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止的画面》评论:珍妮特·马尔科姆的时光快照 - 《华尔街日报》
Elizabeth Winkler
手持相机的珍妮特·马尔科姆,日期不详。图片来源:作者提供珍妮特·马尔科姆以对传记事业的深刻不信任而闻名——她将其描述为"那种傲慢的欲望,想要将叙事强加于传记研究海岸上冲刷而来的零碎人生片段"。那些零散碎片——我们遗留的信件、给他人留下的印象——并非人生的全貌。我们生命的本质随我们一同消逝。“这正是死亡的恐怖与悲哀,也是传记不可避免流于肤浅的原因,“她写道。传记核心的缺陷——它对知识的僭越、对客观性的妄想——更因其好事之徒的特质而加剧:传记作者"如同职业窃贼,破门而入,翻找那些有理由认为藏有珠宝钱财的抽屉,然后得意洋洋地带着赃物离去”。
这些尖锐批评在其多部作品中均有阐述(此处引文分别出自《两种生活:格特鲁德与爱丽丝》《阅读契诃夫:一段批评之旅》及《沉默的女人:西尔维娅·普拉斯与特德·休斯》),或许暗示着自传作者会轻松些。他们掌握的远不止零碎片段,理应知晓自己生命的本质,且并未越界——他们主动邀请窥探者进入。但马尔科姆剖析叙事的非凡能力同样适用于自传。在2010年发表于《纽约书评》的《关于自传的思考:来自一部被放弃的自传》一文中,她反思了书写自我的风险:记忆的局限,看清自我的艰难。“我感到束手束脚。我无法像记者书写他人那样书写自己。”
然而,2021年6月以86岁高龄离世的马尔科姆,这次写的是她自己。这部遗作《静止的画面:关于记忆与摄影》是一部极具马尔科姆特色的作品,她在书中既反思又抗拒着自传体裁的传统框架。全书围绕一系列照片展开——这种结构恰如其分。马尔科姆1960年代在《纽约客》开启职业生涯时,负责撰写室内装饰、设计和摄影专栏。这些虽是"女性专版”,却成为她锤炼视觉描述能力的训练场。对影像的敏锐观察始终是她新闻写作的鲜明特征。正如她接受采访时所言:“记者就像精神分析师,要在表层——没错就是表层——筛取真知的金粒。‘深度’的隐喻(比如深层心理学)是错误的……无意识就明明白白地浮在表面。”
马尔科姆逐一解读精选的照片:三岁时坐在布拉格门阶上的自己(“我不认为那个孩子是我。没有任何身份认同感”);1939年与父母乘火车逃离布拉格的场景(“就像零星昆虫逃离杀虫喷雾”);那些构成她成长背景的捷克亲戚与难民们的快照;还有她几乎遗忘的夏令营伙伴。成年后的照片包括她的演讲教练——“希金斯教授”,这位教练曾为她出庭作证做准备,当时她因报道精神分析学家杰弗里·马森而被控诽谤。阅读时仿佛坐在她客厅里,一起翻看家庭相册。“人生经历就像照相底片,“她写道,“只有少数能进入显影液成为照片,那就是我们所谓的记忆。”
这种方法看似简单,甚至显而易见,却巧妙地让她避免了对自己的人生强加单一叙事。(正如我们无法对他人生活强加叙事,对自己的人生亦是徒劳。)相反,她向我们展示的片段更接近我们真实回忆生活的方式——那些零散而不连贯的画面。童年时撒花瓣的随机记忆异常鲜活,而在美国第一年的时光却"几乎一片空白”;糖果店里朋友某个下午的平凡话语历历在目,更重要的对话却已消逝——“这又是记忆任性妄为的例证”。她艰难地试图捕捉父母的形象:“卧室门锁难道不是永远阻隔着我们的好奇,将我们困在怀疑的走廊里?“她沉思着回忆录写作的困境,如何从不确定的记忆中构建叙事。简而言之,她的故事始终是关于故事本身的建构。
马尔科姆的诀窍是通过直接讨论来解开叙事中的症结。这些症结于是成为她的主题,且总是引人入胜。她尤其擅长捕捉道德困境,比如记者与受访者之间微妙的关系。“每个尚未愚钝或自负到看不清状况的记者都知道,自己所做之事在道德上站不住脚,“她在《记者与杀人犯》中写道。回忆录作者的顾虑与此相关:记者榨取受访者后又背叛他们,而回忆录作者则可能暴露所爱之人的秘密或玷污他们的形象。马尔科姆划清了界限:她告诉我们有些关于父亲的记忆选择保留;她隐瞒了与一套意大利瓷器和一段婚外情有关的个人秘密。我们得以意识到回忆录的留白之处,以及她剪辑人生的选择性方式。正如她早前的书籍和文章,她的存在时刻提醒着我们:所见皆经过新闻(或回忆录)叙述者"我"的过滤。这种提醒也是她叙事伦理的一部分:“不存在绝对冷静的观察者,“她在另一次访谈中说,“每个叙事都渗透着叙述者的偏见。”
马尔科姆的身影始终贯穿于她的文字中,却始终带着一丝神秘色彩。这部回忆录的部分乐趣,就在于能稍微多了解她一些。(但也只是稍微。我们从未直视过她。我们看到的是她凝视自己与他人的影像。即便在自述时,她依然若即若离。)另一重乐趣则来自阅读珍妮特·马尔科姆笔下那些如经典小说开篇般的新句子——坚硬、闪耀、不可撼动的真理。比如她这样描述家族传承的捷克式幽默:“所有幸福家庭都相似,在于孩子们天真怀抱着优越感的幻象”;关于童年游戏:“坐在门阶上热切等待轮到自己时,我体验到一种如同认出喜悦面容的感觉”;谈及死亡:“我们每个人都是濒危物种。当我们死去,属于我们的物种也随之灭绝。世上再不会存在与我们相似的存在。“最后这段话出现在描写她父亲的段落里,但读者很难不联想到马尔科姆本人:一个濒危物种。这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她。
温克勒女士的著作《莎士比亚是女人与其他异端邪说》将于五月出版。
本文发表于2023年1月7日印刷版,原标题《记忆的惊鸿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