如此总结兵变结局。

与普京一样出身于列宁格勒的贫困街区，普里戈任曾是总统的厨师和心腹，为克里姆林宫执行敏感且可推诿的任务。这些任务包括一个互联网水军农场——据FBI称，该农场干预了2016年美国大选——以及瓦格纳集团本身，在乌克兰战争之前，该集团专注于在叙利亚和非洲秘密支持俄罗斯的利益。

近几个月来，随着普里戈任与俄罗斯国防部领导层之间的冲突日益激烈，70岁的普京似乎因犹豫不决而陷入瘫痪，直到为时已晚才愿意选边站。

“这场危机完全是普京一手造成的。普里戈任是普京的产物，一切都归功于普京的庇护，”伦敦国际战略研究所俄罗斯和欧亚高级研究员、前英国驻白俄罗斯大使奈杰尔·古尔德-戴维斯说。“这充分说明了普京对俄罗斯国内政治和安全局势的误判。”

叶夫根尼·普里戈任在接管罗斯托夫军事总部期间与俄罗斯国防部副部长尤努斯-贝克·叶夫库罗夫（左）和GRU军事情报局副局长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夫中将（右）会面，视频由瓦格纳发布。图片来源：路透社获取的视频/通过路透社在俄罗斯武装部队内部，主要将领之间的紧张关系甚至在政变之前就已显现。关键指挥官被撤职，有时又被恢复职务，部分原因是他们对普里戈任的敌意或友谊。在未遂兵变之后，相互猜疑进一步侵蚀了系统的某些部分。

俄罗斯航空航天部队司令谢尔盖·苏罗维金上将——这位曾因指挥对乌克兰电网实施大规模导弹袭击（虽未能成功摧毁电网或引发人道主义灾难）而被誉为"末日将军"的俄乌战场前总指挥——已多日未公开露面。

据俄媒报道，作为1991年8月苏联将领试图推翻戈尔巴乔夫总统的未遂政变中，唯一命令部队对民主抗议者使用致命武力的军官，苏罗维金正因涉嫌与普里戈任叛乱分子合作接受调查。其他高级将领也正在接受审讯。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拒绝回应苏罗维金是否仍获得俄总统信任。

“普里戈任在军队高层中获得的支持有多广泛？这必定让普京感到忧虑，而且我认为他尚未掌握全貌，“大西洋理事会杰出研究员、前美国助理国务卿丹尼尔·弗里德表示。

这场未遂兵变的影响不仅对俄罗斯本身意义重大，对西方世界同样如此——尤其是在考虑如何最佳协助乌克兰收复被占领土之际。拜登总统与其他北约领导人将于7月11日在立陶宛召开峰会，旨在商讨如何应对俄罗斯的新局势。

自普京发动侵乌战争以来，西方因担忧局势升级而一直限制对基辅的军事援助等级和类型。许多乌克兰支持者认为，既然普京已暴露其脆弱性，这些自我设限（尤其是对ATACMS导弹和战斗机等远程武器的限制）现在应当解除。

“现在是趁热打铁的时候，”前白宫俄罗斯和东欧事务主任、现协助美国退伍军人向乌克兰军队提供物资的马特·迪米克退役上校表示，“美国和其他国家都应竭尽所能，以最快速度向乌克兰提供尽可能多的支持和装备，让他们能把握住眼前的机会窗口。”

美国前国家安全顾问斯蒂芬·哈德利补充说，俄罗斯的动荡也提供了外交契机：“我们应通过外交手段接触巴西、印度等对俄罗斯及其侵乌战争持观望态度的国家，明确告知：若你们默许支持普京，就是在支持一个失败者。现在不正是调整政策、转向支持乌克兰的时机吗？”

6月15日乌克兰春季反攻期间，哈尔科夫地区一名士兵展示其部队的火箭筒武器，该部队肩负着坚守防线阻止俄军推进的任务。图片来源：玛德琳·凯利/ZUMA Press但俄罗斯出人意料的脆弱性也令部分西方官员感到不安，这让人回想起1991年苏联解体时西方对核武器管控的担忧。

巴黎政府智库战略研究基金会副主任布鲁诺·特特拉伊斯指出：“这些事件会强化‘俄罗斯稳定高于一切，已知的普京好过未知变数’的观点。但这种判断是错误的——在普京政权如此脆弱的时刻押注其稳定性，可能会疏远俄罗斯民主派及其他潜在替代力量（如果存在的话）。”

尽管俄罗斯的动荡局势并未立即为乌克兰在战场上带来明显优势，但从长远来看，若瓦格纳集团——这支自夏季以来唯一取得进展的俄罗斯部队——被瓦解，基辅或将受益。卢卡申科则成为普里戈任兵变的另一赢家，他通过此事提升了政治声望，并在白俄罗斯境内收留了瓦格纳部队。这支力量如今可能成为维护其自身统治的保障。

