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间谍还是乌克兰英雄？丹尼斯·基里耶夫的离奇死亡——《华尔街日报》

俄罗斯入侵数日后，乌克兰情报人员在基辅市中心的人行道上放置了一具后脑勺有弹孔的尸体。

死者是45岁的银行家丹尼斯·基里耶夫，因叛国罪被处决。乌克兰国家安全局（SBU）官员称，基里耶夫因涉嫌为莫斯科从事间谍活动而遭枪决。

然而在基里耶夫尸体被抛弃数日后，他却以英雄身份下葬，长眠于乌克兰首任外墓旁。据乌克兰军情局局长基里洛·布达诺夫将军透露，基里耶夫曾从俄罗斯线人处传递情报，帮助乌军在今年二月成功保卫首都。“若非基里耶夫，基辅很可能已经沦陷。“将军表示。

2022年2月24日俄军入侵首日，乌克兰布罗瓦里遭导弹袭击的军事基地。图片来源：《华尔街日报》Christopher Occhicone2022年2月24日，基辅地铁站内躲避空袭的一家人。图片来源：《华尔街日报》Christopher Occhicone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签署文件，追授基里耶夫先生"捍卫国家主权和国家安全的杰出贡献"勋章。

多年来，俄罗斯投入相当于数十亿美元的资金渗透乌克兰政界和情报圈，试图分化乌克兰间谍机构的忠诚度，并建立特工网络以便莫斯科决定夺取该国时使用。过去几十年的政治腐败也侵蚀了公众信任。俄罗斯官员未回应置评请求。

基里耶夫先生在不同时期似乎分属对立阵营。他放弃了西方金融机构的职业生涯，转而为两位与亲俄乌克兰政客关系密切的富豪兄弟管理资金和资产。这份工作为基里耶夫带来了房产、车队以及希腊和巴黎的度假生活，但也让担忧俄罗斯影响力的官员和同事对他的声誉产生质疑。

丹尼斯·基里耶夫去年因"捍卫国家主权和国家安全的杰出贡献"被追授勋章。图片来源：基里耶夫家族布达诺夫将军表示，基里耶夫在职业生涯后期与欧洲情报机构及俄罗斯军政官员建立了联系。他还同意代表基辅参加俄乌早期停火谈判，这是一项高风险、高调的任务。一位朋友说，基里耶夫"很享受扮演007的角色”。

2月24日的入侵行动考验了俄罗斯的投资与乌克兰的抵抗。游走于两国之间的基里耶夫先生，被夹在了中间。

本文基于金融与情报文件，以及对美国和乌克兰政府官员、乌克兰安全机构现任及前任成员，以及基里耶夫先生的家人、朋友、保镖和商业伙伴的采访撰写而成。

生财之道

基里耶夫先生出生于基辅，职业生涯始于西方银行在当地的分支机构，包括里昂信贷、花旗银行和荷兰国际集团。

据共事者描述，他体格魁梧、性格外向，善于处理客户关系，能流利使用乌克兰语、俄语、法语和英语。

据该机构前负责人透露，2003年他的一位亲戚出任乌克兰安全局（SBU）副局长，该机构是苏联时期克格勃的主要继承者。身边人称这层关系点燃了基里耶夫对间谍活动的兴趣。批评者指称，目前正接受政府审查的SBU长期受莫斯科影响。该机构拒绝置评，并否认这一指控。

丹尼斯·基里耶夫。图片来源：雅娜·谢米托茨卡娅2006年，基里耶夫开始为来自乌克兰东部亲俄地区顿涅茨克的政商界人士安德烈·克柳耶夫和谢尔希·克柳耶夫工作。这对通过金属与房地产积累财富的兄弟，与后来成为乌克兰总统的亲俄政治家维克托·亚努科维奇关系密切。

2015年，美国对安德烈·克柳耶夫实施制裁，指控其试图破坏乌克兰民主。记者未能联系到他和谢尔希·克柳耶夫置评。

基里耶夫的遗孀表示，丈夫曾含糊解释过为何选择与亚努科维奇圈子的人共事。“我们无法用其他人替换这些人，只能接受现状”，她回忆丈夫这样说道。

亚努科维奇执政期间，安德烈·克柳耶夫担任乌克兰国家安全与国防委员会秘书及第一副总理。据知情人士透露，基里耶夫借助克柳耶夫兄弟的人脉，在国有银行担任高管职位，并曾与SBU情报主管在喀尔巴阡山脉狩猎大型猎物。他出行时随身带着从SBU精锐部队雇佣的保镖。

