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金公司研究院、中金研究院：中国产业链风险-中金公司研究部、中金研究院
【文/中金公司研究部、中金研究院】
中国企业已是全球供应链的重要参与者。2020年外商投资企业承担中国进出口贸易的39%，且在汽车（53%）、计算机通信电子设备（47%）等行业中收入占比尤其较高。通过参与跨国企业主导的国际分工，中国企业与跨国企业互为供应商与采购方，中国已成为全球供应链上的重要节点。
在全球供应链重塑的趋势下，链上的中国企业面临产业转移和断供两种产业链风险。一方面，全球供应链的分散化布局，以及回岸、友岸等供应链调整趋势使位于上游的中国企业面临外资产业转移风险；另一方面，当前外部环境使上游供应链脆弱性增加，下游中国企业面临更高的断供风险。
上游中国企业面临产业转移风险
供应链重塑加快产业转移。新冠肺炎疫情、地缘政治和绿色转型引发供应链重塑，其首要潜在影响为跨国企业减少在华供应链布局，加速产业转移，这主要波及中国上游供应商。
地缘政治方面，首先，出于国产保护的目的，部分国家对所有进口来源国无差别地提升进口关税，这将促使核心企业（包括中国企业）为了获取当地市场而把部分生产环节转移到本国。
其次，中美贸易摩擦以来，针对中国特定产品的进口关税使核心企业为了规避壁垒，既可能选择回岸，也可能选择友岸和近岸。
此外，全球地缘政治事件频发以及全球供应链“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特性，可能促使一些跨国企业自发地将供应链网络向本国收缩，以减少地缘政治显现风险。
从数据上看，根据咨询公司科尔尼2022年的调查，76%的受访制造业美企高管表示，所在企业已经（过去3年内）或将要（计划未来3年内）把制造业回岸付诸实践。同时，在减少对华供应链依赖的目标驱动下，美国制造业向友岸和近岸转移也显露趋势。2018—2021年，美国来自中国的制成品进口额和进口占比均有所下降，而从越南等亚洲国家（友岸）和墨西哥（近岸）的进口占比有所上升。
美国从中国制成品进口额和占比下降（2018年和2021年）
资料来源：Kearney（2022）、中金公司研究部
（注：科尔尼定义的亚洲低成本国家或地区共含14个经济体，包括中国，上图将中国与其他13个国家或地区分开展示。）
值得注意的是，产业转移风险主要针对在高技术领域、对中国产业发展溢出效应较强的外资企业迁出。
近十年来，中低技术行业的在华外资企业数量明显下降，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内资企业技术进步带来的竞争压力。在这种情况下的外资迁出并不构成产业链风险。会引发产业链风险的产业转移主体具备高技术和溢出效应强两个特征。
一方面，通过中断技术扩散，这些外资迁出不利于中国企业的技术进步；另一方面，由于较强的经济带动效应，一旦这些外资将中国直接供应商排除在外，供应链上多层级甚至不同部门的中国供应商或面临需求大幅下降，进而引发失业和经济增速放缓。
应对产业转移风险，中国内需释放有助于持续吸引外资。
从跨国企业来华因素看，跨国企业在华策略可以分为世界工厂（In China，For World）和服务中国本土市场（In China，For China）两类。“In China，For World”是指传统国际纵向分工，即中国凭借低成本优势为全球企业提供制造环节服务，中国制造的产品主要出口海外市场，而非进行国内销售。“In China，For China”是指跨国企业的在华业务主要是为中国本土客户提供产品和服务。
面对逐渐上升的劳动力成本，以及外部环境所引发的跨国企业减少在华生产或采购倾向，中国作为世界工厂对外资的吸引力可能下降，部分生产环节或移出中国，但中国较大的需求规模可形成缓冲，持续吸引服务中国本土市场的外资。
