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日报》：社交媒体无速效解决之道

社交媒体正深陷危机。埃隆·马斯克的推特虽仍在运营，但随着用户和广告商考虑撤离，其引擎已发出故障声。声誉受损的Meta公司——Facebook和Instagram的母公司——正通过削减成本来应对核心业务停滞，并为押注元宇宙的未经验证的投资筹措资金。中国旗下的TikTok正面临以国家安全为由日益加剧的审查。

许多人带着冷酷的满足感看待社交媒体这一清算时刻。多年来，倡导者、政治家和活动人士一直抨击网络平台的阴暗面——仇恨言论、恶意挑衅、虚假信息、对某些观点的偏见以及极端主义思想的滋生。从地方新闻的消亡到全球威权主义的兴起，社交媒体被指责为一切问题的根源。

但遏制社交媒体弊端的挑战与其优点密不可分。这些平台对言论自由、公共讨论、信息共享和人际联系带来的益处无可否认。近30亿人每天使用Meta的平台。绝大多数人登录是为了浏览图片和短视频，发现引发热议的新闻，或是与现实生活中无法经常交谈的更多朋友保持联系。人权活动家、记者、异见人士和积极参与的公民发现，社交媒体对于记录和揭露震撼世界的事件、动员运动和追究政府责任不可或缺。

插图：罗伯特·诺伊贝克尔社交媒体放大了人性的善恶两面。若你痴迷足球、编织或爵士乐，它会推送海量视频、图片和文字来助长这些热情；若你沉迷威权主义或未经证实的医疗手段，同样的算法机制（至少在自主运行时）会将相关内容精准投喂。当你的社交圈为某项事业集结时——无论是捍卫民权还是颠覆政府——系统总会发送信息试图将你卷入。

研究显示，煽动性内容在网络中的传播速度与广度远超温和信息，且更能激发用户的持久互动。原始算法因此更青睐尖刻言论和阴谋论，而非家庭照或萌宠视频。对社交媒体公司而言，保留这些有害内容显然有利可图。

改革者与监管者的核心目标，是找到区分社交媒体赋能性与危害性的方法。尽管立法机构多年起草法案、硅谷持续修改代码、科技会议反复研讨，至今仍未找到有效解决方案。

症结在于，许多讨论者执着于简单口号：“言论自由绝对主义”、“零容忍”、“废除算法"或"撤销230条款”（1996年《通信规范法》第230条，免除平台对用户言论的责任）。这些口号均非真正全面的解决之道。马斯克曾试图通过取消内容护栏来捍卫言论自由，却导致推特上仇恨与虚假信息激增，使用户和广告商大量流失。情急之下他仓促调整，既恢复旧规又制定新策，结果各方都不满意。

认为存在一种能解决社交媒体所有或大部分问题的单一方案，这种想法纯属幻想。唯一可行的途径，尽管费时费力且不尽如人意，是通过反复试验来减轻社交媒体的危害，这需要科技公司、国会、州政府、法院、研究人员、民间社会组织甚至多边机构的共同参与。实验是唯一站得住脚的策略。

早在马斯克开始他对推特杂乱无章的改革之前，其他主要平台就已着手限制其服务带来的危害。2021年，我受邀加入Meta的监督委员会，这个由22名专家组成的机构负责审查Facebook和Instagram的内容决策。作为美国笔会的首席执行官，我曾参与记录未经约束的虚假信息和网络骚扰如何限制社交媒体上的言论自由。我知道必须采取更多措施来遏制一些人所说的"合法但恶劣"的网络内容。

监督委员会由学者、记者、活动家和公民领袖组成，并通过各种财务和行政保障措施与Meta的企业管理层隔离。批评者担心该委员会只是一个宣传噱头，旨在保护Meta免受理应受到的批评和监管。我也持怀疑态度。但我认为不能信任营利性公司来监督庞大的数字公共领域，也知道呼吁世界各国政府微观管理网络内容会被某些人视为压制异议的邀请。我的结论是，虽然监督委员会不是万灵丹，但值得一试。