乌克兰前总统维克托·亚努科维奇的核心幕僚安德烈·克柳耶夫在2014年新闻发布会发言。图片来源：Sergei Ilnitsky/EPA/Shutterstock多年来，基里耶夫建立了跨国关系网。据同行的友人透露，在俄罗斯海军节期间，他曾在克里米亚与俄安全部门将领把酒言欢，并能直呼其中许多人的名字。

2014年，反对俄罗斯政治影响的民众起义使乌克兰陷入危机。基辅爆发暴力抗议，亚努科维奇与SBU局长及十余名高层官员逃往俄罗斯。据基里耶夫的同事所述，克柳耶夫兄弟也移居俄罗斯，而基里耶夫则协助他们在基辅管理部分资产。

在混乱期间，俄罗斯夺取了克里米亚并在乌克兰东部煽动叛乱。据其安保负责人所述，当乌克兰军队与俄罗斯支持的民兵爆发战争后，基里耶耶夫先生为基辅方面作战的志愿旅购置了装备。他向亲友痛惜乌克兰因强大邻国的钳制而无法发挥潜力。

2019年泽连斯基当选总统时，据遗孀和银行同事透露，基里耶耶夫曾入围一家大型银行的行长候选名单但最终落选。新闻报导和电视节目对其国家忠诚度提出质疑，其遗孀称他将这些报道斥为诽谤。

2021年，基里耶耶夫在俄乌商业与安全交叉领域的特殊地位引起了布达诺夫将军的注意，当时这位新任乌克兰军情局（GUR）局长刚上任不久。

“我不会去”

多年前，特种兵出身的布达诺夫将军曾在马里兰州沃尔特·里德国家军事医疗中心疗养战伤，期间结识了美国情报官员。一位美国前高官表示，他逐渐成为抗衡俄罗斯在乌安全局（SBU）影响力的可靠对话者。

2021年春，当俄军开始在乌边境集结时，布达诺夫将军称他将基里耶耶夫传唤至位于第聂伯河半岛、代号"岛屿"的乌军情局总部。

乌克兰少将基里洛·布达诺夫去年五月在基辅的办公室。照片：《华尔街日报》的Manu Brabo布达诺夫将军说，他向基里耶夫先生的爱国情怀发出呼吁，并请求他利用其金融和安全领域的人脉尝试渗透俄罗斯军事情报机构。“他拥有必要的人际圈，金融交易都是通过他进行的，”将军表示，“因此他能与所有人沟通，包括极具影响力的人物。”

出于责任感以及对秘密行动世界的好奇，基里耶夫先生同意参与行动。 一支安保团队开始驱车将基里耶夫送往距基辅以东300英里的哈尔科夫。据布达诺夫将军和基里耶夫的一名保镖所述，他与另一名乌克兰情报人员将在那里换乘另一辆车越境。

据其安保团队成员透露，他通常会在几天后返回，漫长的车程中常叼着雪茄向布达诺夫将军汇报情况。

“他获取了各方面的情报，”将军说，“特工世界与金融世界总是相互关联，就像犯罪世界一样，至少在我们国家是如此。”

乌克兰少将基里洛·布达诺夫（左）与丹尼斯·基里耶夫握手的未注明日期照片。照片：乌克兰国防部情报总局2021年秋天，当美国军方和情报机构开始警告俄罗斯的威胁时，基里耶夫先生从他的消息来源得知莫斯科正准备入侵，布达诺夫将军说，他是乌克兰第一个发出警报的人。

去年1月22日，英国外交部表示，俄罗斯正在考虑让基里耶夫先生的前上司之一安德烈·克柳耶夫加入莫斯科将在乌克兰建立的傀儡政府。2月，随着入侵似乎迫在眉睫，数百万乌克兰人开始向西逃往国外避难。

2月18日，基里耶夫先生计划与妻子和儿子离开乌克兰前往法国阿尔卑斯山进行年度滑雪旅行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家很晚。“我不去了，”基里耶夫先生告诉他的妻子。她试图改变他的想法。

“如果我去度假，”她回忆丈夫的话，“我将无法直视自己。”她和儿子没有他，独自飞往法国。

争取时间

五天后，2月23日下午，基里耶夫先生向布达诺夫将军提供了新的情报：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刚刚下令在凌晨发动入侵。