事实上，当前跨国企业的主要在华策略已开始从世界工厂向服务中国本土市场转变，在华业务良好的财务回报是外资留在中国的主要原因。
1998—2013年，中国工业企业微观数据显示外商投资企业的外销比重呈下降趋势，即更多外商投资企业的产品销往中国本地市场。我们将出口交货值占产值比例超过50%的企业定义为外销为主企业，1998—2013年，外资企业外销为主的比重从39%下降至33%。
根据上海美国商会的调查，2021年，53%的受访企业在华策略是为中国本土市场生产或采购，另有12%的企业是向中国出口产品，仅有18%的受访企业的主要在华策略是为海外市场提供产品（即将中国视为世界工厂）。
过半受访企业在华策略为服务中国本土市场
资料来源：《上海美国商会中国商业环境调查》（2020年，2021年），中金公司研究部。
在标普500指数成分股中，2010年以来在华业务比例最高的50家企业利润率持续高于没有海外业务的本土企业，2016年后高于整体海外业务比例最高的50家跨国企业。一方面，这反映出在华跨国企业近十年进行高端化、大型化转型，逐步退出低技术、低收益率领域；另一方面，在华业务比例企业的高利润率反映出中国市场创造良好财务回报的能力，这是外资进入中国、留在中国的主要原因。
2016年后在华业务比例最高的标普500上市公司利润率表现，好于其他海外业务比例最高的企业
资料来源：FactSet，中金公司研究部
（注：EBITDA为税息折旧及摊销前利润，MA为移动平均线。）
下游中国企业面临断供风险
对于位于下游的中国企业，当前外部环境使上游供应链的脆弱性增加，供应链断裂和延迟风险提升。
一方面，疫情及气候变化可能造成全球或区域性的生产和物流中断，影响中国企业的上游供应商；另一方面，地缘政治可能增加关键原材料和中间品的供给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包括外国供应商直接对中国企业断供、交付延迟以及外国政府限制对华出口等。中国下游产业所需的一些关键投入品国产化率低、产品可替代性弱、上游生产集中度高，例如铁矿石、高端机床、显示材料、半导体材料等，这些产品的供给受阻对下游企业生产影响较大。
此外，由于中国已经深度融入全球供应链，复杂的国际环境也可能间接影响中国企业。例如，氖气是制造芯片的重要原材料，由于乌克兰是全球高纯度氖气的主要生产国，2014年的克里米亚危机使全球氖气供应陷入短缺，对各国半导体企业生产造成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中国企业需要关注可能重复发生的、造成长期影响的、具有产业针对性的供应链风险因素，并形成风险应对方案。
当前全球供应链是以效率为导向构建的，由于供应链调整需要成本，并非所有可能造成供应链受损的潜在风险因素都需要企业调整供应链，例如偶发且影响范围有限的自然灾害。
然而，当潜在风险因素可能造成重大且长期的影响，或可能重复发生时，即便风险管理措施在短期可能会使企业牺牲部分经济效益，企业也应该有所准备。一些常规风险管理举措可以帮助企业降低供应链断裂带来的损失，包括增加库存、增加标准化模块、提高物流效率、分散供应商等。
面对供应链断裂，企业在短期和长期的应对方案也有所不同。以2019年日本对韩国实施的半导体材料出口管制为例，由于相关材料生产高度集中于日本企业，且光刻胶（易变质）和氟化氢（剧毒）不可大量囤积，短期内，韩国企业的应对方案包括向中国大陆及中国台湾替代供应商增加采购、从日资海外企业采购等。但长期内，韩国选择提升国产化水平，包括投资本国企业研发、引进外资在韩设厂，其中氟化氢韩国国产化进步较快。2020年日本解除对韩出口管制之后，韩国从日本进口的氟化氢始终低于管制前水平，但其他相关材料对日本的依赖度仍然较高，国产替代难以在短期内实现。
使用氟化氢、感光剂等制造半导体的过程 （图/《韩民族日报》）
应对产业链风险，中国供应链生态需解决三方面的问题
