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门广场上的克劳迪娅·罗塞特:共产党扣动扳机 - 《华尔街日报》
Claudia Rosett
(编者按:本文原载于1989年6月5日的《华尔街日报》。克劳迪娅·罗塞特于上周六去世,享年67岁。)
北京
6月3日周六深夜,燃烧的公交车路障后方传来向天安门广场推进的士兵枪声。枪声激起了广场以西约两英里处长安街上数千名守卫市民的愤怒呐喊。人们抓起砖块和瓶子——这些是他们对抗本国军队枪械的唯一武器。随后他们面色凝重地开始后撤。士兵们冲过燃烧的路障,午夜空下可见一列快速逼近人群的钢盔黑影。惊慌中,人们转身奔逃数百码,在下一道路障处重新集结。子弹在沿街石墙上反弹飞溅。一名额头流血的年轻男子踉跄着退向人行道。
人群点燃了这道新路障上的公交车和卡车。当卡车油箱爆炸时,一名男子的裤子着了火。他尖叫着沿街奔跑,人们徒手拍打他的衣服灭火。附近,一名女子爬上电线杆观察军队动向,三名男子在子弹击中前方墙壁时将她拽到安全处。士兵持续逼近,其身后装甲运兵车的头灯照亮路面——履带震动着路基。当人群再次后撤时,一位戴厚镜片的男子拦住西方记者,用英语说出那句在周日黎明前被反复提及的评语:“太可怕了,“他说,“非常可怕。”
无法得知他们身后有多少伤亡;当晚的示威者后来估计,仅长安街就有40至70人丧生,这是数千名士兵向广场推进的几条路线之一。周日,中国红十字会估计当晚的死亡人数为2600人。
通过这场屠杀,中国共产党政府向世界露出了真面目。几十年来,中国人民深知统治他们的政党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让他们陷入贫困并定期屠杀——以确保自身的生存。自1978年邓小平掌权以来,人们一直希望他的经济改革能带来相应的政治自由。过去六周中国人民与其制度化暴君之间的对抗表明,邓小平及其党内领导人更倾向于一个贫穷且处于他们极权统治下的中国,而不是一个富裕自由的中国。
始于4月15日失势的温和派前党魁胡耀邦去世的学生民主呼吁,已发展成一场全国性运动,中国各地数百万人示威要求自由。学生们从全国各地赶来参加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大规模抗议活动,在几周勇敢的时间里,他们占领了广场上的中国革命英雄纪念碑,传播他们的民主呼声。本周末,党结束了关于如何处理对其皇权的这一冒犯的秘密审议。坦克和部队现在占领了广场,毫无疑问谁拥有这个毛泽东曾致力于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方。
就目前所能洞悉的北京这些不眠之夜里党内被掩盖的权谋而言,手无寸铁的市民与军队之间的对抗反映了党内争夺最高权力的斗争。这场斗争使中国具有改革意识的党总书记赵紫阳与墨守成规、苏联培养的斯大林主义者、总理李鹏形成对立。赵紫阳对学生的民主诉求表示了一定同情,据报道自5月25日左右起被软禁。李鹏于5月19日宣布戒严,该戒严令最终在本周末的北京占据上风,目前看来他是胜利者。
这是一场中国人将世代铭记的恐怖胜利。到周日凌晨1:30,沿长安街一路开枪前进的部队已抵达天安门。在那里,他们与数千名同样经历了一边倒战斗的士兵会合。此时,早先身着周末盛装出来支持示威者的数十万民众已经逃离。士兵开始向仍在巨大广场上游荡的小群体低射曳光弹,特别是那些靠近白色自由女神像附近帐篷营的人群——这座雕像是示威者上周一晚上竖立的。一些学生仍留在帐篷里。数千人聚集在两层的纪念碑上,在温暖的春夜微风中坐在校旗下。一些工人曾在广场上的帐篷外劳作,试图组建一个独立的工会联合会——他们称之为中国版的波兰团结工会——此时沿着人行道蹲伏,仍然支持着纪念碑上的学生。
