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旅程》书评:彼得·布朗,书写历史 - 《华尔街日报》
Dominic Green
罗马《拉特兰壁画》细节中描绘的圣奥古斯丁,约公元600年。图片来源:阿拉米库存照片彼得·布朗是古代晚期历史研究的泰斗,他将这一时期大致界定为公元200至700年间。继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之后,我们曾称这几个世纪为颓废时代甚至"黑暗时代"。直到布朗先生与一小群同事证明这也是复兴与创新的时期。西罗马帝国陨落,东罗马帝国在拜占庭崛起;流亡时期的犹太教与圣保罗的基督教得到发展;异教世界式微,伊斯兰教诞生。
如同奥古斯都与君士坦丁,布朗先生堪称建立了自己的学术帝国。《心灵之旅》既是一部闪耀智慧光芒的思想自传,也是一次穿越消逝世界的动人巡礼——从战时的都柏林到战后的牛津,从伊斯兰革命前的伊朗到性解放运动后的加州伯克利。
1935年生于都柏林的布朗,成长于宗教与帝国的政治氛围中。在这个天主教徒占95%的爱尔兰共和国,他是新教徒;操着"装腔作势"英式口音的学者型口吃者,作为"永远的’不完全体’",他来自一个失去统治权的少数族群。母系家族多军人与政客,父亲是苏丹铁路局官员。早年在苏丹的生活让他记忆中的童年如同"温暖大地上的一束阳光"。
如同一位被派往罗马的外省人,布朗先生在一所英国寄宿学校接受教育,周围尽是"温文尔雅的小绅士"。1952年,他进入牛津大学攻读历史。他聆听C.S.刘易斯"以屠夫剁肉般的犀利"讲授弥尔顿;目睹史蒂文·朗西曼讲解希腊与拉丁教会的大分裂;听斯蒂芬·斯彭德讲述1930年代左翼天主教徒与马克思主义者更近期的分裂。对于优秀本科生而言,掌握拉丁语、希腊语、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是"理所当然"的事。
牛津中世纪美学的"刺痛般的奇异感"驱使布朗研究中世纪欧洲,但他说希腊语和拉丁语早已为他打开了通往"变幻形态与暧昧欲望的异教世界"的心门。很快这些语言又为他开辟了"重返雅典与罗马之路",继而通向"加利利和圣保罗"。作者的成长环境充满"浓厚的圣经氛围"。当本地教区长缺乏布道灵感时,就会朗读伦纳德·伍利关于迦勒底乌尔城发掘记录的节选。古代近东就像家中那本T.E.劳伦斯的《智慧七柱》一样,是他生命中"永恒的想象存在"。这种"新教希腊精神"将布朗引向了孕育福音书的罗马世界。
关于圣奥古斯丁的阅读课程揭示了一个帝国之谜:西罗马帝国如何衰亡。布朗在本卷中的叙述犹如侦探小说,历史学家们成为各执一词的证人。“罗马文明并非自然死亡”,安德烈·皮加尼奥尔用法语宣称,“它是被谋杀的。“皮加尼奥尔归咎于洗劫罗马的日耳曼蛮族。“并非日耳曼人导致罗马帝国覆灭”,德国的奥托·泽克反驳道,“而是内在的疾病摧毁了它。”
与此同时,意大利历史学家桑托·马扎里诺指出,“后帝国"的历史是"一个相对年轻的研究领域”。第二位法国学者亨利-伊雷内·马鲁补充道,罗马曾是"一个充满活力、仍在演变的有机体”。布朗先生在切尔韦尔河的小船上初读马鲁著作时,在页边写下了"好极了!好极了!“的批注。马鲁写道,德国艺术史学家如今将奥古斯丁及其时代的"过渡性"称为Spätantike(晚期古代)。
当选全男性、全研究生的万灵学院院士后,布朗先生融入了传统的怪癖与神经质氛围。指导他博士研究的亚历山大学派历史学家阿纳尔多·莫米利亚诺气场如此强大,以至于布朗先生曾在图书馆躲到书桌下避见他。学者R.C.扎纳——可能曾在伊朗从事间谍活动——用槌球棍捶打牛排,并"手持酒杯,在柏辽兹高亢的背景乐中"向布朗先生介绍了死海古卷,以及诺斯替教、琐罗亚斯德教和伊斯玛仪派穆斯林的神话。
在罗马、牛津和伦敦,布朗先生开始将古代信仰与固有观念的"虚无幽灵"锚定于"具体的社会语境”。他写道,当时的学者"既比当今更世界主义,又更狭隘”。他们不乘飞机赶赴会议,而是作为gelehrtes Europa(“学术欧洲”)的公民"通过印刷品游历"。布朗先生1967年的处女作《希波的奥古斯丁》,标志着他作为研究晚期古代精神世界的成熟学者正式登场。
布朗先生的好奇心转向了巴尔干半岛,为此他研读了《自学塞尔维亚-克罗地亚语》,随后向东延伸至学习希伯来语和叙利亚语,更远抵达波斯。“我找到了向往之地:一个自由流动的文化带,“他写道。新月沃地作为拜占庭与波斯帝国之间的缓冲地带,拥有渗入双方的叙利亚共同文化,成为古代晚期的中间区域。为这片土地书写历史,意味着"站在西亚的真正中心”,见证周遭世界的沧桑巨变。
这一"洞见"催生出《古代晚期的世界》(1971),这部横跨多文明的著作颠覆了地中海文明衰落的传统叙事。布朗对描绘研究对象精神世界的执着,引领他深入研究圣徒、修士以及性与金钱的象征经济。他的学术足迹遍及伊朗、阿富汗和埃及,讲学之旅延伸至加拿大与美国。1978年他移居加州伯克利(离开开罗后觉得"非常陌生”)。书中最令人惊异的学术友谊场景,是布朗与米歇尔·福柯——两位自由派天主教思想传人——在校园熊穴酒吧把酒畅谈古代晚期"处女情结"的奇景。
福柯《性史》中"不乏令人惊叹之处",布朗写道,但这位法国哲人对历史的认知可能"过度简化"。作者坦言,正是福柯让他得以"带着眩晕的战栗,好奇在耶稣与圣保罗时代的深渊底部,究竟沉睡着怎样奇特的身体观念与性意识"。在这个充斥"时代错位"与"当代论战"的研究领域,福柯的著作使他能够依据古代晚期自身的逻辑来思考性问题。此番评论典型体现了布朗善用史料之巧思与待同行之宽厚。
如果存在学术上的争议,它们在《心灵的旅程》中并未得到解决。政治,这一现代学术界的痼疾,也几乎未在其中显现。现年88岁、普林斯顿大学荣誉教授的布朗先生,正在研究吉兹语(古典埃塞俄比亚语)和非洲之角的“微型基督教世界”。当他审视晚期古代研究的星空时,他感受到“异教徒面对星辰壮丽时的敬畏之情”。他谦逊地未提及,正是他绘制这幅星图时,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古老世界的新视野。
格林先生是《华尔街日报》的撰稿人,也是皇家历史学会的会员。
本文刊登于2023年6月17日的印刷版,标题为《晚期古代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