插图：罗伯特·诺伊贝克该监督委员会仍处于实验阶段。其最具价值的贡献在于建立了一套前所未有的内容审核判例体系。委员会针对一系列棘手问题发表了意见。例如，它判定某些关于埃塞俄比亚内战的Facebook帖子可因煽动暴力被禁止，但也裁定一名乌克兰用户将俄罗斯士兵比作纳粹的帖子不构成仇恨言论。在目前已发布的37项裁决中，委员会均援引国际人权法和Meta自称的价值观，出具了详尽意见书。这些意见本身标志着在建立以公共利益为导向、可理解可审查的内容审核机制方面迈出了重要一步。

最终，Meta监督委员会及类似机制的价值，将取决于能否促使社交媒体平台将其核心运作机制置于监督之下，并落实推动持久变革的建议。Meta允许持怀疑态度的独立专家深入调查其业务并提出批评，这一点值得肯定。但委员会有时仍难以获得问题解答。令人担忧的是，该公司已悄然阉割了Crowdtangle分析工具——这正是委员会和外部研究者用以监测平台趋势的重要工具。Meta能随意关闭这些观察其运营的宝贵窗口，这一事实凸显了通过立法保障透明度及公众数据获取权的必要性。

这种开放性是去年国会提出的两项重要立法的核心。《平台责任与透明法案》将迫使平台向研究人员披露数据，而《数字服务监督与安全法案》将在联邦贸易委员会设立一个拥有广泛权力和资源的部门。但立法进展缓慢，拜登总统正确地呼吁国会行动起来，开始追究社交媒体公司的责任。

这些法案旨在解决促进监管试错的两个先决条件：确保数据获取和建立监督能力。只有撬开社交媒体运作的黑匣子——算法的运作方式以及问题内容的传播路径和速度——监管机构才能履行职责。与许多形式的商业监管（包括金融市场和制药业）一样，监管机构只有在能够看到正在发生的事情并得到问题的答案时才能发挥作用。

监管机构还需要在处理公司问题时建立肌肉记忆。尽管我们已经超越了2018年参议院听证会的场面，当时立法者询问马克·扎克伯格如何通过免费服务赚钱，但只有经过培训、专业且专注的监管机构——其中大多数应从硅谷招募——才能跟上世界上最复杂的工程师和编码人员的步伐。通过从这些结构性方法开始，联邦立法者可以推迟进入充满争议的特定内容措施领域，这些措施将引发第一修正案的担忧。

时任Facebook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于2018年4月在美国国会作证。图片来源：Andrew Harnik/Associated Press各州新出台的法律已清晰体现出内容专项监管的固有难度。当美国第五巡回上诉法院分歧严重的合议庭裁定支持得克萨斯州禁止企业基于政治意识形态删除帖子的法律时，那些认为保守派声音被科技公司不公正压制的人们取得了一场胜利。第十一巡回法院则持相反立场，支持了对佛罗里达州州长罗恩·德桑蒂斯推动的类似法律的质疑。社交媒体平台强烈反对这两项措施，认为其侵犯了企业的言论自由权和经营自主权。

本任期最高法院预计将就得州和佛州案件中的冲突裁决作出裁定。两项法律目前均被暂缓执行，其实际市场影响尚未得到检验。根据最高法院的判决结果，我们或将知晓企业是否愿意在严苛限制下运营——即对标记为虚假信息、仇恨言论或恶意挑衅的帖子丧失自由处置权。一种复杂的地域割裂局面正在显现：用户跨越州界时帖子可能消失，或某些热门平台因无法或拒绝遵守地方法规而在特定州被禁用。若以埃隆·马斯克在推特的做法为参照，以消除反保守偏见为目标重构内容审核机制，实则是项棘手的提案。