普里戈任曾是一名冲动行事的刑满人员，后转型为餐饮大亨，他在俄军内部远非备受尊崇的人物。但许多军官（包括高级将领）逐渐认同他在兵变前夜发布的冗长视频中表达的观点：这场对乌战争是在虚假借口下发动的。

在命令部队攻占罗斯托夫南部城市的数小时前，普里戈任声称，若去年有人愿意"从奥林匹斯山走下来达成协议”，本可以说服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普京三年来拒绝与其通话）作出妥协，从而避免流血冲突。“发动战争只是为了让一群恶棍炫耀庆功，通过军队实力来作秀。“他在列举俄军重大损失后表示，“其次，这场战争也是寡头们所需要的。“但普里戈任并未明确呼吁结束战争。

许多俄军军官也认同普里戈任的另一观点：无论入侵理由为何，这场战争——期间俄军连遭败绩，乌军收复半数初期失地——完全被国防部长绍伊古和总参谋长格拉西莫夫错误指挥。普里戈任曾要求二人辞职。

6月24日清晨，普里戈任的部队一枪未发就占领了俄罗斯战争行动神经中枢——罗斯托夫的南部军区总部，当时格拉西莫夫刚逃离该建筑不久。这位瓦格纳领导人在庭院里与国防部副部长及军事情报总局副局长会面，怒斥指挥战争的"老朽小丑”。

“我们来这里就是要找总参谋长和绍伊古”，瓦格纳发布的视频中，普里戈任对他们说道。

周六，瓦格纳军车纵队沿M4公路从俄罗斯西南部驶向莫斯科。图片来源：路透社"抓他们去吧”，军情局副局长弗拉基米尔·阿列克谢耶夫中将微笑着挥手说道。

当天绍伊古和格拉西莫夫均未公开露面稳定军心，而格拉西莫夫至今下落不明。令人闻风丧胆的国家安全局、军队及国民近卫军都对叛乱者的推进束手无策——直到卢卡申科出面斡旋达成协议，具体条款至今未完全公开。

“这种软弱将激励其他人继续冒险，迟早会有人做得比普里戈任更出色”，欧洲议会议员、波兰前外长维托尔德·瓦什奇科夫斯基表示。

上月短暂控制俄罗斯别尔哥罗德地区部分领土的基辅支持的反俄武装分子表示，近期事件无疑鼓舞了他们。2014年唯一投票反对吞并克里米亚的俄前议员伊利亚·波诺马廖夫，现为两大基辅支持武装之一"自由俄罗斯军团"的政治协调员。他表示该军团有数千名战士准备对抗普京统治，向莫斯科进军。

“这个政权是泥足巨人。这些事件表明，我们不仅有可能采取行动对抗它，而且必须采取行动，这些行动将结出果实，”波诺马列夫说。“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完成普里戈任同志未竟的事业。”

当然，基辅支持的俄罗斯叛军无法指望普里戈任曾享有的俄罗斯安全机构内部的任何合作，至少在可预见的未来是这样。到目前为止，军事系统中没有其他部分拥有瓦格纳那样的自主权和资源来发起类似的挑战——尤其是在俄罗斯反间谍行动已开始清洗忠诚度可疑的常规军队将领之际。车臣强人拉姆赞·卡德罗夫的民兵组织可能在北高加索地区发挥作用，但在莫斯科不会得到多少支持。

“目前没有其他权力中心。精英阶层是原子化的，”柏林卡内基俄罗斯欧亚中心主任亚历山大·加布耶夫警告说。“而且该政权过去已经表明，它学会了如何适应弗拉基米尔·普京造成的巨大混乱。”

俄罗斯别尔哥罗德地区舍别基诺区一栋在炮击中受损的建筑，基辅支持的俄罗斯叛乱分子曾在此发动跨境袭击。6月9日。图片来源：Alexander Ryumin/TASS/ZUMA Press普京和俄罗斯宣传机构已经接受了另一种现实版本，宣称在这个艰难时刻，整个社会团结在深受爱戴的总统周围。国家电视台无视罗斯托夫民众为瓦格纳欢呼——以及嘲笑叛乱分子撤退后重返街头的俄罗斯警察的场景。

“观察俄罗斯当局在所谓兵变（这已不能再称为兵变，因为参与者未受到任何官方追责）后的行动，我得出结论：我们的总统已完全老糊涂了，”2014年发动俄罗斯支持的顿巴斯武装叛乱、现已成为普京与普里戈任著名民族主义批评者的前联邦安全局军官伊戈尔·吉尔金在Telegram上写道，“他们真以为周围人又瞎又聋。”

俄罗斯政治学家伊万·福明表示，官方叙事或许能糊弄那些通过国家电视台获取信息的普通民众，但骗不过俄罗斯权力结构中的核心精英阶层。福明去年离开莫斯科，现为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访问学者。

“这将增强国内外普京敌对势力的信心，”福明指出，“他们会发现只要手握武器就能胁迫这个人。”

此文发表于2023年7月1日印刷版，标题为《普京政权面临自身软弱的展示：俄罗斯未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