布达诺夫将军说，基里耶夫先生还知道攻击的主要地点。

2月24日上午8点，俄罗斯攻击直升机低空飞行，在基辅以北几英里的安东诺夫机场降落部队。克里姆林宫计划征用该机场，运送部队和设备以攻击首都。

布达诺夫将军表示，基里耶夫的线报为乌克兰争取了宝贵的几小时，得以调遣部队抵御俄军进攻。经过与俄军的激烈交火，机场被摧毁至入侵者无法使用。

2022年2月24日，乌克兰某居民区可见安东诺夫机场战事的硝烟。图片来源：丹尼尔·莱亚尔/法新社/盖蒂图片社2022年2月27日卫星图像显示基辅北部安东诺夫机场遭空袭和战斗后的损毁情况。图片来源：MAXAR/法新社/盖蒂图片社随着俄军速战计划受挫，双方安排在白俄罗斯举行停火谈判。由于基里耶夫认识俄方代表团两名成员，布达诺夫将军询问他是否愿意参加。将军押注于基里耶夫的人脉能为乌克兰争取喘息之机，为防御部署争取更多时间。

基里耶夫明白在冲突中公开露面风险巨大，本不愿前往。多年来他在两国间经营人脉，而战争迫使他必须表明立场。

“真见鬼，“他对安保团队成员说，“既然祖国需要，我去。”

据协助该代表团的前乌克兰安全局反间谍官员透露，基里耶夫与国防部长等官员组成谈判小组，准备从基辅火车站启程。

2月28日基里耶夫先生坐在谈判桌前的照片让许多认识他的人感到惊讶，包括仍滞留国外的妻子。他并未向她透露此事。

“他在那里露面后，所有人都清楚了他与特殊部门的关系，“布达诺夫将军说，“遗憾的是当时形势危急，我们必须冒险。”

2月28日白俄罗斯举行的乌俄停火谈判中，丹尼斯·基里耶夫（左二）出席。图片来源：俄罗斯驻白俄罗斯大使馆/塔斯社/Zuma Press基里耶夫从白俄罗斯返回后与布达诺夫将军进行了数小时会面。据其安保团队成员透露，基里耶夫意识到危险处境，离开时情绪阴郁。

数日后，一位朋友在基辅北郊的家中拜访基里耶夫。这位朋友称，当时基里耶夫手持大口径猎枪，表示前几晚曾用其射击靠近住所的俄罗斯特工。

当俄乌双方同意于3月3日举行第二轮谈判时，布达诺夫将军再次说服基里耶夫参加。

据布达诺夫所述，在白俄罗斯谈判前夜，基里耶夫接到乌克兰安全局反间谍部门负责人波克拉德办公室的电话。负责抓捕涉嫌为俄工作的情报安全人员的波克拉德要求会面。波克拉德及安全局发言人以国家机密法为由拒绝对本文置评。

基里耶夫先生在其私人安保团队和军事情报人员的陪同下驱车前往基辅火车站，准备前往白俄罗斯。他告诉保镖们，自己可能在途中被捕。据其安保团队的一名成员透露，他说：“不要干预。”

一行人驱车前往基辅市中心，在圣索菲亚大教堂附近停下。几辆载有乌克兰安全局（SBU）特工的面包车驶来，命令军事情报人员和基里耶夫的保镖们交出武器。基里耶夫被带上一辆面包车。当面包车驶离时，他的安保人员匍匐在街道上。

大约90分钟后，军事情报人员被召至现场，发现了基里耶夫的尸体。

德尼斯·基里耶夫的相框照片安放在他在基辅的墓地上。照片：《华尔街日报》的Joseph Sywenkyj负责此类凶杀案的乌克兰国家调查局拒绝置评。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基辅政府清除了安全部门中的俄罗斯同谋。“我没有时间处理所有的叛徒，”泽连斯基先生在3月份说。“但他们都将逐渐受到惩罚。”

7月，泽连斯基解雇了乌克兰安全局局长，并撤职或起诉了该机构的数十名将军，指控他们在俄罗斯入侵中扮演了角色。乌克兰对涉及政府官员的650多起叛国案件展开了调查。

基里耶耶夫先生以军礼安葬于基辅的拜科夫公墓，长眠于乌克兰英雄墓群之中。他的遗孀于12月短暂返回基辅，三次前往墓前祭奠，最后一次是在离境途中。

致信请联系布雷特·福雷斯特，邮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刊登于2023年1月19日印刷版，标题为《乌克兰间谍之死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