在全球供应链重塑的背景下，中国企业面临产业转移和断供风险，产业链安全受到威胁，如何应对成为重要问题。
从供应链视角出发，产业链安全主要是指面对外部冲击时，供应链能保持韧性和稳健性。中国需要构建良好的供应链生态，给予企业在供应链上更大的灵活决策空间，让企业在面对外部环境变化时能够迅速调整生产要素的配置方案，以此保持相对持续稳定的获取供应链盈余的能力。
因此，良好的供应链生态有助于企业提升供应链管理能力、增强供应链的韧性和稳健性，同时起到保障产业链安全的效果。
成功的供应链管理需要对物流、资金流和信息流进行有效把控，但是在中国目前的供应链生态中，这三个维度仍然存在不同的问题，中国企业在供应链管理能力上仍有提升空间。
首先，国内ToB端物流效率仍有待提升，国际物流体系尚弱。
中国物流成本问题主要在于ToB端效率较低，和美国相比还有较大提升空间。
根据交通运输部数据，2021年中国物流成本为16.7万亿元，占GDP比重为14.6%，同期美国物流成本为12万亿元（对应1.85万亿美元），占GDP比重为8.0%。从物流成本绝对值和占GDP比重来看，中国整体物流成本高于美国。尽管物流成本占GDP比重与该国经济结构，尤其是制造业占国民经济比重密切相关，但是制造业存货周转天数可以进一步反映该国的物流效率。
在ToC（面向消费者）端，中国的物流效率已经领先于国际水平，以京东和亚马逊的仓库运营为例，在单日发货量、分拣效率和准确率上，京东的“亚洲一号”已经基本和亚马逊仓库运营效率相近。
然而在ToB端，中国的物流效率依旧较低。根据万得资讯的数据，中美制造业过去5年存货周转天数平均值分别为83天和67天，中国制造业的存货周转天数比美国高23%。
因此，中国物流成本问题主要在于ToB端效率较低。
中国ToB端的物流效率较低主要是因为自动化率低、运输效率低和集约化运输占比低。
首先是自动化率低，2019年中国物流自动化率平均为20%，而发达国家自动化率平均为80%；2019年中国现代仓储物流设施面积占总面积比例为7%，而美国达到22%。其次是运输效率低，2019年中国货运空驶率约为40%，而发达国家仅为10%~20%。最后是集约化运输占比低，中国港口的海铁联运量2020年占比仅为2.6%，但发达国家高达20%~40%。
改善ToB端物流效率，有助于增强中国供应链的比较优势。目前，得益于从业人员基数庞大，中国单位物流成本短期内或保持优势；但随着人口红利减弱，中国物流成本面临进一步的上涨压力。若能提升ToB端物流效率，中国物流成本有望进一步下降，这将降低企业在华供应链的总成本，增强中国相较于其他劳动薪酬较低的国家在供应链构建方面的比较优势，从而帮助中国企业应对产业链风险。
此外，目前中国的国际物流供应链体系尚弱，难以支撑中国企业出海或全球采购的供应链布局，主要体现为三点。
一是核心物流节点和资源布局不足。以全货机来衡量，截至2021年1月，中国全货机约185架，美国全货机约1125架，中国的全货机数量仅约为美国的1/10，国际航线运能有待提高。
二是“门到门”履约能力弱。国际物流服务需要协调不同区域、国家间制度和文化差异，目前中国物流企业在涉及跨境、海外本地履约配送等方面的能力尚有所欠缺。例如，在国际快递业务中，外资企业依然占据全球主要市场份额。
三是定价权掌控力弱。一方面，国际物流定价权与进出口货物的定价权有一定的关联，物流价格难以完全由物流企业决定；另一方面，中国企业在国际上物流节点布局较少，也使其在市场上难以获得定价话语权。
其次，资金流通效率低，传统供应链金融难以应对外部冲击。
中国企业保管成本高，影响供应链中的资金流通效率。
供应链中的企业在日常运营过程中，营运资金以预付账款、存货、应收账款的形式被占用，导致企业现金流紧张，给企业资金周转带来一定的压力。这种营运资金被占用的成本，主要体现在保管成本上。
保管成本是指物品从最初的资源供应方向最终消费客户流动的过程中，所发生的除运输费用和管理费用之外的全部费用，包含仓储、包装等显性成本以及资金占用和货损等隐性成本。中国供应链中的保管成本较高，而美国供应链中保管成本较低。