影响内容审核的监管实验应谨慎采用，目的是在重新授权前进行评估和调整。例如，已有众多呼声要求废除第230条，使社交媒体公司对其用户发布的内容承担法律责任。此举将迫使平台在内容发布前进行法律审查，这一改变将消除我们所熟知的社交媒体的即时性和自由流动性。

但这并不意味着第230条应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为鼓励平台管控有害内容而削减或增强第230条的提案值得仔细考量。此类变更不仅需评估其对网络滥用的影响，还需考量其对言论自由的影响。最高法院将在本审理期内听取两起关于平台放大恐怖主义内容责任的案件，相关裁决可能为彻底改革第230条打开大门。

在美国进展迟缓之际，其他地区的社交媒体监管立法实验正在快速推进。德国2018年通过的法律规定，大型平台若未及时删除包括仇恨言论在内的"明显非法"内容，将面临数百万欧元罚款。人权与言论自由倡导者普遍批评该法律对言论产生了寒蝉效应。

更具雄心的监管措施即将在整个欧洲显现影响。欧盟《数字服务法》将平台托管已知非法内容的"有条件责任"编入法典。该法律主要针对Meta和谷歌等硅谷巨头，将于2024年春季全面生效，将强制大型平台向研究人员开放数据，并披露其算法运作原理、内容审核决策流程及广告定向投放机制。该法律高度依赖"共同监管"模式，由当局监督包含学术界、 advocacy groups、中小科技企业及其他数字利益相关方的新机制。这一设置承认了监管机构缺乏单独行动所需的技术专长。

欧盟的另一项配套法律《数字市场法案》将于今年五月生效，其针对对象是所谓的"守门人"——那些规模最大的在线服务平台。该法案将实施新的隐私保护限制、反垄断及产品捆绑约束，并规定平台有义务让用户能更便捷地切换应用程序和服务，同时带走自己的账户和数据。

这些措施将从根本上重塑主要平台在欧洲的运营模式，并产生强大的全球连锁反应。批评者指责《数字服务法案》将压制言论自由，迫使平台成为政府审查的延伸。反对者则认为《数字市场法案》会延缓产品开发进程并阻碍竞争。

欧盟新法规凸显了社交媒体监管的"金发姑娘困境"——几乎任何监管方案都会面临两难指责：要么被批评压制过多有价值言论，要么被指未能有效遏制有害内容；要么被指控给予社交媒体公司无限自由，要么被指责扼杀创新；要么监管过度，要么监管不足。要取得平衡需要时间，需要对措施实际效果进行细致可靠的研究，并保持调整、修正和重新评估的开放态度。

无论采用何种监管框架，内容审核策略都必须警惕快速演变的威胁，避免陷入"打上一场战争"的思维定式。2020年打击选举虚假信息的行动，主要聚焦于四年前困扰政治进程的外国干预，却基本忽视了国内数字运动煽动叛乱并试图颠覆选举结果的力量。

人工智能的飞速发展使机器人能够模仿人类，这可能规避隐私和安全防护措施，让你更难辨别网络交流对象的真实身份。平台需要被督促监控新威胁，并向研究人员和监管机构披露这些威胁，以便社交媒体生态系统能考虑如何应对。

要确保数字领域安全、友好且具有教育意义，没有一蹴而就的解决方案。相反，我们必须致力于在系统发展过程中不断微调。最终结果将类似于任何复杂的监管体系——包含部分自我监管、部分共同监管和部分自上而下的监管，且不同司法管辖区存在差异。面对民主、公共卫生和集体理智面临的紧迫威胁，这种方法可能看似不尽如人意，但它最终将引导我们在承认社交媒体存在缺陷的同时，负责任地与之共存。

诺塞尔女士是美国笔会首席执行官，著有《敢于发声：为所有人捍卫言论自由》。

刊登于2023年1月21日印刷版，标题为《正确对待社交媒体没有捷径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