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述帝国》评论:美索不达米亚的强权帝国 - 《华尔街日报》
Kyle Harper
亚述浮雕细节,描绘猎狮场景,约公元前645年。图片来源:阿拉米图片社在拜伦勋爵1821年的戏剧《萨丹纳帕路斯》中,这位同名的国王哀叹他的帝国荣耀终将湮没于历史:“时间将熄灭无数民族的记载与英雄事迹;将一个个帝国,如同这第一个帝国般,扫入虚无。“萨丹纳帕路斯的角色是对亚述巴尼拔的扭曲映射——这位古代亚述末代统治者之一。值得庆幸的是,剧中预言从未真正应验。尽管古代亚述的恢宏文明已从集体记忆的前景中褪去,却从未被时间彻底征服。埃卡特·弗拉姆的《亚述:世界首个帝国的兴衰》以宏大的叙事与引人入胜的笔触,重新唤醒我们对亚述历史地位的认知。
古代亚述的故事既是一部关于非凡延续性的史诗,也是一曲令人惊愕的短暂辉煌。亚述的历史绵延数千年:早在公元前三千纪,底格里斯河畔(今伊拉克北部)的亚述城就已形成明确的文化认同。这种认同历经古亚述时期(约公元前2000-1360年)、中亚述时期(约公元前1360-912年)和新亚述时期(公元前911-609年)始终未断。这些分期纯属现代建构——古代亚述人(其王表呈现的是直溯远古的连续谱系)定会对这种划分感到困惑。尽管文化延续性惊人,但古代亚述的历史意义主要体现在新亚述帝国戏剧性的兴衰上:其深远影响与相对短暂的存在形成鲜明对比。
最初,亚述并非军事强国。亚述城是作为贸易之都崛起的,作者称其为"古代近东的新加坡”。直到中亚述时期,野心勃勃的国王从统治该城的商业寡头手中夺取政权后,亚述才在巴比伦、赫梯帝国和埃及新王国等列强把持的帝国主义盛宴中争得一席之地。
但如同青铜时代晚期的诸多尝试,亚述帝国也遭遇挫折——周边文明的崩溃使其根基动摇,部落掠夺者更趁虚而入。弗拉姆先生写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部落开始缓慢而持续地渗透,逐渐逼近亚述核心地带,所到之处皆成废墟。“若故事在此终结,亚述人或许会像赫梯人一样沦为历史注脚。然而亚述帝国却浴火重生,比以往更加强盛。
在文明发源地,亚述人始终是后来者。正如希腊之于罗马,巴比伦之于亚述——在文明竞赛中拥有更悠久的积淀。这种对巴比伦的自卑情结带来诸多影响,最显著的是持续不断(虽鲜有决定性)的征战,直到公元前729年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取得重大胜利,同时加冕为亚述和巴比伦之王。
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公元前745-727年在位)的征服开启了亚述统治的黄金世纪。耶鲁大学教授弗拉姆认同拜伦笔下萨丹纳帕路斯的观点:亚述堪称世界首个帝国——“这个好战的多民族征服型国家划分为众多行省,致力于将海量资源从边疆输往政治中心”。其疆域横跨今伊朗至埃及,重新定义了帝国的标准。
亚述势力随之而来的黄金世纪,对那些承受其崛起冲击的民族而言难言辉煌。我们之所以知晓这一点,要归功于希伯来圣经。新亚述帝国的崛起颠覆了以色列的政治格局,而这一时期恰逢希伯来圣经的历史记载趋于具体化。据弗拉姆先生所述,圣经中提及"亚述"约150次,而新亚述帝国最后的都城"尼尼微"被提及次数不少于17次。
因此我们得以通过受害者的视角追溯亚述历史。例如先知那鸿就毫不掩饰对亚述商人的厌恶——“多如天上繁星,却如蝗虫般掠尽土地便振翅飞去”。亚述都城更被斥为"流人血的城”。然而亚述的影响力确实深远。弗拉姆先生甚至提出一个牵强的观点:亚述王权意识形态曾影响希伯来人对上帝的认知。
作者关于撒旦的论述则更具说服力。先知以赛亚与萨尔贡二世(公元前722-705年在位)和西拿基立(公元前705-681年在位)处于同一时代。以赛亚曾嘲讽前者猝死:“明亮之星,黎明之子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以赛亚书14:12)“换言之,这位亚述君王正是后世基督教观念中堕落天使——圣杰罗姆译本中的路西法——的遥远灵感来源。
希伯来作者的叙述固然片面,但他们的观点曾长期占据主流。过去两个世纪数十万亚述泥板楔形文字文献的重见天日,让我们得以从亚述人自身视角审视这段历史,这本身就是个激动人心的发现。这些文献非但未能消除关于亚述嗜血本性的传闻,反而佐证了其真实性。亚述纳西拔二世王曾自夸某次胜战后:“我生擒众多敌兵,或断其臂膀,或割其鼻耳四肢,又剜去无数兵卒双目,将其首级悬于城外树梢,更将众多少男少女焚为灰烬。“这种野蛮的雄性气概在著名的猎狮浮雕中同样显露无遗——蓄须的亚述诸王以令人惊叹的从容姿态,用长矛刺向龇牙咧嘴的猛兽。难怪先知约拿奉上帝之命前往尼尼微谴责亚述人的罪孽时,曾试图逃往天涯海角。
弗拉姆先生以冷静的笔触平衡了亚述帝国残酷政治与对日常生活的共情描绘。亚述巴尼拔是个施虐狂,但他也建立了当时世界上最宏伟的图书馆。楔形文字资料让我们得以生动洞察普通男女的生活体验——他们对子女健康的忧虑、对伴侣忠贞的担忧,为这个遥远文明注入了人性色彩。我们了解到,尼尼微的首席书记官(一位卓越却收入微薄的知识分子)曾抱怨自己"狭小"的住所破败到"连驴子都不愿踏入”。历史总是惊人地重复。
在亚述巴尼拔统治结束后的短短二十年间,亚述帝国的辉煌突然、彻底且永久地画上了句号。弗拉姆先生对各种解释进行了审慎分析,包括气候变化可能的影响因素。但不出所料,谜团依然存在。
拜伦笔下虚构的亚述巴尼拔对亚述成就将被遗忘的事实表现出超然态度。但古亚述人的记忆却顽强留存:他们既是圣经作者笔下的反派,古希腊罗马作家眼中的东方"他者”,也是拜伦等颓废浪漫主义者意料之外的英雄。考古学家的革命性发现不时引发关注热潮。而亚述历史更成为伊拉克民族主义的骄傲源泉(萨达姆·侯赛因爱情小说《扎比芭与国王》的主人公就借鉴了亚述王室原型)。伊斯兰国武装分子曾系统性地试图抹除这个不可征服的古文明的所有痕迹——值得庆幸的是未能完全得逞,这恰恰成为亚述理想顽强生命力的最后悲剧见证。
俄克拉荷马大学的哈珀先生是《地球上的瘟疫:疾病与人类历史进程》一书的作者。
刊登于2023年3月25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