军队迅速封锁了广场除南端外的所有区域。部队、卡车和装甲运兵车沿北侧边界排开,士兵们在其周围布防——不时向示威者开火。更多士兵占据了西侧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以及东侧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的台阶。博物馆台阶上至少有4000名士兵,配备AK-47步枪和长棍。到凌晨2:30,学生们已被三面包围,面对数万名士兵。
枪声不断从广场北端传来。在医疗帐篷附近停留的半小时里,我看到七名中弹学生被同伴抬进来。一名右胸中弹、血流如注的年轻人从西北角被紧急送来。
另有六人从东北方向被送来——那里一名公交车司机刚以自杀式方式试图用公交车撞击装甲车阻挡军队。士兵将司机拖下车带走,后来学生称其已被军队杀害。
为阻止军队进入广场或至少表达愤怒,示威者在北端点燃了一辆公交车和装甲车,这招致军队更密集的射击。
从凌晨2点到4点,局势陷入骇人的僵持。学生们拒绝离开纪念碑,高喊"我们不怕死”。在占据广场三周的台湾歌手侯德健通过纪念碑上的喇叭呼吁:“请大家用非暴力方式。“与此同时,路灯杆上的政府高音喇叭反复警告将采取一切手段清场:“如不撤离,安全无法保证。“学生喇叭则播放着激昂的《国际歌》——那晚这首共产主义颂歌被反复播放。而广场南北两端,枪声再度响起。
广场边缘的一些工人利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接近博物馆台阶上的部队并试图与他们理论。这种策略两周前曾奏效,上周五晚上也成功过,当时向天安门进发的士兵被友善的市民和平劝阻。但这次未能成功。一位驻华西方外交官推测,本周末进入广场的部队是来自北方不会讲普通话的少数民族士兵。
附近路沿上蹲着一位塑料厂工人,在昏暗中一根接一根抽烟。他说决定留在广场是因为"学生代表着全国人民的力量”。他还透露政府命令许多工人参加定于周一举行的亲政府集会,参与者将获得额外报酬和休假。“这该死的政府真恶心”,一位同样在守夜的商人说道。
凌晨四点,路灯熄灭,黑暗中装甲车驶过纪念碑。广场边缘的围观群众开始向南侧出口移动。学生们坚守原地,再次唱响了《国际歌》。
随后台湾歌手通过广播宣布:“我们已经取得伟大胜利”,并呼吁军方派代表与学生谈判。临近五点灯光复明,照见士兵们已起身持械,准备向纪念碑冲锋。军方警告称已接到最迟七点清场的命令。
凌晨5点,学生们宣布准备撤离。他们开始列队走下纪念碑台阶,高唱着校歌并高举校旗。士兵们快速逼近。5点05分,第一名士兵已抵达台阶顶端,步枪呈射击姿态。数百名士兵跃上台阶,推搡着仍在向下撤离的学生。在近距离枪口威逼下,学生们被迫向南行进,至5点20分纪念碑已完全被军队占领。士兵们立即开始行动:撕毁民主标语,向示威者架设的扩音器开枪射击。
装甲运兵车疾驰而来碾平帐篷,随后轰鸣着引擎追击撤退中的示威者——这些人仍不断回头张望。数千名增援部队开进广场,在毛主席纪念堂两侧及南侧边界列阵。不肯屈服的学生们高喊着"法西斯!法西斯主义!“向军队靠近,直到枪声再度响起。学生们持续呼喊着"打倒法西斯!““打倒李鹏!“的口号开始了返回校园的漫长跋涉。
此时朝阳初升,北京市民再次聚集。部分群众加入"法西斯!“的呐喊,更多人则三五成群站在门廊附近,焦虑地望向仍传来枪声的广场方向。方圆数里的街道上散落着夜战的残骸:碎玻璃、扭曲的自行车、压垮的栅栏,众多十字路口处还有燃烧的公交车架、卡车和倾覆轿车冒着浓烟。绝望的北京市民曾撬起人行道砖块作为武器,某些路段甚至挖倒行道树横亘路面作为路障。