中美制造业过去5年存货周转天数平均值分别为83天和67天，中国制造业的存货周转天数比美国高23%。同时，2021年全国社会工业品物流总额为299.6万亿元，基于2021年中国制造业存货周转天数（76天）以及企业贷款加权平均利率（4.6%），2021年流通过程中产生的资金占用成本约为2.5万亿元，占当年保管费用的45%。
如果能加速供应链中企业的资金周转率，就可以降低该企业的经营成本，提升供应链上企业经营的稳健性，进而增强中国供应链生态的韧性。
提升流通效率、降低保管成本的一个重要途径是综合运用供应链金融工具。为了满足供应链上企业的融资需求，相应的金融产品应运而生。
在供应链上的企业在生产运营的不同阶段，金融机构可以对其提供不同的供应链金融产品，例如订单采购阶段的保兑仓融资、货押融资、订单融资、代理采购商融资等，存货保管阶段的仓单质押融资和存货质押融资等，销售回款阶段的应收账款质押融资、应收账款票据贴现、应收账款保理等。
供应链金融服务在国外出现得较早，其中保理业务在几个世纪前的西方国家就已经很常见，而存货融资市场在19世纪的美国广泛存在，仓单质押规则也在20世纪初的美国被建立，这些都是较为常见的传统供应链金融，目前在国内也较为普遍。
但传统的供应链金融顺周期，可能放大外部环境对供应链的冲击，加剧供应链的不稳定性。
在宏观经济周期中，传统的供应链金融的弊端之一就是高度的顺周期，这使得供应链金融无法应对外部环境对供应链的安全冲击，甚至可能放大对供应链的冲击。顺周期表现为在经济上升期，金融机构的信贷扩张为市场注入大量流动性，造成资产价格泡沫和经济过热；而在经济下行期或者面对外部负面冲击时，金融机构信贷回落，又加剧了对经济的负面冲击。
值得注意的是，在经济下行期或者面对外部负面冲击时，企业的现金流往往出现困难，这是企业最需要资金的时候。但金融机构出于风险控制的考虑，反而可能减少为受到经济周期负面影响的企业提供融资，甚至供应链上与该企业相关的其他企业也会因此受到波及而较难获得融资。
例如，随着2019年下半年的经济波动，中国中小企业的经营越发艰难，这些企业借贷的违约风险增大，因此金融机构不同程度地降低了对中小企业的借贷规模，有些金融机构甚至几乎完全中断了供应链金融业务，这让原本生存压力就大的中小企业经营更加艰难。
再次，数字化渗透率不足。
中国企业仍处于数字化改造的早期阶段。以工业为例，2019年全球平均工业数字化渗透率为23.5%，其中德国最高，工业数字化渗透率达到45.3%；而中国的工业数字化渗透率仅为19.5%，虽然2020年增长至21%，但仍显著低于德国等发达国家。
艾瑞咨询统计，中国大量企业仍处于供应链数字化改造的早期阶段。一方面，中国企业对供应链数字化产品的接受能力还在逐步拓展与市场教育阶段，对供应链数字化带来的优势认识不足；另一方面，受预算限制，许多企业无法直接采购供应链全流程数字化改造方案。
数字化改造可增强对于供应链需求端预测的准确性，帮助企业应对外部冲击带来的风险。在数字经济时代，通过提高数字化渗透率增加对于数据要素的累计，再在此基础上利用深度学习等算法进行数据分析，是供应链信息流管理的关键。
在新冠肺炎疫情以及地缘政治的冲击下，通过大数据和云计算技术增强对于需求变化的预判，能够帮助应对供应链风险。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梅西百货通过挖掘信用卡大数据，前瞻性地预测出消费需求的下滑，及时削减库存计划。相比其竞争对手科尔百货在2022年二季度同比增长48%的库存，梅西百货库存同期仅同比增长7%，成功减轻了2022年下半年美国百货公司普遍存在的去库存促销压力。
因此，改善数字化渗透率低的问题或能帮助中国企业提高供应链的韧性与稳健性。
（本文节选自中信出版集团2023年3月出版的新书《大国产业链：新格局下的宏观经济与行业趋势》，中金公司研究部、中金研究院著。）