沿着长安街前行约一英里,可见北京民众在军队占领期间所承受愤怒的最骇人见证——一具被剥去军装、遭平民夜间捕获后殴打致死的解放军士兵尸体。晨光中,人群围聚在尸体周围,向它吐口水并投掷砖块。
数分钟后,当装甲运兵车编队开始清理通往广场的通道时,人群在恐惧中四散奔逃。车队驶过后,人们重新聚集,却又在目睹至少35辆坦克疾驰编队冲向天安门时再度溃散。坦克轰鸣而过时,数十名青年冲上街道,向坦克投掷石块并对士兵厉声辱骂。围观群众起初因惧怕报复躲进巷弄,继而返回观望,最终竟为投石者欢呼助威。
这种暴怒源于民众多年来的被背叛感——他们被仅凭枪杆子就以人民名义执政的政府所欺骗。即便中国的民主起义未获其他成果,至少它已让中国共产党的赤裸本质暴露无遗。抗议高潮时,全国数百万民众与学生共同呼吁民主及随之而来的言论自由权利,要求摆脱路线统治,建立独立法治。当局最初以"坚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这类奥威尔式口号应对,最终却诉诸赤裸裸的屠杀。
然而这场起义的其他重要维度,或许仍将有助于瓦解这个荒诞的政党机器。这个五月本应是中国专制者向世界展示半开化面貌的荣耀时刻——他们借此获取贷款、援助及些许国际尊重。5月4日至6日,中国主办了亚洲开发银行年会;5月15日至18日则举行了盛大的戈尔巴乔夫峰会。
为了展现体面的东道主形象,中国领导人不得不对11亿国民的需求做出一定回应。因此,当胡先生去世后的抗议活动在四月下旬持续扩大并延续至五月中旬时,邓先生及其党内同僚无法简单地调遣坦克镇压。他们不得不允许示威活动继续。
中国人民将政府的虚伪转化为表达真实想法的难得机会,在群体规模中获得了短暂的安全感。共产主义的主要压制手段之一就是孤立和恐吓可能批评体制的个人。大多数人被终身分配到工作单位,每个单位都有常驻的政治监督员和告密者。信任陌生人很危险,而且由于没有明确的法治,任何人都可能随时成为党内路线最新转变或政治上有影响力的敌人的牺牲品。
过去六周,中国人民抓住机会相对自由地相互交流。他们得以尝试真正的政治辩论,并看到他们确实有潜力——如果能够以某种方式摆脱共产党的统治——建立一个民主社会。
中国较为自由的思想家现在可能面临一段恐怖时期。许多人已经受到逮捕威胁。北京政权已经严重损害了其国际地位,几乎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昨晚深夜,军队仍在进入北京,士兵们向平民人群开枪。
但对邓先生及其党内追随者来说,这次民主起义及其残酷镇压可能最终成为一场运动的第一次重大震动,有朝一日可能动摇共产主义的根基。周日早上,在距离现在占领天安门广场的坦克约半英里的地方,抗议者在幸存的其中一个路障处投掷石块并焚烧了一辆公交车。周日晚上,人们站在通往广场的一条道路边缘嘲笑不断开枪的士兵。根据一位西方外交官的目击描述,昨晚在北京西北郊区仍有民众在抗议。
天安门广场上的白色自由女神像在周日黎明前消失了。毫无疑问,当中国政府处理完其人民的事务后,这个整洁的广场将再次成为游客、来访贵宾和中国公众前来致敬中国光辉革命英雄的合适场所。那时,记住1989年的英雄们将非常重要,这些人在过去六周里多次呼喊:“告诉世界我们想要什么。告诉中国的真相。”
罗塞特女士是《亚洲华尔街日报》的社论版编辑。
1989年6月4日,一名学生抗议者在北京天安门广场的装甲运兵车冲破学生防线时设置路障。照片: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